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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到九份山下那三座廢棄的隧道。
只因為上一回因為與一位七十三歲老大姐閒聊,而沒有徒步走進長長幽暗的廢棄隧道裡。
隧道前,一位老大哥正在整裡菜園。主動向我打招呼。民國二十六年次,二十八歲招贅到侯硐,宜蘭圓山大湖底人。他告訴我,廢棄隧道旁的那一棟頹圮的石厝屋,屋主姓洪。已經搬到基隆河對岸的茶仔潭。隧道旁的水圳,日本時代末期,延伸到四腳亭,暖暖。源頭正是他初來瑞芳定居的侯硐。
看他身體硬朗,但是,氣色因為咳嗽而微微漲紅了臉。我請教他,【為何來到侯硐仔來?看起來,您恰若親像有砂肺,敢做過炭工?】
他笑著說,【我炭工足足做欲四十年。我確實有砂肺。到即嘛,亦在食中藥。
每個月著愛開三千元來保養。】
砂肺症,不是政府有補助嗎?
他說,【我(ㄒㄧㄨ)傷晚則申請。所以則補助五個月(ㄋㄧㄚ ㄋㄧㄚ)耳耳,攏總領到十萬出。較早申請的領較濟。】
為何呢?法律不是一體適用嗎?
他說,【砂肺的認定,是由醫生來開證明。有真多根本不是炭工,合醫生串通,
請醫生開假證明也去申請,結局,正經有落坑,不識字ㄟ炭工仔,顛倒,正經是炭工ㄟ煞領無。】
是預算不夠?還是政府凍結這項政策?還是這位老大哥的誤會呢?這我不懂。
只是,他當礦工,怎麼有辦法做到四十年?畢竟民國七十三年,罹難一百零三人,受傷二十二人的九份的煤山煤礦,坑內大火災後,東北角的煤礦就陸續歇業了。
他說,{九份仔煤山煤礦爆炸了,瑞三公司等等確實有影攏收起來。但是小炭場亦是復在做。比如講,咱東北位,開碳開通久ㄟ,著是【平溪鄉姑娘廟】彼個山皮ㄟ所在。彼時陣,
厝內愛飼三個子女,開銷重,又復愛納厝的貸款。我著合礦友行到新竹縣的尖石來挖礦。}
我說,【您那不就近挖,復一( ㄓㄨㄚ)畷 工,行到深山林內的尖石鄉?】
他笑著說,【炭工仔不讀書,干焦會曉一張勞保卡走天涯。可使講,哪位有安全,好趁,頭家發薪資未會ㄊㄨㄚ ㄙㄨㄚ拖紗,著去做,管伊是天涯,抑是海角。像我,也曾一個月換五個炭孔。坑那歹,著走到無尾。】
這我相信,礦工,一個月換好幾個炭坑那是常有的。總是為了礦場安全,薪資正常。。。。。。等等原因。同時,這裡有許多的層層轉包的問題。所以,許多礦工是跟著幾個【承包小頭】走,換句話說,等於是臨時工的性質。
我把思緒拉回來。問他,【按爾,您敢有領到退休金?】他說,【有啊,領到幾若十萬勞保退休金。但是,礦場ㄟ就沒有。】
