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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畫冊,線裝書,大陳島文史,原文小說,歌譜…..以及孫立人將軍相關文獻為主。

好挺拔,喜歡爬山的愛書人說:

{民國20年生,出生於浙江省奉化縣溪口鎮武嶺。}

請教說:{您怎麼都沒有鄉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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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嶺學校很大,從幼稚園,小學,中學到等同大學的學院都有。私立的貴族學校,學費很貴,校園很大;都是外地人在讀。我從幼稚園讀起,所以講話沒有同鄉-老蔣-那麼重的口音。蔣介石是校長,一直也是名譽校長。}

當我翻閱著關於孫將軍的傳記,愛書人說:

{18歲,武嶺高中畢業前幾天,民國38年,孫立人親自到武嶺學校演講。國軍和共產黨徐蚌會戰剛結束。兵敗如山倒。孫立人四處到各個學校演講,勸學生們從軍,說國家存亡到了緊要關頭。那時的年輕人愛國心重,就沒告訴家裡人,就直接去報考,考取了,跟著孫立人部隊走。也沒想太多,以為像抗日一樣,國軍最後會勝利,很快就會跟著國軍收復西北華中,華北和東北。}

這麼多年來,到府收書遇見孫立人將軍的部屬,每當提起孫將軍的名諱,眼睛就會像雨後的藍天般的光輝,充滿尊崇,愛書人也是。

怕打岔愛書人的思路,就沒請教是否怕被母親反對才不告而別?

接著說:

{我家是武嶺大地主,幾代是官紳,家裡有許多字畫古玩。當我從航海界退休後,就會去看畫展或者是看收藏展。}

請教,{府上都有逃出大陸嗎?若沒有,共產黨建政後,身為大地主和官紳,豈不是遭殃?}

:{1948年媽媽看共產黨在東北得勢,趕緊帶著孩子們和幾位傭人到上海,做為預防。大哥到香港經商。家教嚴。6個兄弟姊妹終生不抽菸不喝酒。}

請教,{到台灣訓練很苦吧?穿著紅短褲,戴著斗笠在南台灣受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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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個月,入伍生總隊,在台南;6個月,第四軍官訓練班,在鳳山。白米参地瓜煮成飯,米不夠嘛,打赤膊,沒甚麼菜,偶而有肉,國家很窮嘛,經常吃不飽。戰鬥訓練出來後就當少尉排長。之後調大陳島。兩年。在下大陳。當時多神氣,180公分高,70公斤重,穿美軍裝備。駐紮在民家,與百姓都很好,許多女性都很看得起我們這些年輕軍官。肉罐頭很多,美援嘛,臉上開始有好氣色。一江山島陷落在共產黨手裡,大陳島不得不撤退後,奉派到嘉義。}

請教,{那您算起來是孫令人將軍子弟兵,孫將軍被整後,您沒吃到虧吧?}

說,{哪是喲,調到嘉義後的夏天,半夜,不知道幾點,在部隊營舍被叫醒。三個人,一前,兩左右,將我眼睛蒙布,雙手綁背後,押我上吉普車。之後才知道是屏東鄉下。甚麼東西都不能帶,也不准收拾物品。}

請教:{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堂堂的中華民國國家軍官呢?方便說嗎?您有甚麼可疑形跡嗎?這又是為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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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嘛,無聊的嘛。第一次被審問,審問人問說:哎喲,哎喲,可惜啊,才20來歲,年紀輕輕為什麼要造反?要背叛國家?這是要槍斃的。}

愛書人無聲地閉唇,吞咽下沫液,繼續說:

{我憤怒地申辯,我沒有啊,我效忠國家啊,我就是愛國民黨討厭共產黨的好話說盡壞事做絕才來台灣受訓的。}

緩一口氣接著說:

{抓我之前,高階的已經都被抓了。該問的都問了,案情都已經清楚了,就隨便問我。那時,抓人都是半夜,我只是個基層軍官,即便是將軍也是吃了很多苦頭,哪談甚麼尊重國家的軍官?我倒是沒有被刑求。}

愛書人兩手食指比畫著一個四方形說:

