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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斜斜投射進了那棟已然沒有柏油氈屋頂的石厝屋,屋內的菅芒草奮力地將芒花穗高高地越過殘壁之外。彷彿等待著初夏的和風,將芒花種子飄颺到有泥土的遠方。

敲了敲隔壁棟完整透天厝的大門。

早安,老大姐。

她回答的腔調,讓我想起了鹿港老一輩的口音。而她身旁的小姐應該是來照料她的外國朋友吧?

她告訴我說她是華僑。只是在台灣住了五十三年了。

華僑?這個身份彷彿是她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標誌。為何如此地強調呢?

她說,她是福建省泉州市的石獅鎮人。厝內是作生理的。民國四十七年才來到台灣。

有機會來到台灣,是因為先生的關係。

先生在盧溝橋事變後,回不去菲律賓僑居地。只好待在石獅鎮。八年抗戰期間,日本並沒有佔領石獅鎮。

抗戰末期,經由媒人婆的介紹,長輩的主意,她就坐著轎子嫁給了先生。那一年十八歲。

抗戰彼時陣,沒得好吃沒得好穿,除了因為等於被封鎖,外口的物件進不來,最主要的是他們不是地主,而先生是做生理的讀書人。戰爭了,沒生理可作,日子就艱難了。

先生讀好多書,寫毛筆字的興味就親像是外國人愛跳舞。抗戰勝利後,還曾經參加青年軍。

當初時,他們這一師青年軍是準備來台灣接收的。常常見到先生在研讀部隊派發的認識台灣的資料。

不知道是甚麼原因?這一批裝備整齊,精神昂揚的青年軍不派,後來改派其他的部隊。

唉,有時陣,政府的領導者在想甚麼?政策說變就變。我們還真不懂。如果是派先生的部隊,國軍不會被瞧不起,也不會橫逆到發生二二八事件了。

先生眼看著抗戰後,物價像沖天炮地飛漲,官兵士氣卻像掉落埤塘的泥塊直直落。打個報告,要回到菲律賓僑居地,畢竟他十一歲就跟著叔叔到那裡,長官認定他是華僑,就批准了。

當時想,只要先將菲律賓永過的產業整頓一下,政府平定共產黨了後,再回到石獅鎮與家人團圓。

沒兩三年的時間,共產黨就奪得政權囉。

先生,當然不轉返故里。好佳哉的是,我們被認定是【苦僑】,而不是地主惡霸。清算,鬥爭都沒有牽連到我這一家。

共產黨的初期,算起來有開國氣象,當官的不貪汙,黨也是為人民福祉設想。但是領導者是怎麼想的,我們不知道。

漸漸地,連鐵窗鐵條都拆走;並且不允許私人擁有黃金美鈔。

初期的不拿一針一線,變成寸鐵不留,不讓人民留下一銅半仙錢。鼓勵人民互相密告,而且,會舉報的人一定是最親近的親友與厝邊。

所以大家真的變成一窮二白了。

石獅鎮華僑的女人,與泉州做田農家的女人是不同款的。石獅鎮離泉州市三十外里路,女人是坐在厝內,等著先生從僑居地寄錢回來;媒人婆在說媒的時陣,攏會說女人長得如何好看,但是泉州的就不相仿了,而是說,女人雙肩能擔起多大兩桶的糞,犁多大一區田。

共產黨統治的前面那幾年,她都是等著先生從菲律賓寄錢回來。偷偷寄,偷偷分。

民國四十七年左右,石獅鎮開始舉辦【人民公社】,她心裡想,這個國家怎麼了?

為何知識份子,尤其是國共內戰時,聲聲喊著要自由,要民主的學者,文人都恬恬禁了聲?溫馴得好像一頭頭鼻孔被穿了銅環的牛。現在是人民公社,那人民公社之後又會開展甚麼運動呢?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將來兒女會過得幸福嗎?

雖然她們是【苦僑】,但終究是華僑。於是,先生就央請他叔叔財力資助,費了好多錢,請菲律賓官廳幫忙,出具證明。

拿著這證明,向共產黨辦理僑眷出國依親。准了。驚惶共產黨的政策無的確又會改變。彼當時,告別了母親與兄弟姊妹,倉惶地趕緊像逃難一款,離開了石獅鎮奔向澳門。

母親不知哪裡變來的?給了一條小金塊與六個袁大頭讓她藏著。

澳門不給入境。她就帶著十一歲的大女兒與九歲的兒子找到了偷渡的船。

小小的一條船擠了五十個人。船底艙裡空氣很差。沒有一個人不吐的。到了香港外海,換乘小舢舨。成功了,上了香港。

她的兒子就在上岸那一刻。告訴她說,【今天您帶我出來,我長大後,會帶您回石獅鎮。】。那時候,我才三十三歲,心裡想,那要等到何時?