很顯然,他的情境還停留在新竹尖石鄉。他說,{我復會記得是,天未光坐火車到竹東,復換小火車,五分車,坐流籠,行十幾kilo的山痕仔路。我爸啊喂,行到炭場ㄟ時陣,天頂ㄟ星閃熾熾。不勝ㄟ希微。做了半個月,領到薪資。我的礦友講,【按爾不使ㄟ。萬一那是死在ㄐㄧㄚ(此土)也無人知。】。勞保卡領轉來,第二工著斡頭到苗栗的南庄。}
還是很納悶,怎麼不轉業,就近照顧家人?孩子正是求學的階段,我說,【您敢不是厝內有三個子女?您那不在瑞芳找頭路,可使順勢陪伴子女含家後?】
他笑著說,【不是我愛四界遊。瑞芳大細ㄟ炭孔收起來了ㄟㄒ一(彼一)當時,我已經五十歲人囉。
欲轉業敢有那爾啊簡單?做炭工是一人做,全家活。不繼續做,著會出問題。不免講啥,我的子女還未出業前,我通驚的是過年。】
我說,【過年敢不是大家通歡喜?】
他說,{哪是喔。過年,著休十工。,阮做炭工是算車ㄟ,無做無錢,這十工,無半cent錢。我為著買一間厝,兼了做會頭,我著愛去(ㄗㄠ ㄗㄨㄥ)走蹤錢。阮做炭工ㄟ,那有可能想著【陪子女家後】這五個字?有趁錢轉來較是要緊。不?我何乜苦,走去山頂的內角仔?你知不?尖石的(ㄇㄛ ㄑ一)馬蜞有多大嗎?若不是為著趁錢啥願意去?}
他將兩隻手比了大約十公分長的寬度。形容著水蛭上身的速度如何地快。說,{當日阮著(ㄙㄟ)踅去苗栗的南庄去挖礦。南庄的礦脈, 卡路里有到九千。礦脈的闊度有尺半。塗炭好像(ㄍㄠ ㄏㄧㄚ )蚼蟻,油精細小的顆粒,烏金啊烏金,真正水。連用水洗炭時,攏真好洗。而且是【水平坑】,磅孔口通到坑內是水平的,足足有兩千米,而且是雙線,欲入坑,排列不免若久,真緊。入坑了後,則轉向【斜坑】到挖掘的地點。誠好挖。}
講到南庄的礦,他的眼神都亮了起來。
我說,【九千的卡路里?則爾水?按爾敢不是油礦囉?咱雙溪彼的塗炭也有六七千,
復不如彼的懸。】
他說,【彼確實有影,是人講的紅油碳。】
我說,{卡路里則爾仔懸,敢不是容易【出磺】?發生爆炸?}
他說,{著啊。南庄庶常發生爆炸。總是會有礦友傷亡。尤其是(ㄆㄚ)伏在ㄊㄨ塗ㄎㄚ骹,在做先鋒的【掘進工】,通危險。阮攏講伊們是【烏龜仔】,常常發生事故。我是做【掘炭工】,不免伏在塗骹,但是攏愛(ㄎㄧㄠ ㄍㄨ)蹺痀在扒。坑道一般來講,攏不到一人懸。}
我說,【如此敢不會誠辛苦?尤其復是離鄉背井?】
他說,{未會啦。在南庄也是真趣味。【客人】炭工真樸實和熱情。會特別體會阮外地人。阮去挖ㄟ彼ㄐ一(此一)年,牴好礦場的頭家是省議員。長長有燒酒雞通食。【客人】真和齊。大請客ㄟ時陣全是人。阮雖然無選票,伊們也是喝阮鬪鬧熱。阮按爾,也是食到油咧咧。}
他看著天空的雲說,{復再講。厝內的田則五六分,我有八個兄弟姊妹。田按怎打拚種,也不夠厝內食。我十六歲著出外。所致,慣習囉。只驚寄轉厝內的錢,不夠家內用合納厝的貸款。】
十六歲能出外到哪裡呢?