{之後轉台北保安司令部,小小的【木頭房】。獨居。要自殺都難。}

聽愛書人說起小小的木頭房,聯想起,段世革先生的【楚狂流亡史-傳記文學。民國八十年八月初版】。

段先生說,相信【人不出門身不貴】,也因著【十萬青年十萬軍】的美好印象,投考青年軍。民國36年以205師上等兵的身份與部隊由廣州坐【中興輪】來台灣。後來,認為不是正統軍校畢業,發展有限,留了張字條給連長,就開小差,跑去台大圖書館當僱員。初中畢業的他,居然以轉學考方式考上台大。考上台大的之前和之後,兩次被警備總部逮捕。半夜睡夢中被抓。

禍因是一封寄到日本給友人的信被檢查出。

信裡頭有:{我想以自己的勞力,去賺取麵包。這是光榮的。}。這段字被檢查人員畫了許多紅圈圈,就好像國文老師改作文。這樣,被認定標準共產黨思想,是共產黨黨員。被刑求【做老虎凳】,搬來一個長板凳,命令他坐上。把雙腿壓平,而後用麻繩把雙腿綁牢在板凳上。用力在腳跟處,把他的雙腳撬起來,塞上一塊磚,他痛得大哭,再塞第二塊,就不省人事了。同牢的政治嫌疑犯告訴他說這是最起碼的【刑】。

段先生說,{這不是最慘,慘的是那些,擺在走道上,有如關野獸般的【木龍子】。人頭在外,其他全部身軀,捲曲在籠中。這種非人道的活受罪,比赴刑場被槍斃,還要苦一萬倍。…..}

揣測,愛書人沒那麼嚴重的吧?所說的【木牢房】應當與段先生所描述的不同,不敢多請教,怕勾起愛書人的暗淡回憶。

記得九份畫家李承宗先生,五六歲時吧?民國36年,養父因為台灣共產黨黨員謝雪紅女士228事件前來新北市汐止區拜訪他和當地四位仕紳,被檢舉後而逃亡。李承宗畫家被獨自帶到汐止警察局,關在牢房被問話,隔天才釋放。他說,日據時代,牢房的籠子都是木頭做的。木頭房,可能是民國40年前後,被監禁者共同的回憶吧?

可是,愛書人兩手指畫的,卻是小得不能再小,有如是畫一個中型犬的狗籠大。

愛書人說:

{那時候還沒有警備總部。保防官也知道冤枉,就是要抓,沒有起訴書,也沒再審問,好像遺忘了我,讓我恐怖了一年多,雖然自認我沒甚麼錯事。蔣經國比蔣介石厲害,在蘇聯學會共產黨鬥爭的方法,很殘酷。}

這豈不像是卡夫卡的審判這小說裡(遠景,黃書敬翻譯),那位主角K先生,莫名其妙地被逮捕,說是逮捕,很荒謬卻又沒進監牢,可以孤獨地為了未知的罪在四處奔走;不被給罪名和犯罪事實,不曾有起訴狀;面臨生死審判,最終卻沒有開庭,律師也沒遞過答辯狀;K先生與眼前這位愛書人的差別是,幾個月後,被兩位戴著高禮帽,穿著禮服,沒有表明身分的執法人員,從k先生家裡直接左右夾緊,兩人的手臂橫跨在K先生的肩上,三人倂成一字肩,走過鬧區,去到小石礦區,沒有判決書,執法人員從自身禮服內,拔出一把屠刀,掐住喉嚨,一刀刺入K先生心臟。被刺入後,K先生逐漸模糊的眼光,還能看見那兩個執法者,然後,書上結尾說{似乎指這件審判的事情中所含的羞恥,竟比自己的生命還久,而說出:像隻狗。}這三個字。}

【像隻狗}這真正涵義是甚麼呢?我讀後的230年,還是不懂。這當下卻想起。

一下子思緒飄遠,彼此靜默,愛書人盯著我看了一下,可能認為他對案情發展說得不夠詳細吧?:

{許多孫立人部下被抓。我畢竟只是低級幹部,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但是保安司令部也不敢立即釋放,關了一年多,才宣佈結案。}

文獻,老兵日記,和收書時遇見的孫立人將軍麾下,總是對他愛戴不已。就此請教愛書人。

他說:

{孫立人在鳳山的司令部,任何學生都可以去找他聊,很親切,也常親自示範基本動作。

抗戰在西南打了勝仗。英美國家都稱讚。與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關係很好。

民國389年台灣還不穩,都準備流亡了,台灣省主席陳誠不敢保證蔣中正的安危,是孫立人說沒問題。

蔣經國模仿蘇聯政工,孫立人力主政黨退出軍隊,抗拒著。}

請教:{那您被釋放後,離開部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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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職。補發被抓那一年多的薪資。}

{他們還是要利用我,讓我回部隊,又當了兩年軍官。但是都是非主官,很難過,大家怕死我了,當我是瘟疫的細菌,比引起登革熱的蚊子還不如,是大家防範的對象。知道前途完了。於是,打退。}

請教,{那您退伍後在哪裡視事呢?}笑著說,{您這大少爺,能做甚麼活?}

說,{人事檔案害慘我,走到哪,跟到哪,到處碰壁。}

{甚麼苦力都做過。一被看到檔案就被排拒,連苦力也不給當。石門水庫正修建。找苦力工。考試挑一擔40公斤左右的泥土走100公尺。年輕嘛,有的是體力,卻因為人事檔案被刷下來。}

{為了吃飯;水泥工,挑糞工甚麼都做過。總不能怕歧視不找飯吃,總是要面對陽光讓陰影在背後。}

不禁笑出來。心想,如果徐蚌會戰,80萬大軍不被犧牲和潰散,那愛書人也不會聽孫將軍的話從軍。好巧啊,徐蚌會戰,國軍的【徐州剿匪總司令部】的總司令劉峙將軍在民國55年左右寫了一本【我的回憶】自傳,檢討這戰役,引言就說:{我們惟一畏懼的就是畏懼本身。面對太陽,陰影只能在你的背後。}

還好,愛書人沉浸在回憶裡,沒看見我的失態。

愛書人接著說:

{甚至金瓜石銅礦也待了3個月。喜歡金瓜石那山與海的環境。很多被關過,被懷疑過,走投無路以及出了問題的人投身在那裡。挖銅礦,知道對肺臟不行,就又離開。}

{都是沒人做的,危險的,骯髒的;然而,那些乞丐不如的工作夥伴倒是會互相尊重與幫忙。沒米了,大家量一些來,沒錢看醫生,大家湊份兒,過年,彼此拜年;工作後,不敢窩在工寮內,而是三三兩兩坐在外頭,讓行人可以看得到的地方,看他們喝喝小酒,甚至輕輕哼唱,那是好多省份,好多口音,台灣本地人也有。我還是遵守母訓,不碰菸酒喲~彼此不過問彼此的過去,只是享樂一晚的自由,然後睡去。}

請教:{那您一開始說,航海退休是甚麼回事呢?還以為您是海軍。}

愛書人說,{很幸運,讀過武嶺高中,有點文字智識。被抓後的第3年,在基隆上近海漁船。苦啊,風浪好大。我的人事檔案讓我被不准上漁船出海。一位老長官在基隆的警備總部上班,就請他幫忙作保。}

請教,{這位老長官這麼大膽,不怕您替他找麻煩嗎?更何況他是在警備總部當軍官?那可不是容易待的單位啊。}

愛書人:{老長官知道我是愛國的,根本是冤枉的。雖然是近海漁船,但是都還是有報務員。同一條船上了幾次,船上的報務員問我說,看你不像是個粗活底的。也不到30歲。一聽他這麼問,很沒心機地全部說出來我的過去。}

{報務員說:這麼著,教你報務。這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學了幾個月,還是請警備總部老長官幫忙疏通,准予報考。很難考,但是考取了。考取了,卻不給證書。老長官又同意再幫忙保證,同時讓我當漁船報務員。}

{漁船幹了2年,又去報考商船。那時候的商船,除了海關,也是要接受警備總部檢查的。更不好考,考取了,發證了,上船了,也都是老長官的一再保證。}

{【中國船運】等等公司都待過。薪水比陸地上高23倍。從此,往後的30年都在跑船,生了4個兒子和1 個女兒。}

說,{那個年代願意做保,很不容易;願意嫁給一位蹲過牢的叛亂嫌疑犯也是要很大的勇氣,是台灣本地姑娘嗎?}

愛書人說:

