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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溪線小火車油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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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湖區五分埤到府收購二手書。愛書人說:公公80多歲,一輩子正派而辛勞,子女耳濡目染也養成勤快敦厚。是傳統的一家之主,餐桌上,從來沒有自己盛過飯,自有那份莊凝,讓媽媽或是子女願意來服侍。現代的父母親,無論勞力還是勞心,工作上的壓力子女不得見,平常日回到家,看到的父母親半躺在沙發看電視喘口氣,而假日則是推著菜籃上菜市場或是到大賣場的輕鬆畫面,更難體會。若是讓他們看到了職場上長輩過的日子,是否,會更貼心,甚至會更愛惜自己呢?

愛書人另有行程,不敢多耽擱而請教。

說聲非常謝謝告辭後,一位家住五分街的書友幫忙來載書。

書友說,57歲,新北市平溪區石底人。那是煤炭村。有煤炭火車從煤場直接拉到全台灣。而載客呢?宜蘭線與平溪線的轉乘點起先是在三貂嶺站,後來改侯硐站,最後才是瑞芳站。三貂嶺站當年好繁華,曾經是火車運輸的樞紐。

我說,五分街,五分埤以前有五分車經過,從南港區三重路與南港路交界處起,跨越基隆河,經過五分埤直到內湖區的內溝村,是載煤也載客的路線,您府上與煤炭有關係嗎?

書友說:搬來這裡大約20年,以前是在印刷業服務。爸爸是煤礦工。

我記得台灣第一位理學博士劉盛烈先生,1913年出生,在南港路與三重路交接的"啟運組炭礦"100坪的房店度過童年。劉先生的爸爸擁有南港"四分子""大坑"兩個炭坑。劉先生說,炭坑內黑暗而空氣流通不良,缺乏氧氣,呼吸會喘,溫度奇高。工人穿著滿是補丁的工作服,開挖煤炭,工作非常粗重,而且時有瓦斯爆炸,窒息,地層滑動,就是落磐,有被活埋的危險,挖到湖底,有可能變成水災而淹沒。看過好幾次礦災。爸爸自然不准劉先生進入炭坑內,但是有一回偷偷跟著礦工進去走一趟,感覺,那是玩命的工作。而礦場外的挑炭夫也並不絕對安全,有一天,讓劉先生很傷心,一個挑炭夫被墜落的煤堆壓傷了,保住了一命,卻終生殘廢,往後看到這位先生搖擺走在路上,心中老是感覺對不起他。這位勞工也從來沒有抱怨過劉家。讓劉先生認為勞工真是命苦而又缺乏保障。至於劉家有沒有幫忙付醫療費用,劉先生說他也不知道。

我說,在石底當礦工,待遇好嗎?

書友說,一個月總是有個幾天非自願性地無法下坑賺錢。有災難或是紅白事。若是沒有去工作,那,就完全沒有收入。礦坑經常"落嵌”(落盤)或是出磺” (瓦斯爆炸),一發生,所有的礦友就會停下工作,志願搶救;紅事是指結婚和壽宴,這非常的少,通常是白事。村頭有人死亡,全村人在出殯當天和前後就會義務幫忙。小時候的石底,天空總是灰濛濛地下雨,而溪水也因為礦區洗煤場的洗煤而長年暗黑。聽大人說,礦區也是很黑暗的,小工(基層礦工)賺的錢不多,真正賺錢的是敢跟礦主和監督(礦主的職員)""(:話,討價還價,據理力爭)包頭或是小包。礦坑的採煤是層層轉包承包制,敢喊的比較容易得到富礦脈和其他優惠,才有致富的機會。而小工領的是固定以量或以時定薪的死薪水,只能做或不做沒有要求提高薪水的權力。

我說,令尊是哪一方面的礦工呢?身體好嗎?若是入坑,有常吃"紅刺蔥"?這種藥草,是前幾天到新店區到府收購二手書,從82歲的老礦工那裡學來的。

書友說,爸爸是坑內的打石仔。我是他五男二女中的第五個兒子。爸爸在我懂事後的形象,就是肩背著一隻木柄的鐵製十字鎬,一端尖,一端平,礦坑歸來時耐磨的衣服與面龐就像是溪水一般的灰濁。天天吃漂著幾根韭菜的豬血湯,那是石底村餐桌上真正的紅顏色吧,您說的"紅刺蔥"倒是很少,我想,可能貴吧?而豬血湯又有飽足感。那時,吃飽是最要緊的。可能吃豬血湯清肺的傳說是有用的,爸爸砂肺症的氣喘症頭很輕。爸爸很早就離礦,大約是五十多歲吧?

