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先生彎著腰,雙手做出由下斜上往外撥的姿態,邊喊著,猶帶泉州腔的台語{好喔,好喔},邊指點我,三合煤礦(益豐煤礦,益豐坑)的頭家李建興先生,雙手從粟籃仔(米簍)撥出銅仙(銅板),分別是黑的一角,阿魯米色的兩角,以及現在最值錢的五角-一面是國父,一面是台灣的金銅色。米簍有兩個,是肩挑的,高約兩尺,寬約一尺半,內底都是銅板,李建興就在站高高的【三合本鑛】礦坑口的城牆上,將一擔的閃亮硬幣,拋出,上百位本庄,以及其他外地的男女老少居民來撿拾,拋出者以及拾獲者都是燦爛的笑意,沸騰了三合煤礦的天空。
陳誠副總統以及幾十位貴賓,也見證了台灣礦業史上不屈不撓的奮鬥精神。這座煤礦曾經兩次坑道大進水,讓前礦主們耗盡當時的百萬巨資,甚至,礦主自己與礦工的健康與性命。
貧困年代,一毛錢可以買一顆五彩金柑糖,一元半可以買一斤當時貴重的白米,李建興真是大手骨了,每一枚閃耀銅板都有李建興的輝煌想望。
記得幾位愛書人說,基隆市中正區的和平島到水產之間有好幾間造船廠,同樣是民國四十至六十年之間,每艘新船下水典禮,船主會在船架上的新船,在軌道上即將滑入海中時,站在船首,將一擔又一擔的麻糬,一顆顆,大約三兩重,類似玉環的寬,往下撥給同來慶祝的居民來撿拾。煤礦以及捕魚,在當年都是高風險,而所有的危險工作的啟程,是否是,宛若日本時代末期以及國民政府的初期,入伍者被放鞭炮來相送一般,需要歡呼聲來獲得好彩頭,響亮的喧嘩,隱喻著他們是不孤單的?
余先生繼續指點,典禮那一日,三合本鑛進入礦坑後,前進到五十公尺,點燈,美麗精緻的大石頭,方方正正地堆砌,弓成圓拱形,五六歲的余先生也跟著進去參觀。我想他口袋裡應當有著銅板吧?或許是過年的銅板以外的錢,是自己掙來的第一筆外路仔錢。他指點,三合煤礦的面積非常開闊,本坑在大德路21巷底,一坑在友蚋,二坑在百福火車站山中的台北新世界,因此和稱為【三合煤礦】(待考),之前這座煤礦,李建興遇到大麻煩,那就是坑內大入水,淹沒了坑道,損失很慘,走投無路,陳誠運用美援,讓李建興獲得挹注重新開一條本坑主坑道。
這座煤礦紀錄不是很好,吳火獅的岳父,1941年,賣掉中壢梁厝一帶百多甲土地。在汐止頂了這座三合煤礦,賺了不少錢,不料發生挖到河床意外事件,一夜之間整座礦場全泡在水裡,吳火獅的妻舅指揮工人日夜搶救好幾天,水還是抽不完,薪資發不出來,利息高昂,岳父只好又再賣土地解決。
陳誠與美援委員會,可以說是大膽的決策,如果三合煤礦再失敗,肯定會遭受批評的。一個政策的推行,必須考慮效益與副作用。李建興擁有數十座煤礦,數千員工,如果因為最重要的三合煤礦進水而周轉不靈,那影響是很大的,可是援助李建興私人產業,想必會遭受質疑的,要被雕古董是很容易找出批評的理由的。最容易的太平官,當然是應當找法條一口回絕李建興。
清朝乾隆紀曉嵐為了開剖【熟慮其後】,他舉了三個例子,河間一個村落,出了怪病,有人懷疑是有醫生故意在井中下毒,讓人喝了水而中毒,再將病患們醫治好,不醫的話就會死。於是有人建言給主官,將醫生抓來訊問。這位主官即是後來的內閣學士永公,說,是可疑,可是沒證據,一村不過幾口井,派人守著井就好,將醫生抓來,就沒有人敢再醫治這種怪病,死的人會更多。因此不允許。果然,疫情很快就結束了。有的人認為永公是鎮定,有的人認為縱姦。二是,烏魯木齊,牛少價格高,因此下令嚴禁屠牛,價格果然降了,牛販聽說價格差,不再願意來賣牛,牛價又比之前高漲,放鬆禁令後,牛價就又回復當時水準。三是烏魯木齊深山中產金,數百人盜採,捕捉的話擔心引起民變,放任的話又怕姑息養奸,必遺後患。於是,斷了往來深山產金區的糧道,果然沒得吃而散出。然而本來都是窮民,於是化身成為盜匪,巡防察緝,竟日紛紛。經理半載,才平息。紀曉嵐感慨地說:{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收目前之效,而貽日後之憂者。始服永公「熟慮其後」一言,真瞻言百里也。}(線裝書,閱微草堂日記,卷二,第二冊,頁20,中華民國十五年十一月初版,編輯者嘉善沈禹鐘,世界書局發行。)
