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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側是1943年阿里山神木

1943年基隆南榮國小前身瀧川公學校校舍(照片出自於當年畢業紀念冊)

昭和18年(民國32年)基隆市南榮國小前身瀧川公學校畢業紀念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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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綿綿地下,海上飛來的霧,染白了窗外的九份,看一看時鐘才知道已經中午12點45分了.匆忙地騎上摩托車,來到瑞濱國小的正門口,一點鐘與一位民國19年生的老太太有約.
 
長媳與長孫女陪同著,她說,童年是在基隆愛九路的天町,讀過信義國小前身的基隆公學校,父親在日據時代開著"天町食堂",公學校修了,還曾經與同學們一起到阿里山瞻仰神木.老太太說能一起去的只有兩個台灣人,一位是"國語家庭"一位就是她,其他都是日本學生.那已是民國三十二年左右了.
 
在食物配給的戰爭末期,還能開設食堂,那肯定不是一般人家了.老太太回憶著說,基隆月眉山,田寮河港以及宜蘭壯圍鄉,父親還擁有許多田地與建地.所以十八歲以前她沒下過廚房.
 
為何壯圍鄉也有土地呢?老太太說那是祖父打拚來的,她的阿公與叔公,兩位難兄難弟在清朝末年因為"走番仔反"才從唐山過台灣;祖父落腳宜蘭而叔公遊走花蓮的原住民部落.
 
"走番仔反"?好親切的用語,這在鍾理和等老一輩作家,偶而會使用的名稱,竟然在九份的山下還可以聽得到,真的是好特別.老太太說,唐山當時正在亂,民不聊生,阿公才會"走番仔反".
 
十三歲,美國轟炸基隆港的時候,先是"疏開"到月眉山後來是汐止的樟樹灣.還記得只要"陳水雷"警報響起,美國B29轟炸機經過的地方,屋瓦無存全部夷為平地,而印象最深刻的是月眉山的大房屋被炸成廢墟,將稻埕炸出一個籃球場大的坑洞,甚至連黑心石木做的神明桌都斷裂了,但是獨自守著老宅的阿公,雙手抱著尪公也就是保儀大夫的神像,居然人神無恙.
 
聽來好神奇,老太太說戰爭時期總是有些不可思議的場景.十八歲,發生了二二八事件,大約半個月後,她從愛九路走到東明路的"肥料會社"為大哥送便當,總是必須雙手向上挺直,將便當捧在手掌上方,好讓端著槍的"和部隊"與"孝部隊"兩個部隊的阿兵哥可以見得到,否則就危險,老太太拍拍喉嚨下方,仍然有些驚駭地說,有一位年輕人就因為忘了規矩,當場被開槍,就倒在她的面前.之後,阿兵哥在天町抓到的"匪諜"或是"叛亂份子",除了士紳頭人外,部分都是曾經有案底而改邪歸正的江湖人,至於主謀人或者是參與人早就跑光了.
 
 
老太太說,那時候的兵,總是肩挑著扁擔,小腳綁著一層層的布當作綁腿;挨家挨戶拆門板,白天用來擀麵條,晚上當成床,階級低的有時還睡在街頭.後來白崇禧將軍來了,礦業聞人,瑞三礦業李建興先生的母親也姓白,母子兩人趕緊向白將軍說明情況.於是,白將軍下令不得濫殺無辜,傳說中,並認了李夫人為乾媽.老太太接著說,汐止地區的居民為了感謝白將軍的寬容明理,還曾經在白將軍過世後,按時祭拜.
 
老太太說,可見人是不分族群的,好壞人都有.最重要的是如何教育小孩子,她六個孩子沒有大成就,但是在基隆四港門沒有留下壞名聲.我與她的長媳與長孫女聽了都很不解,老太太說,蚵殼港,牛稠港,田寮港以及石梗港就是基隆四港門,那代表著是基隆地區的全部.
 
她說,從小就生活在日本人的圈子,好人與壞人實在很難分,雖然日本人兇,但是也有許多腰際配長刀的日本官或軍,見到她還會向她揮手揮到帽簷邊親切地打招呼;光復時,國民黨雖然也兇,但是也很照顧基層的平民,比如說,她阿公從唐山"走番仔反"在宜蘭壯圍購置的田產,光復沒多久,變成了別人的.我們聽了好納悶,老太太說,當時去收租的大嫂回來如此說,大家也很疑惑,原來,國民黨實施耕者有其田以及三七五減租於是田就變成佃農的.收租才曉得.
 
老太太回憶著往日的榮光,彷彿眼前便是一大片綠油油稻穗地說,那可是一大堀的田,為了躲避唐山的戰亂,"走番仔反"能走到有一大片的田,那該是多大的冒險與劬勞呢?而叔公更是不遑多讓,肩挑腳踏走到花蓮原住民的深山部落,當起了"當換所"與原住民以物易物做起"無言的貿易"最後因為習得原住民語,又當起了"番割".天是沒絕人之路的,只要肯走出故鄉一步.
 
