2011/08/13 09:57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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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初稿,好猶豫要不要鋪出?又怕久了,忘了。還沒得到當事人的同意,於是,先隱匿姓名。親愛的老大哥,老大姐與您們的兩位公子,如果覺得不妥,我會立刻下架的。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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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總是會勸受傷害的人往前看,忘掉過去。如果那傷害沒有得到平復,那算是煙消雲散了嗎?每當關鍵字觸及時,那過去原來還在進行中。思念故人也是如此吧?當故人的冤屈沒被昭雪,他們的姓名,是不是記得更牢?

96歲的老大哥說:瑞三煤礦的李建興是他的二姐夫。他姊姊單名【時】。
 
他的二公子嘉候先生補充說:當時被稱為瑞芳第一美人的二姑與李建興先生是青梅竹馬。李家先祖是胡家的田佃仔。門當戶對的觀念下,二姑下嫁給基隆某位企業家之子。不幸早逝。被日本政府視為【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主謀者的李建興先生在臺灣光復後走出監獄。而李建興先生也於元配逝世過後,聘娶了【胡時】二姑。李建興先生對二姑非常客氣,而二姑也在李建興先生的事業也重大困難時,伸與援手。所致,對二姑向來非常敬重。

聽了老大哥與二公子這番敘述,頓時生了三個好奇:李建興先生白手創業,富甲一方,也經歷過經營困境?老大哥與李建興先生如此密切,【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沒有被牽連嗎?在與瑞芳市區開業而廣受好評的戴德醫師是否是舊識?

礦工非常辛苦;而礦主也不都是沒煩惱的資本家,倒閉的落跑的常在老礦工的口述歷史裡。

年少時常餓肚子的隱地先生,就【曾經寄住在有好幾百萬家產的黃姓本省長者家。這位黃先生和朋友合夥開煤礦,結果不但本錢全部倒光,還欠了一身債。弄到最後,白天上課,黃昏後,黃先生的孩子就一同與隱地先生沿街叫賣煤球。不久,黃先生過世,留下了五個小孩與妻子。】(詳請參閱:漲潮日。玉山社出版)

周六,接到老大哥的三公子家駒先生的來電,說,與我見面方便嗎?聽了好高興。旋即回答說,我12:30才要出發到台北收書。

三個月前,老大哥與95歲的夫人以及兩位公子就曾到九份要接見我。很可惜,當天必須立即出發收書。懸念至今,又不好意思冒昧打電話請示可否直接到他府上。

初見面,趕緊走到老街裡,這時11點30分了。

他們正在九重町茶館門口候著我。茶館的小姐非常好,趕緊將兩扇古門全開。這時,日本遊客很崇敬地看著老大哥在兩位公子細膩扶持下緩步走上階梯。

老大哥與大姊都好硬朗,而且,思路清晰地垂詢著我。

我向老大哥報告說,我是大竿林人。為什麼這麼說呢?九份樂伯二手書店位置就在老街尾巴的佛堂巷。對老人家來說,那是兩個國家的概念。

老大哥說:阮細漢時陣(當我年輕),大竿林與九份仔兩邊的人長長相扑(常常打架)。

我說,您是不是都是幫大竿林啊,大竿林這邊都與您一樣是泉州人。

老大哥笑而不答。我心裡想,畢竟兒子們與妻子在現場,如果單獨與他聊的話,就一定能聽到往日的英雄事蹟。

臺灣第一位水彩畫家倪蔣懷先生曾經在大竿林經營木炭銷售業,【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時,因為是李建興先生平溪鄉童年玩伴,而他的尊翁更是李先生的私塾老師,因此也被日本特高調問過,不知道,老大哥認識嗎?