他說,【十六歲,先到太平山的流籠腳的三盤仔口;接續,歸ㄟ台灣的山(ㄌ一ㄨ)溜透透。台東知本,屏東的恆春,港仔,車城,潮洲。。。。。。攏行過。除了做兵彼三年。可使講,二十六歲前攏在山內(ㄌ I }挵入(ㄌ I)挵出。我專門在燒材炭。彼時陣,材炭價格好。為著趁錢,庶常孤身一人,住在山內。恰若是野人。我可使講,十六歲起,我不曾向(ㄒ一)序大人(ㄊㄟ)拕過半角銀。不曾向人借錢。除了為著有一間家己的厝付一家人通住,則去向銀行辦貸款。】
好獨立。十六歲就在全台灣的深山裡燒木炭?我曾經拜訪過一位八十九歲年輕時燒過木炭的阿桑。
她說過,光是注意火的大小,就會讓人忐忑不安地徹夜不能安眠,可以說,除了體力也需要毅力的工作。
她說過,光是注意火的大小,就會讓人忐忑不安地徹夜不能安眠,可以說,除了體力也需要毅力的工作。
我說,【那為何會走來侯硐仔呢?】
他說,【共款,為著趁錢啊。為著興趣趁錢。彼時陣,聽ㄟ大湖底的共故鄉講起,挖炭比燒材炭好趁錢。我著來啊。也因為如此,則會識悉我的家後。二十八歲護伊招。】
賺錢看來不僅是為了生活,賺久了,辛苦的工作也變成有趣味了。我倒是忘了問,為何是用招贅的而不是娶的。
他滿臉陽光地說,【我的查某人,無話講。真正賢淑。四十若年來,不曾護我操煩厝內。但是復不會ㄑㄧㄤ ㄎㄚ(強力)腳。我的兩子一女,學伊老母的樣,對我也真體貼。彼時陣,雖然聚少離多,但是攏自愛。到即嘛。子,每個月復固定(ㄊㄟ)拕錢付伊老母。查某子和子婿長長過年過節也是共款。我的兩個媳婦,復較有孝,恬恬偷偷(ㄧㄝ)掖錢付我。】
我說,奇怪,兩個媳婦怎麼不是偷塞錢巴結婆婆,怎會是老大哥他呢?
他笑著說,【退休了,我著愛種菜,難免著愛買一(ㄎㄨㄚ)許肥料含(ㄍㄜ ㄒ一)家私頭。】
我說,這可以出公帳啊?
他看看前後小徑,似乎看有沒有人走近,然後手掌張開掩著嘴,放低聲量說,【自從一擺釣魚差點仔死,我著將釣魚興趣轉到(ㄙm )耍五色牌仔。阮兩個媳婦驚我無錢通玩,所致,分別,不護人知,私底下(ㄏㄛ)付我錢,做賭局本。久久啊比一個。】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有(ㄐ一)此一款的媳婦,一生按怎的(ㄊㄨㄚ ㄅㄨㄚ)拖磨按怎的艱苦,攏有(ㄍㄜ ㄉㄚ)價值了,算起來,天公伯不苛待你。】
隨即問他,釣魚會出甚麼事呢?
他說,【炭工我做到六十歲則退休。退休了,著去顧大樓。顧到三四年前則清閒。沒挖炭了後,我著愛釣魚。而且是愛(ㄉㄚ)礁釣。因為礁釣的魚才大,賣的價格好。】
怎麼,釣魚就釣魚又想到賣的價格好?而且還是危險的磯釣?真是勞碌命。
不過,我也沒多問,就只是問他釣魚時發生了甚麼事?
他嘆口氣說,【生死是天注定ㄟ。就在阿扁仔第一屆當選台灣總統彼(ㄐ一)此一日。我到南仔吝去釣魚。猶原是礁釣。已經釣了幾若隻,一隻五六斤重的白毛。不想到,一個一層樓懸的痟狗湧,雄雄打過來。含我攏總三個去付打落海底。我有穿救生衣,拚命泅。一個去護打去草埔仔頂,彼個釣友,伊馬上伸出釣竿護我牽挽。一擺擺的失敗。我並沒驚惶,只想欲趕緊就岸。好加哉。海湧較細。我就爬起來了。】
他伸出雙手的疤痕給我看。他說,【轉去厝內,阮家後不相信。護伊看護螺仔殼刮傷的雙手伊著肯信。趕緊款辦豬腳麵線。自此一擺了後,我就改較安全的溪釣合岸釣。正經是釣趣味的。】
我問說,【另外一位釣友呢?他說,那位釣友沒有穿救身衣,湧一打落來,著無復起來啊。】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地說,【彼個釣友是住在某某某的地方。是一個真好的人。】
我們又沉默了。
他看著基隆山九份的方向說,【雖然生死有命,(ㄉㄨ)拄到ㄟ時陣,你未會驚,但是,事後,總是會護人膽寒。我入坑,拄到真濟擺的瓦斯爆炸,水櫃出水,落嵌......。九份仔的雞籠山煤山煤礦,我差一點仔也死在內底。】