余先生指點,李建興三合煤礦因為美援而起建,余家庄的父祖輩,幾乎家家都有在該鑛入坑工作。礦工人數多,台灣各地的礦工也有。主斜坑天車進入後,很長,第二盤又建立一座天車間。主斜坑,又斜坑,在兩側分枝成【卡大】(工作坑道)。本身有台灣鐵枝路六堵分站連接礦場,運輸到台灣中南部。該鑛出產量大,也生產很多年。失事還是有,一次是【pio-tshia飆車】,坑內主斜坑的天車,是十節左右的台車以插梢串聯,有一次插梢脫落,因而發生台車墜落;一次是【著磺】瓦斯爆炸,兩次都造成二十餘人被收走,其他大小事故也是有。
礦工耆老們常說,台灣的每一座煤礦都曾有死傷事故,余先生指點到這兩次失事,神情是與李建興撒銅板是完全不同的。或許其中的罹難者本是余家庄人與經常得見的外來街坊。
【台灣的煤礦】記載,{台灣光復後各礦場產量統計表},三合煤礦(原益豐坑)位居台北地區第十三名,產量是962452公噸,是數十位犧牲礦工以及生還礦工為家庭以及國家的努力成果。(遠足文化)
臺灣鑛業史介紹三合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六堵礦場:
鑛址:基隆市七堵區堵南里溪頭街二三號地方
礦區號碼:礦業字第一七五號,台濟採字第1221,2477,2533號
礦區面積一一七五公頃
經營人董事長李建興,總經理李儒德
民國四十五年三月開坑
主斜坑三坑,又斜坑三坑
降煤情形是運至六堵裝煤支線站0.5公里
(頁761)
三合煤礦的區域果真是比一般的煤礦來得遼遠。
余先生十多年來擔任汐止濟德宮副主任委員,指點,大德路的大德廟,距離三合煤礦兩三分鐘路程。李建興也有題字。大德廟主神是【五使公】,是於家祖先從原鄉渡海來台的信奉神。本來是溪頭余家莊,明德三路余姓,以及林姓等三口每五年(有點忘記數字了,不好意思,再考)輪流迎回家裡奉祀。輪流的方式是有意願的去跟公廳登記,再以跋杯決定,五使公前,允杯多者勝出。先跋杯決定哪一口,再由口內的子弟跋杯。同樣是在三合煤礦獲得美援而重建的年代,大德宮起建了。余家的祭祀公業在板橋有一塊地,而余家總共有十口,這塊地被賣掉了,余先生這一口並沒有分到錢,(似乎明德三路及林姓也是,不好意思,記憶模糊)。不久,有余家子孫被託夢,五使公說,我的地被你們賣掉了,可是我卻沒地方長居。於是,北五堵也就是南七堵的三口,決議奉獻。恰巧,汐止濟德宮剛好修建完成,施作嚴謹,宮內許多古文物,妥善被保存,龍柱,石雕,木刻都是頂級。於是,老師傅一班三十多人被大德宮修建委員會全部原班聘請來到溪頭現址興建。他們自行起造臨時工寮,是以鐵片的浪板,溝很細,鍍鋅的那一種。費時六七年才完成。余先生當時六七歲,他常跑來蹲著看。看老師傅以及師仔,細緻的作業。龍柱是一顆大又長的石墩,慢慢地雕磨,很厚工。民國48年到五十五年之間,大德宮才初步完成。
很好奇,為何有林姓?余先生指點,這是祖先渡台時,山腳下的林家莊林姓親友共同來台灣打拚。我想,這有點類似台的樓頂招樓腳的概念吧?乾隆年間過台灣海峽是何等艱辛?林姓以及余姓宗親相攜來台,彼此承擔的風險壓力,應當沒有比陳誠,永公來得少吧?萬一不順適的話,是要負很大的道義責任的。
余先生說,大德廟和三合煤礦都是余家莊重要的歷史古蹟,很希望都能獲得很好的保存。他希望基隆或是七堵文史工作者可以來探勘並且復原三合煤礦的坑口與建物,讓後代子孫曉得三合煤礦對北五堵南七堵的貢獻。
2023年9月23日。非常感謝余先生伉儷,千金以及女婿。
