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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油子這個稱呼,常出現在對日抗戰和戡亂剿匪國共內戰的老兵回憶錄裡;張儒和將軍在"三十年華"一書中說,

九一八事變後,跟著母親和兩位弟弟,從寄居東北的松花江畔逃到北平。民國24年中日"何梅協定"簽訂。華北特殊化。隨即投入革命洪爐,考取南京中央軍校十二期。入伍生團長是唐光霽少將,主張人格教育。但是,當時部隊還有"不打不罵不成軍"的觀念。連值星官王駿排長,湖南人,軍校七期,因為集合時間到了,將軍還沒將口裡一塊糖吐掉,而要罰他跪。動作慢了點。王排長一巴掌就打來。將軍擋掉,又回擊。連長出來制止和勸解。並未論以暴行犯上,而是處罰打十個手板並向王排長道歉。事後,王排長寬宏大量,豪爽的湖南人,氣度與風度絕佳,表示以後不再打人。

民國27年1月20日,蔣中正委員長,蒞臨湖北武昌省政府大禮堂,主持12期畢業典禮。要求"不成功,便成仁。"。畢業後,就像其他有志青年畢業生,踴躍要求直接上戰場,執行對日的第一線殺敵。多數參加"蘭封戰役",犧牲慘重,其中,同隊同學蔣鄂,畢業後,回鄉結婚,十天後就趕回部隊,壯烈成仁。民國31年,抗戰進入第五年。蘇魯戰區孤懸敵後。受日軍攻擊和共產黨軍夾擊陰謀分化。將軍,26歲,成為李仙洲中將麾下的九十二軍二十一師六十三團三營少校營長。正面打過許多戰役。其中"皖北平原龍山戰役":{日軍無死亡者;第三營連長二死一傷,排長亡三傷一,士兵陣亡一百一十四名。}"黃橋伏擊戰":{打死日軍二百餘,我無損傷},江蘇碭山和山東單縣交界的"國樓,劉安樓戰役":{日軍遺屍一百多具,第六十三團第三營陣亡過半,受傷與無恙者剩210餘員。},腿部受到機關槍傷,張將軍繼續挺立指揮,該戰役,{日軍遺屍一百多具,而友營第一營,陣亡官兵二百餘,其中,譚寶著排長,一排人是上刺刀,拚刺而全體成仁。將軍的第三營死傷慘重,軍校16期喬明遠副營長犧牲。}。

龍山戰役後,江漢師管區補足全營的639名官兵,只是素質不如前。"說實在的,當時很多新兵是拉來的,短期的訓練,還要防止逃亡,實力不能不打折扣。",可是,三個月多月的嚴格訓練,經過一次戰鬥考驗,士氣升高到極點。

我們和日寇苦戰時候,共軍雖然沒有扯後腿,放冷槍,但是從沒有助我們一臂之力,只是坐山觀虎鬥,坐收漁利是實在的。共軍教三,教四兩旅正在單縣和曹縣境內,後來的中共副總參謀長楊勇,就這裡活動。民國31年端午節,部隊行經快到城武荷澤邊境,共軍居然放槍伏擊,戰鬥後逃逸。
到了城武縣北徐樓,弟兄們餓壞了,偷吃農民的成熟的甜瓜。吳冠軍團長認賠兩百元。一百自付,兩位營長各付50,連長記過。紀律就好多了。
新兵都不是自願來的,還好逃亡人數不多,而且,沒有帶槍跑的。兵馬空傯,沒功夫去追查,也就不了了之。部隊有當過八路的說:八路軍也有開小差的,他們就不那麼客氣了,說是"自願參軍最光榮,開小差的是孬種。",第一次ˋ抓回來批鬥,第二次就活埋,家屬都要連坐,谁還敢溜?


將軍解釋了兵油子:

這是一種"虐而且謔",不太好的稱呼。從好的方面說,是老經驗,軍隊混久了,甚麼都懂了,從壞的方面來說,是老世故,好投機取巧,邪魔歪道都會。但是這種人多半講義氣,也明是非,處的好真有用,他能真拚硬幹,兩肋插刀也不在呼,我營裡就有不少這種人物,老馬伕李振漢,廚房孫喜旺,張子恆都是。

