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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書人說:

元宵,媽祖生,清明,端午,中元,中秋,臘八,除夕等等農曆年節,媽媽就要做各類的糕餅到石門街上擺地攤。

警察非常好,看到我們和其他肩挑小販,總是會故意先停留在路口,假裝看手上的紅單簿,晃蕩著左邊胸前別著的口哨,那口哨銀色得好刺眼,彷彿是暗號地一閃閃,再緩步走進市街來。讓我們按照各自預定的路線趕緊逃開。

那時候的黑社會統治了半個台灣,但是不會跟我們這種小咖要保護費,有看到當作沒看到。

當我小四時,第一次碰到買東西不付錢。除夕那一天中午,我在街頭賣年糕。一位中年穿著旗袍的阿姨,跟我買三斤年糕。她說,忘了帶錢,等一下送錢過來。我直等到晚上8點。街上的孩子們已經吃完年夜飯,穿著新衣,跑到街上柑仔店買水鴛鴦,蝴蝶炮,沖天炮來放。還是沒見到那位似乎讀了很多書的優雅阿姨。爸爸來接我了。爸爸要我別哭了。說,媽媽不會怪你,也許那個阿姨比我們更需要年糕吧。

大部份的客人對我很好。

小五,清明節的前一天。顧著一個竹籃子的的包仔粿,而我媽媽則是到青山瀑布附近的山腳和田邊去採集做包子粿的刺殼仔草。已經有化學色素了,但是媽媽堅持古法。外皮是以兩種糯米製成的。而刺殼仔草曬乾,去除雜質,放入水中滾煮,瀝乾後備用加入糯米揉製成外皮。比起色素來,這很麻煩的。

一個籃子總共擺了200顆左右。

才9點,警察來了,我跟著大人趕緊跑,很熟練地走進巷弄裡。

知道掉了3顆。很心疼。一顆可是3塊錢。一碗陽春麵當時是5元。

警察端起像是八家將嚇人的臉孔來回走完一條街,在街頭站定,雙腳岔開,對著街尾夾著紅單簿雙手抱胸,再兩眼搜尋後離去。

大家就像膽怯的招潮蟹,天敵的腳步遠了,等候了一兩分鐘,才從沙灘下冒出來,回去原來位置。

沒想到一個人們稱為鱸芒尾的乞丐,在我所站的木頭電線杆下等我,把三顆還給我。肚子脹脹的,非常的瘦,都沒牙齒了。講起話來,很惡臭,現在回想起來,應當是肝不好。

我要給他一顆,他說,那是你的艱苦錢,我不能要。

就在同一天的快中午,我那女同學和她的媽媽特地來買。

一如往昔,頭抬得很高,嘴角緊閉。就在前幾天的表演課,她戴紙做的斗笠,用清潔教室的一個盛水小鐵桶當成我的竹簍。吆喝著賣菜頭粿,發粿,惹得全班大笑。而老師呢,也不過大我們10歲吧,也是。我的頭好低好低。我那老師發現不對了。趕緊制止。可是,從此,我就更是成了班上嘲笑的對象。

很容易遭到無情的謾罵,和我同樣是女生的那位同學,會說我是街頭站壁的。

小五開始,同學開始懂得暴力了。曾經一次拒絕考試傳紙條給同學,而被那位女同學罵。 她是女生中的唯一公主,發號司令者。

她說,我們每年都跟你們買包子粿,肉粽,湯圓,年糕,是我們買得不夠多嗎?不懂得感恩,連罩我一下都不肯,這樣夠朋友嗎?逢年過節就裝窮,站在街上給警察追。而跟她一夥的同學,也不弄清楚甚麼事,跟著起鬨,指著我就罵。罵說,會讀書,功課好,就搖擺。

我才說了一句,這些粿仔都是我爸媽,我阿嬤,我五個兄弟姊妹買糯米,壓,蒸,挑著賣的,,,,,,還沒講完,那個同學就往右臉頰打了一個耳光。

我默默地吞下這劈啪,直到此刻還有一聲巨響在我耳際迴盪。

您問我,有告訴雙親嗎?

那是民國60年代,做田的是沒有明天的。

我的爸爸,每天早晨4點多就要起床,騎著笨重的腳踏車。後座和它的兩側固定著一根竹筒,直徑大約一個麵龜大。竹筒兩端懸掛著各一個20加侖的大油漆桶。那竹筒每日清洗,光亮,但依然有飯菜的悶悶餿味,倒是桶子,完全沒有油漆氣味。爸爸說,那竹筒,87水災時,山上漂流而來撞擊我們家平房的。油漆桶則是到資源回場收買的,印象很深刻的是,那桶上居然有瑞士馬特洪峰的雪景,而且還是春陽照耀,小花盛開。

而我則是每天早上4點多,坐在腳踏車的前桿上,跟著爸爸去收{潘}(剩飯菜)。這不是爸爸疼愛我這么女,而是,小學生的我,早已是家庭勞動力的一員。我負責顧車,那時候的狗沒那麼好命,尤其是流浪犬,經常都沒得吃,而我則是防止他們靠近,用{去},{去}的叱聲裝腔。或者,幫爸爸將{潘},倒進油漆桶裡。爸爸是那樣忙。生養了五個小孩。收{潘},......種田就夠他忙了,何況還要支出一筆錢給大伯,當作照顧阿公的費用。我能再添他們的煩惱媽?他們也只是受過小學程度的教育,教他們如何和老師溝通呢? 他們可是將老師尊如天神,一如尊敬當地智識階級的那些仕紳。