煤山煤礦?那是九份礦工的最不願的記憶。畢竟,有許多他們熟識的礦友犧牲了。台灣的礦業停產,也是從這個事件開始。我靜靜等他說,不敢打擾。
他做了一個呼吸困難的吸氣的模樣,然後,咳了一咳說,{【煤山】的風路真歹。通風真正差。出風口真細。人企不著。【嵌(ㄍㄢ)】不好。山岩層不密。看起來真容易落嵌。孔內的【鐵支路】。長長會(ㄧㄚ)櫸起來。這表示,瓦斯重。做不幾天。我不敢做。勞保卡領轉來。著轉來別位。沒想到,一禮拜了後,爆炸了。死傷百若人。內底,若多是我的朋友厝邊。彼是歸千若人的(ㄧI ㄇㄨㄤ)映望啊。}
我看他,眼眶都有些紅了。
他咳了一下,然後說,【我看著真開。現此時,通種菜,彼著是上大的福氣。】
我也想轉移話題,說,【按爾,你敢有轉去圓山大湖底去種菜?】
他說,【我是護人招的。分財產時,五六分的田合一甲山皮攏是兄弟分去。我無份。】
他看我有些不可思議。他說,【不論是不是公平。彼攏是照古早例。而且,我十六歲著出門。可使講對厝內的山事也無啥貢獻。不分著,也是講得可過。】
他看我還是在思考著。他說,{雖然無讀書,無法度合醫生相像賺大錢。但是,我算真好命囉。十六歲開始,遊景遊了歸台灣。比做田較好。做田是兩隻腳插在土內,一個(ㄎㄚ ㄐㄧㄚ ㄆㄧㄚ)骹脊胼對著天在曝。不比坑內的【烏龜工】較輕鬆。現此時,我種菜,阮查某人替人顧子仔,一個月復有幾若千。你知麼,這幾年,我的子女媳婦含子婿,相爭出錢送我出國。因為話可通。我通愛去大陸。雲南,張家界,桂林.....攏去過。對一個不識字的炭工來講,真好啊。}
有些晚了。已經早上八點三十分了。該上九份開店了。今天還是沒有走進那三座隧道。改天吧。
記得台灣作家張我軍先生在1942年的一篇,【黎明之前尚在黎明之前】文章中說,{每個人選定職業,因個人的環境,天性,才能個不相同而不同。如果拿【生活】與【趣味】兩個目標,就可以總括起來有四種。【無活無趣】,【無活有趣】,【有活無趣】,【有活有趣】。【無活無趣】的職業誰也不會要做的。例如洋車伕,糞夫之類。難道他們對於自己的職業會感到興趣?}。
作家說,{我想,他們大約也願意坐在汽車上兜風,坐在抽水馬桶看報的。這一流人養活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說到養活妻小,千百之中找不到一人,能說足以【生活】的嗎?然而這樣的職業在北京卻有十幾萬人。}
礦工也該是如此的吧?礦工,如果可以,他也是喜歡在辦公室,日光燈下,吹電風扇的吧?誰願意黯無天日,粉塵瀰漫的坑道裡挖礦,冒著砂肺症等等職業病的風險呢?無非是為了錢,為了自己與家人的生活罷了。責任心之下。才會那麼劬勞將艱辛工作當作【生活】吧?
張我軍先生在文章裡說,{那麼窮人就該一輩子從事無趣的職業嗎?那卻又不難。窮人想要達到這個理想,有三種辦法......;三是從事【有活無趣】的職業,業於再弄個有趣味的事情做。二,三種兩種辦法,是窮餘之策,要浪費人生一半的時間,然而這也是不得已的。}
老大哥恐怕也是如此吧?先努力養家活口,從礦坑退下來,開始當大廈管理員後才釣魚,種菜與玩五色牌。
不知道他是不是自謙,他說他沒有上過學。但是,就如同絕大多數的礦工,自力更生,養家活口,旺盛企圖心是令人尊敬的奮鬥。沒有取巧;同款,他們的一生也是一本本,我最值得一讀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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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伯於九份樂伯二手書店20091109
感謝這位老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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