再次讓我到府受讓愛書。很喜歡府余家莊,溪頭,大德廟,三合煤礦,眷村….基隆河。人情敦厚,風景優美,人文歷史豐富。再次趁著到府,提早一小時抵達余家莊,走走看看,很是享受。
再次受讓許多好書,再次承蒙四位接待,好感謝。沒想到夫人是汐止人,而大德廟樑柱的陳定國先生題字,恰好是汐止街長。今天好開心,很感恩。余先生對家鄉的愛護,讓我好敬佩。
祝福闔家平安健康快樂美好
附錄:
1:樂伯舊部落格:
2:乾隆壬戌癸亥間,邨落男婦往往得奇疾。男子則尻骨生尾,如鹿角珊瑚枝;女子則患陰挺,如葡萄如芝菌。有能醫之者,一割立愈,不醫則死。喧言有妖人投藥於井,使人飲水成此病,因以取利。內閣學士永公時為河間守,或請捕醫者治之。公曰:是事誠可疑,然無實據。一村不過三兩井,嚴守視之,自無所施其術。倘一逮問,則無人復敢醫此證,恐死者多矣。凡事宜熟慮其後,勿過急也。固不許。患亦尋息。郡人或以為鎮定,或以為縱姦。後吾在烏魯木 齊,因牛少價昂,農者頗病,遂嚴禁屠者,價果減。然販牛者聞牛賤,皆不肯來,次歲牛價乃倍貴 。弛其禁,始漸平。又深山中盜採金者,殆數百
人,捕之恐激變,聽之又恐
,因設策斷其糧道,
果饑而散出。然散出之後,皆窮而為盜,巡防察緝,竟日紛紛。經理半載,始得靖。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收目前之效,而貽日後之憂者。始服永公「熟慮其後」一言,真瞻言百里也。(閱微草堂日記,卷二,第二冊,頁20,中華民國十五年十一月初版,編輯者嘉善沈禹鐘,世界書局發行。)

吳火獅先生1919年出生於新竹市東區東勢。夫人是梁桂蘭女士,岳父是日據時代一流人才畢業於師範學校,妻舅是神風特攻隊飛行員,幸好出發沖繩島前一天,戰爭宣告結束。
2023年2月23日。新北市雙溪區到府收購二手書舊書長輩書老書學術書的途中。整理筆記。
(三合煤礦三合本礦坑口)
即便有高樓,溪頭街還蘊含著昔日農村的元素。高大竹林掩映著房舍;門前有池塘和菜埔; 扛著鋤頭歸來的耆老; .....大德廟猶然古早形式。李建興在離開靈堂的時候,又依依不捨地回頭對陳阿伯的遺像行禮,他說:「我還要再來祭悼。」( 頁120,中華民國五十四年四月初版,陳誠與中國,特價新臺幣拾伍元,(外埠酌加郵費),出版者:時代文化出版社)
袁哲生作家在【秀才的手錶】的自序說,二次大戰跑空襲警報,他的阿公自作聰明跑到燒水溝旁的芒草叢裡躲藏。他可以望見飛機,沒想到,飛機也看到他了;一顆炸彈落在附近,紅光滿天,水花四濺,彷彿滾燙的夕陽從天上摔了下來。當下,阿公直想著,待會兒警報解除後,他就可以搶第一個去撿拾炸彈碎片來磨成小刀了。(頁四,秀才的手錶,聯合文學出版社)
底層人遇到災難,想到的,是跟一般人或是有錢人大不同的,不是急於脫離現場,去收驚,吃豬腳麵線,而是藉此找出賺錢翻身的方法。
1940年,聶華苓作家十五歲,恩施屯堡的湖北聯中畢業,不管錢夠不夠,也不管蜀道有多難,夥同兩個女同學,搭著木炭車準備到戰時首都重慶去。到了黔江,再也找不到車了。她,嚴群強,福垚三個小女孩,盤纏用盡了,房錢,飯錢都沒有了。眼看著就要露宿街頭。群強在街上認識了一位中年吳軍官,是從重慶運米到恩施的後勤人員。聶華苓在恩施有一位朋友的親戚開書局,群強說要搭中年軍官的運米車到恩施跟那位親戚借錢。聶華苓不好意思,說,是朋友的親親怎好開口。群強說,出門在外靠朋友,很正當,你寫封借錢信,我跟他去磨蹭,磨不到錢,我就不走。群強離開了,兩個同學非常擔心她安危,畢竟吳軍官人品如何不知道,道路上土匪又多。群強一離開後,聶華苓染上了瘧疾,十天後回來,果然借到錢,不用餓死在黔江。
張自英詩人的【冬夜】詩:
寂寞的街心,
冰冷的走廊上,
掠過了冬夜的風。
你緊緊地裹住了破麻布袋,
縮瑟在金黃的草上,
像一把無弦的弓!