一年級,國小老師,傍晚五點多,來做家庭訪問。我很忙,正在顧著煮豬食的灶火。那是我和兩個姊姊撿回來的樹枝和木頭。而我則是負責生火和煮熟。煮熟了,可以讓豬隻不會拉肚子。那氣味不是那麼好聞。老師依然很禮貌地沒有掩起口鼻,兩眼定定看著我,走向我,看了一下一旁的豬寮,對著我點點頭,說,你很好,功課要繼續第一名下去喔。我並不覺得羞恥。國中男女分班,一節和一節的下課十分鐘,當同學們討論林青霞和秦祥林的戀情發展時,我都是默默地利用十分鐘,趕寫功課,或是,走到一排排的杜鵑花樹下散步。這是我一天中,最能掌握的休閒時刻。依然沒有朋友。晚上,我跟兄弟姊妹一樣,有做不完的工作,比如說:裝聖誕燈的一顆顆燈泡,分成20,50,100,200一盒的;縫尼龍繩漁網,通常是定置網,,,,,將糯米壓,蒸,哪有時間讀書啊。

很少看到爸爸有笑容。那個年代的農夫叔伯也都是這樣吧?有一次,他笑得好開心。當我穿著綠色上衣,黑色長裙,揹著書包在住家附近下了公車。附近已經有許多街道拆掉平房,改建四樓起的販仔厝。那是小手指前兩節長寬的小磁磚的貼牆。夕陽被這些高大房子切割成好幾個區塊。陰暗與光彩中,看到爸爸還是騎著那台腳踏車,還是那竹筒和油漆桶,竹筒還是華滑,油漆桶上的馬特洪峰早已剝落。不是很穩地騎在馬路上。這時,台灣經濟起飛了,車子後面沒有狗兒跟著了。我很開心地遠遠叫著,爸,爸。爸爸居然有點靦腆。看看左右前後,然後,才對我笑了起來。我趕緊跑著追過去。吵著要坐在橫桿上。爸爸笑得更開心了。現此時,想起來,爸爸可能很得意吧?我最終不敢真的坐上去。畢竟,我怕爸爸載不動我。於是,我就跟著爸爸行走在金黃色的餘暉下,走向屋頂依然是各種顏色拼湊的木造平房。

這是我們做子女的疏忽。

很難想像,爸爸7年前,竟然罹患了癌症。就如同勞動者一樣,病因早就種下了。我辭去了藥劑師的工作。專心陪伴爸爸和媽媽,讓我的兄弟姊妹可以喘口氣。爸爸只能在國內旅遊,而無法到國外了。這我才發現,遲了。問爸爸說最想去哪裡?爸爸說馬特洪峰。那已是不可能。有一次在病房獨自問爸爸說,有沒有甚麼心事要幫忙完成的?他說,三七五減租後,以佃農身分得了這塊田,光顧著田,沒照顧到你們,有些遺憾。我笑著說,別亂了,這算是甚麼心事。爸爸很艱難地說,我知道你被打耳光的事,可是,隔天颱風要來了,之後颱風又造成屋頂覆蓋的的鐵皮,鋅板和塑膠浪板被吹走,屋頂沒了,我實在無心顧到你,之後又忘了。今天我想,他也是不敢得罪我那小學同學的爸爸。她爸爸是橫跨日本和國民政府兩個時代的地方頭人,黑白兩道都尊敬他, 在淡水開了兩家委託行,也是熱衷於捐獻廟宇的少數留日大學畢業生;更重要的是,她媽媽也是我媽媽的主顧,而我和爸爸也經常跟他們一家收剩菜飯。有錢人家的廚餘多樣和豐富過窮人家除夕餐桌上的正式吃的。如同那些沿途中,嘴流口水看著我們去收剩菜飯的流浪犬,假設我很壞,即便我作勢丟牠石頭,牠也不會反抗而咬我。畢竟,牠曾經吃過我給的食物。

爸爸過世那一年我38歲。正式辭去工作,沒事就陪媽媽到處走走。我目前單身,一個月讓自己不支出一萬元,日子還是過得去。我從來不參加國中小同學會。也從來不想知道同學們的近況,即便是以小學一年級老師會參加來勸我,我也都是放棄。當然,我知道,那位打我耳光的女同學目前成了龐大慈善事業的事業主,其他霸凌者卻都只是一般景況。至於那位鱸芒尾的乞丐,則是在幾年後一次寒流中不幸往生。我有兩小學男同學分別坐牢和被殺,而他們都是來自經濟更低下的家庭,童年時代都有一段故事。

您知道老梅綠石槽嗎?冰寒的東北季風冰肆虐著台灣大地。藻礁卻是迎著大浪吸取養分而在四到五月時鮮綠。只要遊客不踩上礁石,天候再怎麼惡劣,他們還是會有機會長成的。對我來說,我只能遠離踩我的人,才不會遇到無情壓制。我錯過了陪爸爸,現此時只能照顧好我媽媽。

(立立二手書店2018年4月14日到府收購回收買賣二手書舊書長輩書老書中古書日記。基於隱私,地點與愛書人口數不同。非常感謝愛書人,祝福闔家平安健康,大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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