32歲那一年她與先生帶著三個幼小的孩子從南榮路千著牛車走到九份山下的明德坑從事礦坑的"小頭".小頭"那是礦場坑道裡的小包工,大約帶領十幾個礦工,向礦主承包礦坑裡的坑道kada,自負盈虧.
 
不是十八歲以前都沒有下過廚房嗎,為何到了32歲還要當起礦坑的小頭?
 
老太太說,她的阿爸在她18歲那一年就過世了,隨即微笑地說,那時候女人沒地位是沒有繼承權利的,更何況家業都是後母掌管,而她從來也沒想過要爭取什麼.
 
21歲那一年,嫁給了目前已經得到帕金紳症的先生.先生是駕駛牛車的,非常懂得並且也愛牛.可以從彰化鹿港的牛墟買得一頭好牛,一路呵護用走的走回基隆南榮路.勤勤儉檢,但是就是不肯讓六個孩子下礦坑.
 
 
聽了,我好驚訝,在礦區,一日為礦工,幾乎一生甚至下一代都是礦工.老太太說先生就像她的阿爸那樣疼孩子,每次"陳水雷"時,忙亂中,還是會舖好毯子在愛九路旁的劉銘傳路防空洞的地上,讓小孩子們可以坐著看美國B29轟炸機飛來飛去.先生也是,即便日子不好過,也不讓孩子下礦或者是當學徒;下礦,雖然好賺,比軍公教好,許多大學生也在下,但是危險;當學徒,或許有一計之長,但是當時是跟奴隸差不多的,一天到晚會被打罵,不如放在身邊教育.
 
 
為何會嫁給駕牛車的先生呢?而不是小開之類,老太太說,那時候女人不只沒地位而且必須奉侍公婆,哥哥嫂嫂擔心18歲以前沒洗過碗的她會被虐待,於是到處物色沒有爹娘與兄嫂的莊稼人.好不容易探得萬里的先生是如是人,二話不說便結婚了,沒有聘金自然也沒有嫁妝,在南榮路租了個木頭房子,簡單的木桌與木床,新婚夜才首次見到先生.
 
這時,老太太身旁的長媳也笑著說,她九歲也沒了爹娘,有一天,在九份的大竿林溪裡洗衣服時,被老太太看上了,一探聽沒有爹娘,於是就聘問下定成了媳婦.聽了,我在想,下定那一天,長媳都還不敢將老太太的長子看得仔細吧?
 
新婚時那老太太以何維生呢?笑著說,靠先生駕牛車啊.因為老太太的聽力已經不太好,我們大部分都是讓老太太娓娓道來,不敢打岔,因此倒不知道她是如何轉變成凡事躬親的牛車夫太太.在32歲之前她已經有三個小孩子了,這辛苦應該不亞於""走番仔反"的阿工與叔公吧?
 
老太太憐惜的說,走牛車那是不容易的,先生常常從萬里為礦主載著一車車的相思木到基隆,瑞芳與九份等礦區,那相思木是坑道裡作為支架的"牛稠木".很重的一車,有一回在瑞芳,輾碰到了小腿,當先生要繼續抬起腳前進時,才發現小腿斷了;住院是不可能,每天吃漢藥和白鰻溪魚才治好.只是沒想到,到了九份明德坑當"小頭"在坑道行走時,又被台車間斷裂的"彎仔索"再打斷一次.小腿,可以說是手面賺吃人的支柱,但是常常會受傷.
 
而先生是老太太一家的支柱,為何來到九份當小頭呢?如果牛車是夕陽產業,為何不繼續從事所熟悉的運輸工作呢?她說就像阿公與叔公會"走番仔反"來台灣打天下都是一個機緣,先生是台北縣萬里人,他的祖先也是唐山過台灣"走番仔反",與24個墾戶一個人出資兩銀元共同買下桃園龜山原住民的山埔林地,直到二三十年前還可以根據族譜吃"24人會",分豬肉與分租金;.樹大分枝,開枝散葉,龜山的田不夠子孫耕種,先生的阿公到萬里的"番仔艋舺"這地方打天下,便成萬里人了.先生因為是長子,在繼承遺產時,放手給了弟弟,因此公學校畢業後,便以駕牛車為業.
 
會當"小頭"那是同庄頭的好友出錢拉攏的,憑著這機緣就當起頭家.
 
但是礦工危險,當"小頭"的除了危險還常會賠累,運氣好,"剪到抵"遇到好礦脈,高度有三十公分的煤層那就是賺錢,如果脈層薄或者是遇到"出磺"也就是瓦斯或者是一氧化碳甚至是落磐的災變,
那"小頭"就準備破產甚至是不得不走路了.
 