關於【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李建興先生,倪蔣懷先生,我曾經在部落格有粗略的整理,就不再贅言了。簡單地引用李建興先生的【歐美吟草】裡的一段話說:{以余...於二次大戰十亦被日本軍閥指以通謀【祖】國..罪名,連同諸弟以及親戚故舊遭受酷刑五年有餘,,,,,,。}。

而這裡的祖國是指中華民國。

我好猶豫,老大哥願意重提往事嗎?有家人在,老人家向來不願意敘述那些曾經的不堪。如果提,也都說那是某某某人的遭遇。

可是老大哥又如此健談,應該承受得住刺激吧?

我拐個彎說,您這一輩子在礦區打拚幾十年,可曾經歷過驚險的事件?

老大哥說:有五番死不去(有五次劫難差點就死了)。

二公子嘉候先生說:最嚴重的是,民國五十八年的7月7日,【瑞三本坑】吧,死亡了三十餘人。我的爸爸是礦坑裡的電工,若不是二姑在礦災前幾分鐘,剛好臨時有事喚他出坑,他也必定往生了。

我就問說:那其他四件呢?老大哥說了三件,都與礦坑有關。另外一件就是沒說。

我們稍為有些沉默了。

我說,您家族與李建興先生如此親近,【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沒有被【調問】嗎?

老大哥說沒有。兩位公子說,二姑再嫁下嫁給李建興是日本人投降之後啊。應該是沒有。

坐在窗戶旁的老大姐緩緩地將眼光飄向了窗外的老街。那鬱鬱的眼神給了我疑惑。

我還是又問了一回。

老大哥將臉向左向右快速掃視著,低下頭來,很恐懼地說:不通復舞(不要再搞了)了,不通復舞了,事情復舞(再搞)下去會很大條。我差一點就死在【思想事件】的頂頭。彼(那)會死人的。

兩位公子連忙安撫老大哥。並且說:日本政府走了,國民黨政府換人了,臺灣也解除戒嚴了。

老大哥喘了幾口氣,舒了一口氣。

我不敢再多問了。

95歲的大姊轉身凝視著老大哥好像是母親不捨子女受苦的眼神。老大哥喝了一杯開水,隨即,默默地將九重町茶館送來的芋圓湯緩緩喝下。

我好高興,那一大碗都喝完了。

老大哥說:汝怎會知影(知道)這件事?你識李建興?幾若十年囉了,幾若十年囉了。囥(放)在心內幾十年囉。

老大哥說:干焦(光只)是侯硐仔這麼小的所在,就被【調問】了幾若百人。還沒判刑,被打死的,留置場(拘留所)裡自殺的,送回來斷氣的,就有三十幾人。更加免講,金瓜石仔,瑞芳,水湳洞仔,九份仔,.....四腳亭這些所在。

老大哥開始唸著侯硐地區不幸刑求而死受害人的姓名,那聲調好清柔,彷彿是呼喚的輕柔。記憶好驚人,那是多深刻的往事呢?

他兩位公子說:這些長者都是我們的左鄰右舍,爸爸的親朋好友。我們小時候就住在侯硐美援厝的斜對面,所長宿舍的旁邊。如今已經拆了,建成了里民活動中心。

我問老大哥說:那您知道原因嗎?

老大哥突然大聲地說:斯拜,斯拜。

我們一下子愣住了。頓時想到spy這個字。

這時老大哥又說了一個日文單字。然後又說:無通(不可以)復(又)舞(追究),事情歹收山(不好收拾)。

兩位公子趕緊又安撫老大哥。

老大哥說:無通復舞,會死人的啊。

我趕緊說好,好,好。

正想說些別的話題時,老大哥卻回過神來說:我跟你舉個例。比如講你跟我借錢,一開嘴就要借三十萬,也不考慮一個月趁(撰)多少,我通(能)借你嗎?這就是【思想事件】的起頭。彼個密報人,密報李建興欲造反。

但是,我感覺到,那spy指的應該不是這位密報人。

老大哥說:被密報的人,調問後,日本人就踹,扑,吊,灌水.....,笞各種酷刑逼他們承認,然後像牽番薯藤共款(一樣),一個牽扯一個,沒有的事情刑到有。並沒人背叛日本政府,但是,無影的硬欲刑成有。日本這幾若十年來,遭遇到很多人為的,天然的災難,就是天公向伊討(討公道)。