我說,平溪礦工很多吧?住工寮仔宿舍嗎?礦工和府上生活過得去吧?

書友說,平溪在我童年時有一萬多人。石底村附近有台陽礦業的福利社。菁桐坑是屬台陽。而十分寮是屬於瑞三礦業的李家。這兩家都有提供礦工免費宿舍。那好像是鳥籠,一戶大約35坪。外公本來世代就是嶺腳作田人。很難得的是,在光復後那樣重男輕女的年代,分配遺產時,媽媽居然也分有一塊40坪田地。這就是我們的宅地。我到現在,每周還是會回家一趟。石底和一般礦區人一樣,很窮,許多父母生了男生留下,女生則是送人。爸爸媽媽卻堅持自己養兩個女兒。孩子多,媽媽並沒有辦法去當礦坑外的洗煤,選煤等固定時段工作。大家都說,民國450年代軍公教薪水很低。可是我媽媽是挨家挨戶去店子口替公務員,小學老師家洗衣服,或者是去幫他們的傭。媽媽也會做水泥工,清潔工等等各式非礦坑的小工。

我說,爸爸很辛苦吧?”打石仔都沒受過傷嗎?那是坑內中最辛苦的的工種。

書友說,記得讀小二,小三吧?爸爸中指受傷,無法握緊幾公斤重的十字鎬,兩個禮拜沒能下坑,自然是沒有薪水。平常就沉默,而當時的雙唇更是緊閉了。下完工回來,吃晚飯時就有喝一杯30cc米酒的習慣,那幾天,阻止媽媽為他準備。似乎是不作則不飲。爸爸從來不起酒瘋,只是喝了酒笑起來眼神讓整個屋子有了光亮,說起話來傳送的音波讓空氣不再那麼抑鬱。

我說,礦工受了傷,平溪區就醫方便嗎?那可是個四周都是山的溪谷。

書友說,平溪區也有礦工醫院,可以看勞保,雖然有很好的醫師,但是設施差,而藥劑都被鄉人稱為塗牛屎,藥效粗糙,塗抹下服,只是求個心安。

我說,無法下坑,又不喝酒,能做甚麼事呢?

書友說,爸爸很懂得青菜。每當受傷,出磺或是過年被迫休假沒薪水可領的日子就會整理菜園,說菜園,那是牆角,或是山裡的畸零地。種了菜可以讓家裡減少支出。我們很少煮飯沒有加地瓜的,而肉類,哈,那是只有過年,幫忙白事和七月半大拜拜才有,一年到頭難得幾回聞見。

我說,那時候的地瓜好便宜,很多農家是拿來餵豬的呢。

當我說完,才想到這樣講很不禮貌,趕緊說,平溪區有電影院嗎?爸爸有常陪您們玩耍嗎?

書友說,平溪也有電影院。就在"店仔口派出所和區公所中間,後來電影院隨著礦區的沒落而消失,被兩者擴建而沒了遺跡。店仔口就是現在的平溪老街。爸爸從來沒有帶我們去看過一場電影,甚至是野台戲的歌仔和布袋戲都沒有。爸爸給我印象,就是勞動的身影。

我說,爸爸若是如您所說,五十多歲就離開礦業,那時,台灣炭坑還沒全部收起來吧?為何那麼早呢?

書友說,石底,三坑,菁桐坑和十分寮的煤礦陸續枯竭,爸爸就轉當泥水,板模,清潔等各類的臨時小工,並沒到更遠方的三貂嶺,侯硐,瑞芳,瑞濱和九份去挖礦。他不願沒盯著子女的成長吧?雖然從不開口問我們的學業。

我說,礦區普遍有一句話說無睹不成寮,爸爸也賭嗎?

書友說,爸爸不賭,他是賭七個孩子的翻身。大哥大我18歲,今年75歲。身體比我好。大哥,二哥是讀"水產"(國立基隆海事學校),三哥是讀"瑞工"(國立瑞芳高工)。三個人,無一例外,高中都讀了5年;一年讀書,隔一年休學在平溪礦坑當戶外推五分車,算是推炭車工和挑炭工。那五分車是走在鐵軌上,一車一兩百斤重的煤,若是捨石仔(ㄒㄧㄚ ㄐㄧㄡ ,坑道內的廢石)那就更重。讀一年書,休學一年去賺學費。爸爸不讓他們下礦坑,雖然錢比較多。也不讓他們不讀高中。到了四哥就不用那麼辛苦隔年休學,三個哥哥有能力扶植弟妹了。7個子女雖然在瑞芳,基隆,台北讀高中,可是並沒有讓他們住在外地,而是每天通勤,從大哥的三貂嶺站,到後面兄姐的侯硐站直到我的小妹在瑞芳站轉車。我則是在國二的暑假開始,到暖暖基隆河河邊的塑膠廠打工了兩個月。

我說,那您有童年嗎?