當小頭不一定賺錢,但是當小頭的"家後"卻必須努力賺錢或者借錢,才能維持運轉."頭若過身就過"而週轉金就是頭.老太太開懷笑著說,在明德坑,只要能省就省,她常常為了省公車票錢,從基隆南榮路走回九份山下的"碰碰仔";只要有錢可以賺她就賺,開山整地,行走販賣....也曾經借錢開過柑仔店,輪胎店,卡魯啊店,養過滿山上百隻的山羊,每天煮三十幾人份的便當,...甚至在九份海濱三十幾年前蝙蝠洞剛被發現有上萬隻蝙蝠時,全家總動員到蝙蝠洞口附近賣肉粽與涼水.長媳證人似地說,這些都是真的,因為她都有參與地做.老太太聽了好得意.
 
而週轉金就很為難了,畢竟是新近外來的移民,與當地住民少了一份熟悉,要借錢就沒那麼容易開口.初期沒賺到錢,萬里的好友便退出了,洗頭洗了一半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做.老太太說,失敗時,人不可失志,尤其在異鄉更是要堅強,否則沒倒也被喊到倒.長孫女接著心疼又愛嬌地說,有一回阿媽還不出一千元給登門的債主,愧疚地躲在輪胎店大卡車的輪胎後面,老太太很靦腆地趕緊解釋說,那一月份攤還的一千元她已經交給債主的姪女,但是姪女忘記了,只好認了,但是又多不出錢來還,只好躲債了.因為大卡車的車輪很高,她才會躲到後面.
 
老太太說沒欠人錢最輕鬆了,好不容易將所有的債都還清了.想想,五十七年前與先生家徒四壁,但是如今已經有四十個子孫,而且子孫都很孝順,每逢假日便帶她到蘇澳,景美,新竹,善化,苗栗......遊玩,可以說走遍基隆四港門不讓人指指點點.足可謝天了.
 
說到這裡,我抬頭看一下牆面上的時鐘,竟然是下午三點多了,真的是很粗心,不該讓老人家如此費精神的.於是匆忙地告辭.穿上雨衣騎上機車時,沒想到去年生過病的老太太,精神很好地站在門限後向我揮別道再見.就像許多九份老人家那樣有禮.
 
風雨稍歇了,不知道怎地,就是會臆測她的阿公是如何在台灣度過"走番仔反"的艱苦歲月,就像老太太與先生到了開發已經幾十年的九份礦區,是如何排除礦區慣有的五路江湖,剽悍的草莽雰圍?那可是不容易的,九份"食會"的風氣很盛,那可不是只有分豬肉與分租金而已,那是一種團結的象徵,沒有人引薦,很難加入的.孤軍的老太太又是如何立足的呢?當"小頭"應該有許多奮鬥過程來排除難免存在的扞格吧?下回再請教了.
 
 
有學者說,原住民有許多祖先漂洋過海到台灣的口述歷史,而台灣數百年來又有不少民族的加入,融合成了現在的台灣人.可不是嗎?記得葉石濤先生在"異族的婚禮"中敘述道1945年228事件前幾天,台南新化(大目降)拔仔林的女主角島永櫻子與男主角潘木火,婚後生下一個美得出奇,頭髮卻是紅色的的嬰兒,原來是三百年前的荷蘭時代,兩位荷蘭軍官無法與政府撤離,落地生根與希拉雅族的女子結婚,子孫本來姓標,後來清朝時,酋長的家屬被改成姓潘.隔代遺傳又傳回了荷蘭祖先的髮色.
 
忘了哪位作家說的,西洋人或者是東洋海盜作亂,便統稱為"番仔反".20年前因為工作,我被外派海外,常常在各地機場見到提著手皮包找訂單的台灣人孤獨身影;與老太太攀談的午後,便不禁想起那些朋友們,是如何在異地求生存的呢?血液裡或許也有那"走番仔反"的基因吧?才會勇於開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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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阿桑以及她的長媳與長孫女
lobo敬於九份樂伯二手書店 2008 06 02
 
 


蔡孝乾先生親筆簽名:蔡先生1908年生於彰化花壇,1928年台灣共產黨宣傳鼓動部長,

1932年中央蘇區反帝同盟主任,1934年參加"中共二萬五千里長征"

1936年蘇維埃中央政府內務部長,1945年中共台灣省委書記,1951年被逮捕,"拋棄共產黨,投效國家,

參加反共行列"曾經擔任調查局副局長,1982年七九高齡全壽而終.

(引用:曾任調查局局長葉翔之先生為蔡先生回憶錄的序文)

蔡孝乾先生回憶錄

左下角是1943年的阿里山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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