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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份的隔頂公車站站牌往下走,經過三板橋,1.5公里左右,到了金瓜石五號寮。

三板橋,是三座橋梁垂直懸空立在溪水上。最上頭是水圳,中間是新式水泥,最底下是古老的圓拱型石砌橋。

說是新式,窄到只容一座媽祖神轎行走。

兩人側身而過都很難的石階路緊臨或是俯瞰著山澗而蜿蜒,一路上白色的野薑花紛紛綻放。

頹圮的紅磚或是方正大石堆疊的剩牆牆面,爬滿了長綠的藤或是屹立著榕樹。

也有二樓起的透天水泥洋房,和一樓蓋的黑茅油氈屋完整地稀疏地錯落。小貓小狗懶懶地看著我的經過。

幾位銀髮長者各自一方守著一畦畦的蔬菜,拔小草,鬆土,疏果,抓毛毛蟲;才早上6點左右,怕影響他們的既定工作,沒打擾,只是向他們說:{敖早}。

每座屋子的前庭有花草,後院有蓮霧,柚子,檸檬,竹林甚至是茶樹,偶爾兩側有水缸,水缸裡有小金魚或是大肚魚,水草探出水面,或是睡蓮已然暫放著紅或粉紅的花。

每間屋子十來坪,屋前空地頂多一兩坪,兩側有菜園。

不再是繁華的九份老街,而是小農業格局的山谷。

五號寮金瓜石長老教會佈道所的外觀,白色油漆已然脫落,十字架被朝陽照耀得好光亮。每年農曆3月23日勸濟堂關帝廟遶境迎媽祖,雖然人口銳減了,還是老路線經過祂的門前。

這個社區有五十多間完整或是坍塌的房子。

走到了三座油毛氈屋頂與一間紅色二丁掛的水泥房中間的院落。

這幾間房子都很完整,獨獨有一間只剩四面紅磚牆,見天的屋內地面,長滿了大樹與芒花的老宅。

可以看見基隆山與水湳洞的大海。

一位銀髮太太穿著粉紅齊膝短外褲,寶藍短袖t恤,牆角陰影下坐在塑膠製的矮凳上,正在洗滌雞腸子。

依然問候早安,她很親切地回應。

那一團雞腸子怕不有一公尺長。問我說,從哪裡來?

知道我住九份快9年,她好開心。

說她有許多朋友住九份。

以為她是九份人。

她說,是新婦仔,兩歲被出養,出生在貢寮,今年七十多歲。光復後就跟著養父母搬到五號寮這裡。眼睛一合一閉就65年了。在這裡住了65年。

我請教說,您看來好年輕,身體很好喔。

她說,哪有,這裡的男人,40歲開始就因為下礦採煤採金而砂肺症,一口氣喘啊喘,到了50多歲就開始往生。女人從小就負重,到了50多歲,膝蓋和脊椎就受損,不是開刀就得終生忍受痛苦,而我也是如此。

現在很棒的雲山水民宿所在的附近,以前有個煤礦坑,也有個煉煤磚廠。將煤燒成方塊的磚,而我從13歲起就做小工。從煤磚廠挑一擔擔的煤磚,走到幾百公尺外的瓜山國小運動場。一擔大約100台斤,走一趟可以賺2元左右。

我有四個兒子,昨天我兒子開車載我到三坑。一到那裡,我對兒子說,來到這裡就心酸酸,很不喜歡來,因為想起我年輕時走這條路走到怕了,我的頭家(先生)不像是貢寮那些有田可耕的做田人,註定就是要來礦坑討吃。

我說,您的孩子好有心,都還會載您趴趴走。

她笑著說:是啊,我四個兒子都很有孝,想想,這樣人生就很值得了。

我看了看她的房子說,您真好,將這60多年的油毛氈屋頂的紅磚屋照顧得那麼好。

她的手還是洗滌著雞腸,笑著說,哪是喔,那是沒有才調,沒法度,有,早就翻新屋了。金瓜石以前有幾千人,現在剩2,3百人吧?房子倒的倒,消失在草木的不可計算。當年勤奮的,早就因為病或是受傷而死了,現此時還活下來的,除非是不用下坑的家庭,可以說都是【食好做輕可】很混的人。

我笑了。

我說,您就別客氣了,要我,也喜歡這樣的老房子,多好啊。

她說,對啊,慣習了啊,要不,早就讓兒子們翻起了。

我問說,旁邊那一家房子只剩下紅磚牆沒有人在住了嗎?