這是多深的仇恨啊?或許會有很多人不同意這說法,可是,這可是老人家那一輩長者的弱勢者問天之語。

老大哥說:做人要厚道,不厚道沒有好結局。他同時舉個瑞芳聞人的例。

老大哥並沒有說明【原因】,而,只是說了【起頭】。這起頭說法與目前的通說不一致。但是,態樣也是為了錢的事。這部分已經在部落格裡有粗淺的歸納,就不多說了。

起頭的密報人,那不過是拉線人掌中的傀儡;最該被追究的是決策者。

關於原因;這讓我想到了臺灣詩人王天賞先生,也是在【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東港事件】之後被日本政府逮捕。

他以自身的例子在【環翠樓吟草】自序中隱約透露了日本政府發起一連串的政治案件的緣由說:【.....因反對皇民化政策,改姓名,生活必需品配給差別,禁止使用臺語等事,家宅被搜查,其所積詩文如滿鮮吟草等槀,均被沒收,且人亦被禁錮,迨光復時釋放,.....】。.


我問說,您有被【調問】嗎?

老大哥堅決地說沒有。

我擔心我沒有說清楚我的問題,說,刑事或者是憲兵都沒來找您嗎?

他還是說沒有。

老大姐看著兩位公子,然後是老大哥。眼神堅定,嘴角緊繃,說:有,但是無過眠。

我與兩位公子不禁啊了一聲。

那就是沒被拘留。我相信有被調問,但是我好訝異居然沒被拘留。我說:倪蔣懷先生是拿出日記佐證平日的行蹤,而老大哥是怎樣脫險的呢?

老大姐說:事件的起因是某某人某某某(姓名,族群保留,因為並沒有這位先生或者他的後代的說法)去密報。我的先生被調問時,就趕緊連絡三姑(老大哥的三姐)。三姊夫號做(姓名)余元,余元當時是行俠仗義的地方英雄人物,與日本官廳很有往來。趕緊拜託余元去講情(關說)。而彼時陣,並不是憲兵隊來傳喚我先生。

這時,三公子嘉候先生說:如果是憲兵隊就沒辦法了,警察與地方關係較深厚。接著說:三姑也是大美人,同樣是嫁給望族。成為寡婦後的三姑與二姑一樣,富有到的金子是以斤,而不是一般人以兩來算的。64臺斤做為一個單位。那時,與余元已經鬥陣(同居)了。至於,是用甚麼方法說動了日本警察就不知道了。

這讓我想到了戴德發醫師的遺孀,戴陳月桂女士,同一事件中,她的母親透過臺灣人引介當面送給日本憲兵隊長許多金錢黃金,傾家蕩產,最終也是父親自殺於獄中,兩位舅舅也同樣刑死於監獄中。

我請教說,老大哥回家有傷嗎? 王天賞先生,他在監獄裡:【最苦無書無紙筆,祇容面壁度時光】。曾先後以腹稿的方式,寫了【被拘】,【自訟】,【酷刑】,【憤極】,【留置場】,【看守】,.....,【還家感作】等等詩作。曾經說:
【橫遭壓制強魔手。屈打迫招未放歸。】
【笞刑蹂躪何兇惡。自是驕盈狼毒心。】
【真假是非都不辨。儼如地獄受刑來。】
【木棒隨身任喝呼。橫行無忌辱為奴。】
【些少言辭如忤意。曾鞭半死始還魂。】
【曾聞乞水遭鞭打。今早監房報死人。】
【世亂官威重。時非民命輕。】
 