{是啊,那位老長官和那位報務師傅一樣是恩人。}

{我的內人是我跑商船後,38歲在基隆搭公車時,在公車上被她喚住的。我是認識大她10歲的姐姐的。那時,大陳島的軍民很融洽。在下大陳島駐防時我內人才56歲,不知怎地就記得我。喚住我,就問我是不是下大陳那個某某某中尉?就這樣,不讓我跑了,逮著我,就直接說要嫁給我了。}

聽了,哈哈哈大笑,我說,{您夫人不在家,才敢講這大話喔?}

愛書人說,{真的啊,真的啊,沒誇大啊,民國40年初頭幾年,才20多歲,正是英姿煥發,前途看好,很多大陳老人家都屬意著我當女婿呢。}

:{好吧,好吧,好吧,看您的現此時的容貌,倒是可以遙想當年。府上在大陸可好?反右…..文化大革命到底有沒事呢?}

愛書人說:

{媽媽將兄弟姐妹們帶到上海去,沒吃多大的苦,可是留在家鄉武嶺的祖父母。共產黨一來,第二年就雙雙被共產黨槍斃。房產被很多人住進,四合院變成大雜院。}

{跟著孫立人,離開武嶺,到了台灣,很快地,上海和浙江也都淪陷了,就沒機會寫信向媽媽報平安。}

{離開家鄉後的第十年,當了商船報務員,靠岸香港,趕緊去找在香港經商的大哥。寫了信寄到上海,媽媽才知道我還活著。}

愛書人似乎又陷入懷念之中,就沒請教愛書人為何都沒提起他的尊翁?

愛書人說:

{香港來的信台灣檢查得很嚴,一封信隔很久很久,甚至幾個月才收得到,甚至不見了。}

請教:{那您怎麼解釋被抓的原因呢?似乎國家也沒給一個說法啊。}

愛書人說

{解除戒嚴後一段時間,孫立人平反,而我也被補償一百萬元左右。只是若問我,到底為何被抓,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真正原因。}

怕愛書人說話的時間太久太累,就準備告辭。沒請教那位警備總部老長官和那位漁船報務員的生平。

愛書人說,{我在準備後事,坐過牢,知道世事不可預料,誰知道今天半夜會發生什麼事?怕書太多將來我走了時,還要讓孩子們操心我那些書。他們的領域是在理工。等我再整理一些,孩子同意後,下一回還要請您來寒舍收書。}

笑著說,{後事?說那甚麼話?讓這些好書再陪您一段時間吧,有買新的,放不下了,您再命令我來。身體硬朗還在爬山,搞不好爬基隆山都不如您呢。好吧,爾後請再賜我幾個收書機會,肯定會到府上再收書的。}

愛書人哈哈哈大笑後,說,{好好好,一定,一定,一定的,但是,這一兩年有請您來收書的話,若是您不嫌棄,再和您聊我落難後,所認識的那些底層的大陸來的流浪者的故事,我到台灣後的這大半生除了感謝報務師傅和警備總部老長官,也很懷念卑微的他們。}

愛書人說到這裡,他沉默了下來,眼神瞬間有光。而我依稀記起有一首德文歌{Zigeunerleben流浪吉卜賽人}是這麼歌詞的,打字打到這裡查了出來:

 

在山毛櫸林的黑暗角落

乞丐們蜷縮的聚成一團彼此取暖

伴著他們得是蕭瑟的寒風 和清冷的月光

這就是這些流浪者的寫照

他們取出了各種樂器

開始一場螢火晚會

大人小孩們和著音樂跳起了波卡舞

歌手們唱起了愉悅的歌

吉他聲多麼美妙 和著鈴鼓的敲擊

夜是這樣狂熱   雄雄營火多美妙

夜漸漸遁去   白日來臨

疲倦的人們隨地而臥

誰在乎這一天如何的過

及時行樂就是我們的天性啊(世界民謠名曲全集。美語雜誌。華美圖書。民國74年版)

愛書人流浪在危險,髒亂,辛苦的工作環境裡,抽菸,飲酒知道不可能,但還是否還能如吉普賽的乞丐們歌唱在月光下?下回再請教了。(民國103年5月18日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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