她抬起頭,放下雞腸,說本來是一個目珠無看的阿婆在住的。

我說,是獨自一個人住的嗎?

她猶豫了一下,看看前後,將視線離開手上的雞腸子,繼續洗。說,阿婆的獨生子為了思想問題,先是被關,後來又被政府槍殺了,之後都是阿婆一個人住。

她說,阿jien被政府關了那幾年,阿婆每天煩惱,還抱著希望;後來又因為另一個案子被槍殺後,就每天哭,哭到失明了。

阿jien是擔罪的,因為他沒結婚,他就為那些已經成家的承擔了罪責,怎樣被刑求,都不肯說出同黨。被槍殺的前後,他同監的或是同案的沒被槍殺的,出獄後,就陸續來看阿婆,有的還照顧阿婆,有的讓阿婆當兒子。他們都是遵守阿jien的拜託,很感心。

回到書店後,比對阿jien五號寮的地址,找到高金郎先生所寫的【泰源風雲:政治犯監獄革命事件】,有一段敘述這位大姊口中的阿jien:

{……國小五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到草嶺古道遠足,從此他對中國人表面上滿嘴【同胞】,背地裡卻十分鄙視台灣人的欺妄,有了深刻的認知。 ……沿途卻有許多官方設立的【威震蠻方】,【虎字碑】等等刻碑。詳述【某某總兵過此蠻荒之地......】,將中國總兵許為【天國大將】,把此地當蠻荒,而台灣人亦成蠻人。…..。}

五年級生?那是1950年左右,228事件過後的第四年吧?12,3歲的看法,對與錯,不敢說,看了這段文字,在我想像中,阿jien是很有主見的吧?會不會很不好相處?

阿jien和高金郎先生所說的名諱第三個字音很接近,應當就是了。請教說,阿jien的個性如何呢?

看著那間滄桑的頹圮紅磚牆,她說,阿jien多將才啊,快180公分高,好勇壯,海軍陸戰隊的,好乖的孩子啊,見到人都會叫阿姨阿叔,這款的人,居然是叛亂罪而被槍斃。

大姐長嘆了一聲。

我們就沉默了一會兒。

她說,後來政府有說是【誤判】,賠了五百萬,可是,五百萬能換個兒子嗎?以阿jien的才情,活著的話,可以賺多少個五百萬?放一個媽媽想念死去的兒子20多年,這是五百萬能彌補的嗎?

我們又沉默下來了。

後天就是重陽節了,被槍殺後,阿婆是怎麼度過大節日呢?

沒多久,一位小姐走了過來,穿著兩截式的裙套裝,白色襯衫,問大姐是不是準備後天的拜拜在洗雞腸子,兒孫們愛吃吧?才會那麼厚工認真洗。

大姐聽了就又拿起一隻褪了毛的全雞,說,這隻700多圓,重陽那天,兒子孫子們晚上都會來吃晚飯。

新來的大姐好奇我這外來客吧?看了我一下。

洗滌雞腸的大姐對我說,她也七十多歲了,同時轉過頭來對她說,他在問阿jien的事。

這位小姐收起微笑,問我,從哪裡來,怎會知道阿jien的事?

洗滌雞腸的大姐,將我的九份背景說了一遍給新來的大姐聽。

新來的大姐很客氣地問,從九份大竿林?那你那裡的里長叫甚麼名字?

我說是蘇進益先生,是很勤快的里長,很注意里內的環境衛生。

她點點頭,眉頭稍微放鬆,好像我通過了法庭上初步的人別訊問,然後問,大竿林的阿某某,阿某某你認識嗎?

