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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書人說:

民國80幾年,矽肺症檢查,老一輩礦友們建議我老歲仔(老爸的暱稱)喝醬油,聽說這樣,能將肺部照出黑色,才可以領補助金。

老歲仔勉強配合,畢竟他那長孫也就是我的兒子正在瑞士的大學就讀一年級,學費雖然一學期只要讀1000多瑞士法朗,但很奇怪的是,每周都寫信來要錢。他是重男輕女的,很努力找錢寄給長孫。

我還有其他侄子,自己還有兩個女兒,他只是疼愛,卻不倚望他們。

照出來結果,還是正常。

喝了2次不喝了,說太痛苦了,為了1,20萬元變鬼變怪,何覓苦,又不是吃銅吃鐵的大官府;咱不缺錢,應當讓有需要的去申請,而且阿孫仔有樣看樣也不好。

他說的阿孫仔就是他的長孫,好像其他孫子孫女都不算。

老歲仔依然到礦坑附近的廢墟種青菜,日出前收割,當天搭第一班火車挑到台北大稻埕去賣,得到了錢,就換成紙鈔,裝在菸酒公賣局以前販售的筒裝長壽菸的筒子裡,可以放進上萬元,那高度剛好是紙鈔的橫擺的正面高還有剩。

一般入坑的礦工,不太可能像那本賈平凹在秦腔(麥田出版)小說裏頭說的,一位金礦工入坑三年就得砂肺症(矽肺症,塵肺症),通常得10年以上吧?但是當礦工2,30年很少不得的。

我老歲仔當了最前鋒的做石的(礦坑坑道掘進工)和做碳的(挖掘煤炭工)超過40年,沒事,只是氣管和肺部很弱,而且享壽82,這算是入坑礦工界中少見的。

也許是體質關係。

不抽菸不喝酒也不賭博。

那時礦工每天地底下辛苦而且毫無保障地討生活,就像是這本書,哪,你看,李篤恭在{煤炭}小說裡所說的,很少不有這幾種嗜好的(李篤恭集。前衛)。母親80,就在我老爸走了之後的第三天。同時辦後事。

小時候常見到礦坑口外頭躺著白布下臉部黑漆漆的屍體,等著法醫和檢察官來驗屍。

有一天晚上七點多,當我等著我老爸出坑,就聽到天車的彎仔索斷裂,整列礦車墜入坑底,轟隆隆,然後好像是從18層地獄那麼深傳來沉悶的連續撞擊聲。

我這緊張,就不用說了。

也不知道,那天爸爸多晚才出礦坑,我整個人傻了。

他沒搭上,而且就地幫忙。

聽說是過重,而且金屬疲乏。

我是民國39年次的,蔣介石第13屆,國民政府光復台灣後第七年就讀小學,第13年卒業。

還有六個弟妹。按照礦村礦工寮裡的宿命,男生小學畢業就應當下坑。

我老爸讓我下了三天,就不讓下了。說,你去學師仔(當學徒)。

現此時想來,只是要我體驗賺錢不容易吧?