香港有親人。幸好親人也十分照顧。先生這時也寄錢來了。香港住的地方很小。一家母子三人擠在兩個榻榻米大的房子裡。

先生是讀過古書的人。認為香港的教育不正規。不注重中華傳統文化。

但是用了許多錢與關係,菲律賓就是不准我們三個入境。無法團圓,也無法讓兩個小孩子帶到先生身邊教。

於是,向台灣政府申請入境。

准了。

告別八個月的香港,剛來的頭兩年。我們母子三人寄居在台北市信義區先生朋友家。兩個小孩子也開始受正規教育了。

也不知道,哪裡生出那麼多的調查機關。可以說,三天兩頭就來調問。因為我們是華僑,對我都很客氣。問為何要來台灣?問共產黨的施政與得不得人心?

經歷過共產黨的統治,不願意多說話。但是小孩子很天真,一枝長一枝短毫無忌諱地向調查官員們講。

所致,後手,調查官員兩年來,就經常晚上來朋友家裡做訪談。

我終於忍不住了。心裡想,可不能害了朋友啊。於是就向一位警備總部的官員說。【我們是苦僑。我們心向祖國才投奔祖國台灣。您們不時來,我們這些華僑們心裡會怎麼想?】。

果然,來的次數就少了。

先生繼續在菲律賓做生理。一年難得見一次面。我們這對夫妻,就像很多石獅鎮的僑眷,聚少離多。而我呢,到了台灣也是守著厝,等先生寄錢來。

不過,日本佔領菲律賓時,先生的產業都被破壞了。可以說沒有任何粒積了。能寄回來的少。先生就在僑校教國文。

幸運的是,因為我讀過書,完成過小學教育。而先生又有青年軍的資歷,退輔會就安排我去做工友,送送公文倒倒茶甚麼的工課。

民國五十年先生就到永和市秀朗路三段附近買了一間小透天。這裡,初初來時除了散落的農家外,就是稻田與軍營。

這裡的農家,很多是三七五減租與耕者有其田的受益者的早期貧苦佃農。對我們一家三人很友善。

知道先生在菲律賓,厝內沒有查甫人。常常來走動,送青菜,送田螺,無所不至;更別說逢年過節與普渡大拜拜了。

兩個孩子也如先生的願。通通大學畢業了。果然是由子女他們陪我回石獅鎮省親。後來,大女兒五十歲時就破病而往生了。兒子已經做阿公了,一家人在福州經商做電子事業。

我呢?獨自居住在老房子。有菲律賓來的姑娘看護著我。前年,去年,我還經由金門小三通回老家。阿母沒能撐過文化大革命。

現此時,沒隔兩三天就會與小弟互相電話照問。石獅鎮已經改成了石獅市。改革開放後繁榮進步了好多。

我目前還保持著華僑身分。彼是因為大陸哪天政策會不會改變不知道。
 
一個國家讓窮人受欺負是不對的,但是讓有錢人想移民變成華僑那更需要檢討。
 
而我兒子與孫兒都還在大陸趁錢,我不得不防著。雖然我不知道華僑這身分還管用嗎?

台灣這方面是沒問題了。在這裡住了五十三年,比在石獅鎮久。民國七十年先生退休後,也搬來台灣住了快二十年,直到八十三歲時過身。可以說,是我與先生相聚的最重要,最久的所在。
 
 
十幾年前還曾與先生到鹿港去探親。探兩,三百年前的宗親。他們的口音已經不盡然相同,卻都很好禮地款待我們。
 
我跟著翻了身的佃農鄰居,入了道,成為了彼此的道親。每個禮拜到佛堂上課,覺得整個人有寄託。思念起女兒與先生就不再那麼傷感。

她說,你看,連隔壁那厝內的菅芒都會將花梗拉得好高好高,拉到高高的牆外。無非也是想將芒花種子有機會吹到遠方。

也許是掉落在乾枯的水泥地,也許是掉落在大海裡。但還是拚命逮住機會就往外飄颺。我不後悔離開了石獅鎮,因為,這裡是我兒女的故鄉,是我一家人與先生,人民公社後,真正團聚的家。而我,實際上也是台灣人了。

那位菲律賓小姐也用著老大姐的石獅鎮腔調說,阿嬤,我們該去散步了。

就向她們道聲非常謝謝後說再見。
。。。。。。。。。。。。。。。。。
謝謝這位老大姐與這位菲律賓來的朋友。平安快樂。(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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