張子恆14歲就在東北當"鬍子",九一八事變參加過義勇軍,殺過不少日本鬼子。他是自動來投效我的部隊。30多歲。要求參加他的營當傳令。副官說來路不明,危險。喬明遠副營長,看他豪爽,主張留下。出發作戰,表現不凡,到各連傳令,不畏砲火,腰桿挺直,奔來奔去。喬副營長陣亡,是他將渾身是血的屍體,煙硝下,不顧自己安危,揹回營地。劉安樓戰役後的"反游擊戰剿共",因為吃飯問題,而和副官衝突,被我罵了幾句。當晚行軍,他要求把手槍交給別人揹,同事不肯,知道他想開小差,不願揹個"拐械"的惡名,竟未離隊,這也是老兵油子的規矩,不隨便帶槍逃亡。張子恆為人義氣,不在緊要關頭開溜。(張儒和將軍著,三十年華,巨光設計印刷出版發行,出版者張晶揚,總監賀秋白,校對張梅靜,封面設計蔡卓錦,封面攝影航空委員會偵查班。民國73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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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日記 ,有些離經。經過口述的愛書人同意並審可,並蒙他不嫌棄筆拙,一字未改。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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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夯成的階梯,快跑30步,撿回來的鋅板和木頭做成的違章建築平房外頭空地,屋子正對著巷口,是"路沖",找那位正在醃漬蘿蔔乾的楊叔叔。他是我們這條巷子裡,常住的8位外省叔伯中,看得懂報紙的3位之1。我小學一年級就開始跟著看報紙,每個字都認真看,看不懂,查從國營造船廠垃圾堆撿回來的國語字典。將剛剛的新發現,喘口氣,興奮地說:我們家右後頭,新挖出兩個畚箕滿滿的,特別長的,沾滿灰泥的骨頭是甚麼動物的?另外一邊,挖出很多古老的貝殼堆。 楊叔叔邊喝著米酒,撿著花生米吃,繼續將辣蘿蔔乾塞進灰色的小土甕裡,說,那是洋鬼子,那貝殼堆是古早人的垃圾堆。  洋鬼子?是甚麼,對當時8歲的我來說,不解。老是愛一起手,就是當頭砲的叔叔,說,別再問了,來,下棋。於是,將一張中央日報拿起來檢查了一番,50年後的我,現在想想,可能是為了檢查是否有蔣中正總統等人的肖像吧?攤開,鋪在泥地,然後放上自製的全開象棋板子,那兩個紅磚頭依然是我們的凳子。 

我們都是叫"阿啄仔"的,每當有美軍黑人,黃種人,白人攬著台灣女生的腰,走過這裡,就會有兩,三位小朋友躲在工寮後,丟比米粒大的石頭,惹來一陣聽不懂的罵。而楊叔叔也會責備說,{當兵的,當舞女的,都是辛苦人;這樣算甚麼愛國者?}。

那天是,這個小島的迎媽祖日子,農曆4月3日吧? 好熱鬧的陣仗。有神轎,有大鼓,有踩高蹺,......有神明,隊伍很長,走完,已經下了5盤,整張的象棋。 一如往常,再怎麼威靈顯赫的神靈,走到這個聚落的巷口,肯定是,有如走入異教徒的世界,那樣被冷落。七爺八爺懶洋洋,舞龍舞獅很沒勁,雖然說,是表演給媽祖看,而不是人欣賞的。  民國50年代,那還是台灣,媽祖信仰堅定的年代,鞭炮聲炸個不停,到我們這個聚落巷口就停了。也沒信徒佇立街頭等著換香。出了巷口,橫向,北轉,一直到這個小島的盡頭為止,200公尺長的砂石路,都是。

我們的巷弄,與砂石路垂直,是往這個島的最高山丘而向上延伸。

而我呢?難免,邊下棋,邊俯瞰那隊伍,那純粹是出於小孩子的好奇,但我,得回頭看住棋盤,要不,車啊,馬啊,就會少個一隻,或是其他棋子被移了位,導致將不了楊叔叔的軍,或是突然被他將軍。