我去10輪仔修車廠替老闆娘照顧2歲的小孩,煮飯,洗碗筷,倒馬桶,打掃環境,做些小使(小廝)的工作,每天工作超過12小時。

第三年,老闆看我勤勉,才開始讓我摸車子,找了一位新的學徒進來接我的手。

學徒滿三年後就去開車。

當兵前就取得了10輪仔拖拉庫(大卡車)的執照,那是15頓載煤車。不像現在可以立即發動。

那時每天出發前還要先將引擎加熱大約半個小時以上才能啟動。

當的都是汽駕兵,退伍後,也是。

民國64年,台灣經濟起飛。就去開遊覽車。

結婚了,我太太就當我的隨車小姐。

民國70到90年代是遊覽車業的黃金時期。

車主,買一台遊覽車車體大約500多萬元,牌照費大約300多萬元,921大地震後變成200多萬;兩者加起來就是快900萬元。

一天的遊覽車包車車資大約9千到一萬元,兩天變成1萬6千左右,越多天越便宜,因為油費節省。

現在比較貴,一天大約1萬1到1萬2。

當時利率10到15%不等。

每個月連本帶利要繳15萬元上下。

車主只要每個月出車達到18到20天以上,貸款就沒問題,六年就可以繳清,變成自己的車。

司機每個月的基本月薪是5千元。

車主每趟車資若是收1萬,就會給司機1千當薪水,換句話是10分之1。

除了底薪5千,就是計算出勤所收得的包車車資總數。

這不是司機主要的薪水來源。

重要的是外路仔多。

分成小費和禮金。每一個風景區會給禮金,答謝我們載客人來,通常是800到1200。

一天若是跑兩三個風景區,司機大約就有1到2千。

我們這裡的媽祖廟,號稱500媽,那就是每一台遊覽車載客人到媽祖廟,進香添油香,就會包5百元給司機和跟車小姐分。

每一台車都有乘客集體包給的小費,大約一車600元,也是司機和小姐平分。

還有就是購物的分成,大約百分之5到10之間。

我們最喜歡載老歲仔輩(老人家),買藥買食物也可以分成;旅行社就no 速(沒得吃),學生更沒用。

小心謹慎,而且不發生天災,加加減減,一個月下來,光是司機,出勤20天以上就有機會月領7到8萬。

只要守得住,不亂開,就有能力買房子。

天災,就像是颱風天,會影響一個禮拜以上。

921大地震最嚴重,之後的那一兩年,各地交通不便,人心也不在玩樂上,很多車主和司機的車貸或是房貸繳不出來。

再來就是sars,那真是悽慘。

專注賺錢,我的三個兒女就讓我兩個老歲仔帶的,大家放假時,反而是我們出車的大日子。

我老歲仔對我很開明,從不問我要做甚麼工作。

這點,我沒傳承到。我會插手兒子的選擇。

那時,法律系不像馬英九,蔡英文讀書時是最後倒數的志願,律師考師也不再是民國40多年,一年錄取個3個到5個,不再是那麼沒有前途的系。

法律界和法院也越來清氣,民國70年起開始是稍微講理和講法的地方。

我是司機,有賺到錢。

可是,有些五星級地方,目色中未必歡迎我和這個隨車小姐的我太太跟著客人走進去坐下來用餐。

當然不會像是那本德里納河之橋小說中的軍官俱樂部,外頭會寫個牌子,{一般老百姓和狗不准進入。}(安德里奇ivo andric著,宋樹涼譯,遠景)

當年我要他讀普通高中準備聯考考大學法商管理學系;我是很開明的,知道他對理工沒興趣。

而他說他喜歡哲學。

當然嚴斥,以後靠甚麼吃飯啊?

我老歲仔卻說,我們家出個會說德國話的東京帝大文學科哲學門學生也很好啊,比我那些礦主們的少爺還出脫,有才調的家庭,還只敢讓孩子學醫,學法和學商。若是像林茂生得個哲學博士也很棒。

很奇怪,光只會挖炭和種作的人,怎會知道這學校和這位228事件死難的學者?看來,和我老歲仔太缺接近了。

我和我家後的壓力下,最後兒子折衷去讀私立五年制專科學校英文科。

兒子當兵時,當了目前是升上少將的砲兵營長的傳令。當兵突然發現了社會各階層聚集一堂,認識了許多刺龍刺鳳,有那麼多背後故事,就想簽四年半自願留營,和生毛發角的他們交朋友,研究研究。

國家需要人,那位營長居然婉勸他趕快回學校再去讀書,說他不是拿槍射砲的料,將來別誤了國家軍事大事。直到現在,我兒子還是跟這位營長有聯絡。

申請出國。

還是想念哲學。

我和我太太說讀法商管理學院就提供,要不,就靠你自己。

一個晚上,我老歲仔找他到已經荒廢的礦坑口旁,那間土地公祠,坐在石椅上聊以為老歲仔在開剖前途給他聽。

第二天,兒子跟我們說申請讀法律系。

太好了。

我愛看翻譯文學和推理小說。

知道歐美國家,法律系是當哲學系在讀,每一個條文就是哲學,歷史,人性和社會的演進。

而我們台灣是當算盤珠子在打,每一個條文都是一筆生意,讀得好就有錢有地位。

這和兒子的志願很接近。

很高興,趕緊向祖先和土地公燒香答謝,兒子終於聽人勸了,這都是向祂們懇請,而祂們也幫忙的緣故。

第一學年,每個禮拜都寫信來要錢,說,要買甚麼,或是學習甚麼。

而我那老歲仔,每天賣完菜後,中午就端著我查某老(媽媽暱稱)泡的乾柑橘皮茶在等郵差,根本沒讀過日據時代的公學校,只有讀過日本{國語講習所}幾個月,卻知道,信裏頭說的是要錢。