{臺灣特高警察物語}作者寺奧德三郎,日據時代的高雄事件是偵辦者。這本回憶錄裡,他說:{刑訊變成唯一的良法}。詳細說明:
{疲勞訊問由兩個以上偵察官,輪流徹夜進行,通常第三晚就會露出疲態,因睡意難耐而臉色蒼白,並且表示痛苦。然而坐著打瞌睡,偵查官就頻頻戳他,以執拗態度繼續審問。不留下痕跡,是最有效方法。}
{其次是水攻法。將嫌犯用細麻繩綑綁使之仰臥,再將布巾等薄布蓋在臉上,而後將水潑到臉部。無法呼吸,苦不堪言。這是最常用的方法。}
{井字刑架。這個方法是讓嫌犯坐在以兩吋橡樹角材做成的丼字型木架上,並且為了不致上半身傾倒,將手腳緊緊綑綁。坐到這種架子的人頂多能熬三十分鐘,最後會因為雙腳麻痺而陷入極端痛苦。如果遇到特別執拗的人,就以使用兩尺五吋長細鞭抽打全身。被抽打的人雖然痛卻無法動彈,最後因為苦不堪言而昏厥過去。}
{將繩索掛到偵訊室天乎版,用以吊起嫌犯。然後剝光嫌犯衣服,燒期陰毛。另外還有浸水,通電等等方法。}
{所以這可以說是玩命把戲,除非膽量好而愛國心特別強,一般的偵訊官都不太願意嘗試。何況對方是中國人根性很強的台灣人。日本人普遍的情形是被刑求到某個程度就會招供,而台灣人卻是被整到半生不活地步也堅決地說{沒有},直到即將落命的剎那承認{有},但一鬆手就玩橋地堅持{沒有}。這種頑強心理日本人是很難理解的。}(文英堂發行。財團法人日本文教基金會。2000年4月出版。)

95歲的老大姐說:沒有,那時三姑丈真緊(很快)就趕到了派出所。當初時,瑞芳街仔,三爪坑很多土地都是余家的。

阮先生倒轉來(回來)厝內,一直講,日本警察問共款(同樣)的口供,問:為什麼炊了彼爾多(那麼多)的甜粿(年糕)?是不是準備造反?

這點,我沒有懷疑,日本警察會將【蒸很多年糕】當作情況證據。這並非少見。

舉個日本警察署長的報告來說:

{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七日派赴頂雙溪出差的日本巡查在進行戶口調查之際,發現位於遠望坑匪魁林季成部下林銀來者之匪徒潛伏處所,雖立即進行搜捕,卻被逃走不能逮捕。因而搜查附近,約當內寮仔莊方位,鐘,大鼓,喇叭類吹奏聲大作,認為情況甚不穩定,在和該庄庄長巡視其動靜之時,遇見遠望坑守備隊派出之士兵,告以前項事件,和士兵協力,進入認為是林銀來潛伏之該人住家,彼可能查覺巡查,兵士前來,故已逃走,他在其廚房處留下豬肉,蔬菜,米等約七十人份的儲備糧時匆忙逃走。之後,由出差人員調查有無武器,發現雷管兩百餘發,大砲栓二個,將之交給派出之士兵,特此陳報。
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署理基隆警察署長 署理警部 木辶甬口經綏
民政局警保課長 豐永高義
(台灣總督府檔案:警申第二十五號,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收文,警第四零四號)

大砲閂能作甚麼?我不知道;而雷管是礦坑常用的火藥。


這時,三公子趨近在我筆記本上寫下了二姑,三姑與余元先生的姓名。老大哥好像是烏雲過後的青空般地看著兩位公子。然後,很慎重地將我的筆記本拿過去檢查了一下,說:沒錯,是余元這兩個字沒錯。將我保回來。

老大哥檢查再檢查說:沒不對,余元是這兩個字。

老大哥又唸起了三十餘位受難者的名。

大姊說:光復了後,受難者與家屬有請密告的某某某請來說明。說明之後,就讓他轉去了(回家了)。

深深向老大哥,老大姐與兩位公子彎腰鞠躬。告辭了。我必須趕緊到台北去收書了。改天,再專程拜訪。還有好多的主題,包括戴德發醫師在瑞芳的點點滴滴要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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