倒不是,大白天,聚落裡的人都去做工了,才會沒人膜拜或是擺香案供奉,而是,您看看這裡的居住者都是那些人? 巷口,左右兩側,各是60坪大的造船業臨時工寮。這是私有地,屬於民營造船廠的,我們的巷弄就在它們後頭。 工寮,屋頂,和四面都是木板建築而成。拆船業肢解了外國大輪船後的剩餘木板,每塊都比現代的雙人床還大,厚度超過我們的3根手指,紅藍黃綠各種顏色都有,只有屋頂外頭,再罩上墨灰的,輪船上用的厚帆布。帆布邊緣,向例有一個個,比民國60年代五元銅板還大的孔,以繩子綁住,罩住,好像是西部片,牛皮做成的印地安帳篷;是,年年颱風天,聚落最牢靠的建築。能破壞木板的是,老鼠;每個牆面底端,都有一個個牠們挖成的小洞。 住的都是,不知哪裡來的原住民?各擠進了上百位,睡在一張大通鋪上,擠到很難翻身,也是船上木板拼裝成的。 各有兩個大灶,煮飯的是,本地的兩位講台灣話的阿桑,用兩個大鍋,鍋沿寬到3個小孩張手圍一圈還不夠,炊飯。每天到中午和傍晚時,我們當小孩的,聞到香味,5,6個,突然就會冒出,蹲在工寮旁,面臨小巷入口,等著焦金的鍋巴。阿桑是我們的媽祖,總是會賞給我們一小塊。這是我們的外快之一。 就如同美援透過教會,發奶粉,鉛筆,二手衣,二手書,我們當小孩子的,禮拜天去教堂,早上八點起,坐滿兩個小時,聽到阿門後,就會聽見信號一樣,小和尚念經,跟著補唸一聲,從瞌睡或是遊魂狀態中,睜開大眼,看看今天發甚麼?等著受領這些奢侈品。 通鋪分成上下層,也都是木板隔的。地上是沒夯過的泥地,本來是沼澤地,是巷弄那條寬不到20公分寬的山澗的宣洩地,然後再流入200公尺外大海;這個小島的所屬城市,是多雨的,地面總是有一漥漥,從拳頭的小,到臉盆般的大,親像是月球表面的窟窿。 原住民都是大哥哥們;通鋪,無分日夜,都有躺著睡的,那是,看過最美麗的古銅顏色的肌膚,一列列。那是愛孩子的民族吧?總是會招呼我們。當然,當時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和所謂的平地人不同,畢竟,一樣對我們說著國語,腔調也不算特異,要說怪,外省叔伯們更怪。 

語言是讓人溝通的,底層社會的種族雜居會平衡出適合當地的揉合語言,有時,外人聽得一頭霧水,甚或,文化也是。50年後,想想,這條巷子,來自四個大族群,外省人,閩南人,平埔族,和原住民,共同的語言是國語和被稱為台灣話的閩南話。 就算是外省叔伯,他們使用的必定是,他們認為的官話加上台灣話,絕不讓自己有任何家鄉的慣用語,也會嘗試調校鄉音;南腔北調彷彿是有礙這條巷弄的語言統一的自我壓抑住,這和許多作家,相聲,導演,寫的文,念的詞,排的戲,偶而出現甚麼"格老子","老太爺","伢子","閨女"等等很不同,我就是我,不會是俺,你爸爸就是你爸爸,你女兒就是你女兒,不會是其他;罵人都很清楚,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國罵,客家罵和台罵,一,二,三,四,五個字,很怕被罵的人聽不懂的似地,每天在巷弄裡傳呼著,好像民國60年代台視的5燈獎,最高興或是最憤怒的,就說到5字經來了,不論國台語,叔姨都掛在嘴上,一定的,叔伯比較多。當然,各省的官話,這條巷弄的其他台灣各地來的居民,也是費了好幾年,才聽得懂的,幸好的是,台灣居民愛看歌仔戲,子弟戲或是布袋戲,正港的戲文都是用湖廣官話在唱,這底子是有的。 