洗滌雞腸的大姐看我愣在那裡,說,他才來十年,怎麼可能認識那些老輩的,別考他了。

好感激幫我解圍。

我趕緊說,那些長輩我不識,可是大竿林聚福社北管子弟戲80歲的頭手許大哥我很熟,常聽他講古和彈三弦仔。換我問說,您怎麼會認識他們?

洗滌雞腸子的大姐說,她本來就是九份人啊,嫁人才住來這裡。

我取得了通關密碼了,新來的大姐眼神好像是審判庭上證人般的嚴肅做證說,阿jien是被【誤 ㄅㄧㄚm】的。他被槍殺後,被放在一個個水槽中的其中之一,左胸與右胸上方各有一個子彈槍口,我親眼看到的。那是好久的事了。被槍殺後阿jien老母才接到通知。我和當地的鄰居,陪著阿姨仔去。那水槽,底下是水,屍體在水中,屍體的上方是大冰塊,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好感動,怎麼還有那麼多人願意陪阿婆去?1970那年代叛亂犯的家庭是讓人不敢靠近的。我也沒多問。

阿jien牽涉兩個案件,臺灣政治受難者聯誼會前會長吳鍾靈先生說是,1961年蘇東啟案以及1970年泰源監獄案件。(建國志士陳庚辛紀念文集)。因為後者的案件遇難,那年,32歲。

新來的大姐說,阿姨仔的先生很早很早就過身了,一位對她好的後叔仔,也有陪著去。後來政府有賠償,可是太遲了,而阿jien的唯一妹妹阿ㄑㄧㄥ,過得也很不好。

她同時也說,阿iien是很乖巧的,長得一表人才,多麼緣投啊,好帥氣,好緣(音:菸)啊。

在書裡被稱呼為烈士,可是在兩位大姐眼中,只是鄰家乖巧而被誤殺的小男孩。

洗滌雞腸的大姐說,我們底下附近有一戶也是思想犯,好像是說和阿jien不同的主張和判決理由。

我正要問是不是涉入紅色的共產主義?被當成了匪諜?

新來的大姐連忙輕聲對洗滌雞腸子的大姐說,那是不同的情況,然後對我說,這個沒被判死刑。

聲音越來越小,似乎不願意多談,我就不敢多請教了。

她的手機響了。說,要趕著去某某人的家了。

我們就停止了說話,而先前的大姐開始重新洗滌雞腸子了。

擔心太陽很快就要爬上狹窄的油毛氈屋頂巷弄照到她,還有一大段雞腸子等著要清洗,等下會很熾熱。而我也要去台北到府收購二手書。就告辭了,說聲非常謝謝。

阿jien的媽媽1989年五月準備接受台北縣長母親節表揚,於五月14日突然腦溢血過世,享年七十有二。(高金郎,泰源風雲,前衛出版。)

改天再來看看可不可以遇見阿jien的幼年玩伴,好可以了解更多。這樣,對金瓜石土地可以更親近。

走到那間房子,鞠了一個躬。

台灣現在好民主,可以主張統一,獨立,不統不獨甚至是沒意見。忘了誰說的,民主這制度從來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不管政治主張為何,可以說都是先人奮鬥的成果,不管是哪種言論還是武力。

到了五號寮一個籃球場寬的小廣場,那裡有一位銀髮老先生,找樹枝,然後趨近一盆睡蓮。好奇過去看,原來一隻六腳有翅膀的昆蟲掙扎在滿是水的睡蓮花裡。

老先生將樹枝搭成橋,讓小昆蟲爬了出來。

走出了五號寮巷口,以蛋炒飯聞名的五號寮小吃店還沒開,而,門前那個【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綠色油漆已然剝落黯淡。

再往上走,看到一堵殘牆有個褪色的售,也畫上了兩棵樹,星星,還有寫一首新詩:

城市與城市的交界

夏季的星空點點與漁船白熾燈火

公車及蟬聲後的寂靜祥和

蛋捲色的街燈

清晨的操場與曙光

曾經的故事和傳說

擦身的臉龐漾著親切及問候

傾聽著林蔭迴盪的旋律

於是,我與這想念的山城有了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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