書友說,會玩彈珠,尪仔標,除此之外的玩與食物脫離不了關係。那時的溪水雖然煤黑,可是蛤仔和魚,蝦子還是很多,而我都會去撈或釣,好為家人添菜。這幾年封溪,魚蝦又多了,這也是我每個禮拜都回來平溪老家的原因之一,看溪水流是很快樂的。然而,這些的童年樂趣沒有村裡有白事時來得大。

我好奇地看著書友。

書友說,村子裡有白事,那是整個村子義務總動員的大日子。村人放下做工或是家事,男人扛棺材,女人洗菜,煮菜,上菜。大鍋煮,那鍋直徑怕不有一公尺,有肉了,香氣濃郁了整個石底,也有純白米飯而不添加地瓜,因為美食,那哀樂比當兵時看的電影國宴席上的樂團還來得悅耳。小孩子則是做些輕可的。我扛了好幾年旗子。那是一支支直徑大約2公分的細長的竹子,上頭還有槎枒,通常是前一天才裁取的,高約3公尺,懸掛一張有如是半張窗簾的白布,大約120公分長,45公分寬,別上一張細長小白紙,寫著某某敬輓以及一些沒人會注意的駕返瑤池之類的話語。出殯,通常會有20幾枝,一人舉一枝,繞行著村內和店仔口這都是小孩子們擔綱,是屬於一早就得來的,所以另外有一頓點心好吃,通常是鹹稀飯,裡頭也是有肉,蝦乾,真是過癮。不只這樣,晚上,所有的"菜尾"通通倒在一大鍋,沒有人管衛不衛生,然後各家帶著小鍋平均分配,每家都能分個小半鍋,孩子多者多得,又是明天一頓好吃的。

我說,打石仔對肺部很不好,請問爸爸高壽多少呢?

書友說,您搭過宜蘭線最早班的火車嗎?有的八十歲了,還在扛著菜蔞子搭火車到瑞芳,汐止,南港,松山賣菜,那是自家種的。前幾年,很多是礦工或是礦工太太喔。爸爸媽媽都享壽89歲,可以說,直到最後的日子都還在種菜,沒有離開過石底。說來也怪,許多下礦坑的鄰居長輩,也都活得很老,不知道是吃豬血湯還是勞動的關係?有些很少數的礦山主管,場長,就如同社會上少許的有權的公職人員,退休後的隔年,都突然變成很有錢,可是爸爸和村頭裡的礦工一樣,懼怕窮吧?不停地工作,沒有退休的日子,身體好怪,就一直好到過世前。

快到我的書店倉庫了,我說,兄弟姊妹都好嗎?

書友說,這樣勞動的父母,看在做序小的眼裡,我們敢能不乖巧嗎?

到了目的地了,改天若是有緣再多請教了。

下車後,請教他說,您跟孩子說過阿公阿嬤的故事嗎?

書友說,有,聽不懂,畢竟生活環境不同,但是曉得裡面有愛吧?我和我爸媽兩代從來沒互相說過這肉麻字,兩位老人家在世時,我的子女到了石底老家都會去幫阿公阿媽盛飯,夾菜,抓毛毛蟲,清菜畦溝中崩落的細泥土,遞拖鞋,聽他們講花果鳥禽的種類與習性。

互道再見了。

掩上車門,想起了蒙古國詩人尼瑪D.NYAMAA(1939)的一首人離不開愛”,抄錄如下:

 

人離不開愛

博學的父親對我說:

{世上最有用的莫過於愛}

他將這份遺產留給了我

 

當我撒手人寰

最終無法將愛帶走

{人需要愛}這是我唯一的吩咐

我願把這份遺產也留給後代。

 

倒是忘了請教,書友的尊翁有沒有自己盛過飯,還是說,如同剛剛五分埤那位讓書給我的愛書人的公公?

那位長者應當也有受子孫尊崇的故事吧?盼望改天能賜給我機會再到她府上收書。

(2014年11月6日筆記)

(抽菸喝酒有害健康)

 

。。。。。。。。

 

(劉盛烈回憶錄。林忠勝編著。責任編輯:吳忠耕。內文編排:郭美鑾。前衛出版社。)

(蒙古現代詩選。李魁賢編。塔 李魁賢譯。春輝出本社出版。編輯校對:彭瓊儀。封面設計:許昱裕。200710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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