我踮起腳跟輕輕地走過,
怕驚醒你還鄉的夢!
(頁25,聖地,民國四十一年再版,發行人梅國瑞)
群強的勇敢,聶華苓的借錢信,福垚陪伴著瘧疾中的聶華苓,共同挽救了局面,不用弓字型睡在亭子腳或是屋簷下。
三合煤礦的礦主李建興,以及礦工們也是吧?三合煤礦所在地的余先生以及幾位耆老,提到了該礦的自然安全條件並不好,但是,前任礦主勇於投資再投資,甚至賣地百甲來維持,最終還是不支倒地;李建興接手後,也是遇到大災難,幸好陳誠同意美援來撥款,才度過破產倒閉的難關;礦工名知道該礦危險性高,也奪走了數十位礦工的性命,但是,依然入礦。
兩位礦主以及礦工們,此時,不再分成好額人,或是,窮赤人,都是向老天乞食的奮鬥者。礦主與礦工,是台灣各地去開礦或是去入礦,他們是地下的流浪者。
袁哲生在前揭作品裡有一首【乞食調】:
父母生阮四界䟷
乎人看輕無問題
活在世間要忍受
命中註定免憂愁
袁哲生說,唱的時候必須:
{要配合步伐,不能搶拍子,才可以把呼吸調整得恰到好處。丹田順暢了,才能一路唱下去,而且越唱越濃稠,好像是在煮糖水似地。路走得好,走得遠,是當一個好乞丐的第一步。}
(秀才的手錶,袁哲生,聯合文學出版社)
聶華苓等三位,李建興很幸運地,走得好,走得遠。被人當面或是背後罵,那未必是自己有甚麼虧心事;但是,背後被稱讚,那幾乎是最好的榮譽證書。他們都在各自回憶錄裡感謝著陳誠。
不管是否對群牆是否有意,吳軍官好人做到底。當時,軍車不能載女孩子,抓到了,要坐牢的。吳軍官說,一切都由他擔當,三個是湖北聯中的學生,陳誠是湖北省聯中校長,學生搭校長車天經地義。到了彭水,陳誠車隊也在那裏等著渡河。吳軍官乾脆下車向陳誠報告此事。陳誠說,流亡學生例外,可以搭車。到了南川,離重慶不遠了。陳誠接見三位。陳誠的黃參謀長一看聶華苓,就問說,你認識聶怒夫嗎?聶華苓說正是她的父親。黃參謀長對陳誠說,聶怒夫是他的陸軍大學同學,共產黨長征,他在貴州專員任內犧牲了。陳誠立刻熱絡起來,問她母親可好,弟妹多大。退出後,群強連呼著{絕路遇貴人}第二天就可以到重慶了。陳誠的副官來了,說是奉陳誠的命令來的。重慶檢查很嚴格,三個女學生搭軍車,絕對通不過,另外準備了一輛車。副官也掏出一疊鈔票,說,司令官說聶華苓等三位,到了重慶,應該要有錢吃飯。(聶華苓,三生三世,皇冠)
絕路遇貴人,也是要自己能走得好,走得遠。
然而,這樣還是不夠的,大德路愛書人余先生以及耆老們,提到了三合煤礦不幸罹難的礦工,神情是很哀傷的。他們沒有機會獲得生還的命運,然而,李建興因為陳誠同意撥下美援而重新開主坑道,礦工們擺脫了再次流浪他鄉,甚至被欠薪的可能。(2023年10月1日)再次非常感謝北五堵余先生,夫人,女公子以及女婿。
三合煤礦三合本礦坑口在左側榕樹下。請由右側榕樹進入。敬請務必注意安全。
由此進。請務必取得同意,勿擅闖。不建議尋找坑口,若還是有興趣,敬請務必注意安全。非常危險,不要單獨前往。
坑口背後
坑口背後
坑口
坑口上方
坑口正上風不建議尋找坑口,若還是有興趣,敬請務必注意安全。非常危險,不要單獨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