主動說郵便局寄金簿拿去用,或是拿出那一筒筒的百,五百元和千元大鈔。

我說,這樣我弟弟和妹妹會講話。

我老歲仔說,其他的查甫孫設使也去留學,他也照做,很公平。

第二學年學校寄來通知單來了,是英文和德文,拿去給郵局辦事員看,查了字典,才知道我兒子轉成哲學系了。

我兒子從那時起,就沒再收到我們寄錢。

但是,他也不缺,因為他和他阿公共謀騙了我們一年的錢。

又加上因為待的留學生的日數夠了,他早在上學期末就可以合法打工。

存了不少錢。

我老歲仔也沒再寄給他,他不想惹我生氣,也想讓長孫像個勇於向土地公伸手靠自己挖炭的讀冊人。

兒子就完全靠自己半工半讀。

到了第四學年年初。

他阿公診斷出有了有肝方面的病,各方面指數都偏高。

阿公勸他至少把大學讀完,也願意幫他付學費和生活費。

但是我兒子卻立即辦理休學回到台灣。

他說,用了您們和阿公20多年的錢,總該回來幫忙照顧阿公吧?

回到台灣後,很快就到台灣第三大的電子公司上班,是以英,德,法和日文而謀得了研發部的翻譯工作。

假日一定陪著阿公,拿著筆電或是稿件坐在阿公的身旁。

亭子腳,礦區廢墟改建的公園,或是厝內神明桌前,這對祖孫,各自喝各自的茶,以台灣話開講,當要講悄悄話時,就用日語。

哲學系本身要讀各國的著作,我兒子本來就是讀英文科的,進大學後,手若是有閒,就多學一點語文。

聽他來到家裡作客的同事們說,受了哲學嚴謹的邏輯和推理分析教育,翻譯起來總是能貼近原著者的意旨和該國家的風土民情,各種工業說明書,書信往來,契約書他都能掌握。

現在的薪水不比法官和檢察官差。這倒是出我們意料之外的。

他阿公自然很不甘長孫因為他而中斷學業,每次談起這件事,他總是會先清掉喉嚨裡的痰,然後說,人算不如天算。

回來的那天,我老歲仔特地去set頭髮,剪成一貫的短西裝頭,可能要讓自己看起來有精神吧?

像是個殖民時代,迎接子孫學成歸國的台灣紳士,只差沒有像那時代在台灣新民報刊登說,某某市郡的某某某取得某某學校某某學位歸返台灣本島誌慶。

接機那天,機場出口,我老歲仔,查某老,兩個都和我兒子共同交換了同樣的微笑和眼神。

又三年,過世得很突然,是心臟突然衰竭。

破病後,自然是不准他搭火車去賣菜了,但還是天天去種菜。

收割的菜就送給左鄰右舍。

他就是在菜園中倒地而被同作的鄰居當場發現的。

很怪的是,沒有按照傳統嚎啕的查某老,那時,那個礦區還沿襲著遺孀或是女兒媳婦要在村口痛哭。第三天在睡夢中斷了氣。

65歲,我退休了。

不能受聘為營業司機,就改替本地一家蛋批發商送蛋。

那是小發財。簡直是大人玩小車。老闆喜歡我載送,因為平穩,破損機率低。一個月給我將近3萬元。

我兒子也40歲了。大孫子要上學了。他在新竹竹科附近租的公寓,需要清出空間給孩子。他們夫妻倆的書要寄回老家,才會請您來幫我清掉我的書。

我賺到錢,相信書本是人的養分,不管哪一行業,要多閱讀,因此才會有幾百本的翻譯和本土小說請你來家裡收購,但是,讀得不夠深入,當年才會擔心孩子的前途,哈哈哈,也才會上了兩老一小的當。

(2016年9月8日。非常感謝這位爽朗的愛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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