農曆過年,這兩個工寮才會空蕩蕩。我們那條巷弄也是。除了外省人,和那家來自台灣最南,以賣菜維生的饒叔叔一家以外,都回到台灣鄉下了。對我們來說,巷弄以外的,不是本市的,和,首都台北市的,就算是"庄腳","草地"。話也說回來,我也是到了16歲才進過台北市,所以,台北市是跟天國一樣渺遠。看到洋鬼子骨頭的那年,有一位才15歲,也不知道是哪個族的?除夕前幾天才來工作,沒回鄉。每一戶想請他去吃年夜飯,拒絕了。到了大年初二,都沒外出。住戶們猜想,是沒錢回鄉下,也沒錢去麵攤吃;至少,我爸爸有試著端飯菜要給他。小哥哥拒絕了。本來是準備自製釣具,要去擅長的沉底釣法。一看是難得冬陽,溫度不像是寒流時節的低,居然,帶著自製魚槍去射魚。真是不怕冷。那是,割成細條的腳踏車廢棄內胎當弦拉,焊條整根去掉焊原料,或是細鐵條,粗鐵絲,磨成八歲孩童手背長的矢箭,潛水閉氣,在礁石中尋覓,晚上,就看他在巷口旁生火,烤著吃,有九狗公,黑點仔,厚殼仔,獵到甚麼魚,就吃甚麼,配著冬天特有海紫菜煮的湯,也沒薑;佐料和米,工寮有的是,饒叔叔也給他自己賣的大白菜,空心菜和高麗菜,也不肯收。 巷弄過年,魚;外省人,向例,會煮一隻鰱魚,有家庭的,就會有祖先牌位;光棍的,被稱為"獨身仔"的,"老芋仔","兵仔"的,就會擺個桌子,朝西祭拜;而台灣人呢,那個賣菜的饒叔叔,和過了幾年以這個巷弄為開基宅的台灣人,是乾煎一條白鯧魚,這兩種魚,這個小島並不產。連連有餘,繁榮昌盛。我們穿新衣,不敢像平常野,靠近小哥哥的營火,一年才穿一次新衣,倒不是怕大人罵,而是,愛惜,怎可能有讓它弄髒的機會,小哥哥遞給我一條"黑點仔",真好吃。 楊叔叔知道,小哥哥的婉拒。就對我說,要學習小哥哥。我說,那我們常跟阿桑要鍋巴吃,那不是很不對嗎?叔叔說,{毛匪澤東,周匪恩來都要過飯吃,你們要點鍋巴不算甚麼?可是,小哥哥比毛澤東,周恩來強,有辦法弄吃的,就不靠別人;我問你,你們家,哪有可能讓飯炊成乾巴?不都是加著台灣小芋頭和地瓜煮和著有些轉成黃色的米煮成水水的?要點沒有的鍋巴算甚麼?土八路一面倒向蘇俄,還不是巴著為了好處? } 。只要冠上匪字,我們就知道那是壞人。在巷弄裡的外省叔叔是不時興說共產黨的,而是土八路,這也早知道的。那年頭,牆壁上到處是殺朱拔毛,反共抗俄,消滅萬惡共匪,我們都早熟地知道毛匪是指誰?只是,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哲學問題,小哥哥拒絕上桌是自尊的,我們要鍋巴和奶粉卻是可以容許的。 

這條巷弄,20餘戶人家,只有巷口右邊工寮後方的那一戶是吃得起完整白米飯的。其餘的,都是要摻上雜糧,或是,過期而變成黃色的米。可能重勞力吧?原住民工人大哥哥吃的都是鮮甜當季白米,孩子覺得他們是人間帝王,吃得真好。那一戶阿姨炊飯時的飯,是特別香的,米粒色澤亮麗。 我們這些小孩,很小就會靠著鼻子,聞出哪一戶的米是沒有過期,或是和著穀糠,沙粒,有米蟲的劣米,或是地瓜和台灣本土種的小芋頭,甚至是被稱為營養米的過期黃色米。長大了,未必是美食家,可是對食材新鮮度很敏銳。經常挨餓,小孩子們,常偷溜進海軍營地的礁石區,抓起蝦子,刺膽,畚箕螺,珠螺,.....螃蟹,就生生地撥開,吃了下去。當時還沒被填平的礁石區。 這個要鍋巴吃的問題,當了兵後,就像巷弄邊的那條小山澗,地表上只冒出一小段,50年來,偶而想起,大部分時間,就成了地下水 。那戶有完整白米飯的,是本地先到者,來自沿海省份的耕讀世家的張叔叔,聽說,祖上,清朝出過舉人,是這個聚落半個"地主";據說,民國42年,當了國營造船業的中級職員,一到,就以造船廠的嶄新麻索,圍了一大圈地,將這個海軍的國有地,變成了他的"權利地",賣了將近10塊,一塊15到20坪,一坪大約40到80元上下不等,看離山澗與巷口距離而公平批發。他的府邸是最漂亮的,屋頂,全部是用全新的鋅板蓋的,牆壁是用福州杉,20x100x2木片整齊,層層釘下,而不像是,所有的居民,都是以各式二手木板,再鋪上,二手的塑膠板,鋅板;說是二手,那是好聽,通常都是拆屋或是颱風天撿回來的。晴天和 下雨天,分別有陽光和雨滴漏進來。這個巷弄,兩座工寮後頭的前半段,都是他的領地。而楊叔叔後面的山坡,則是民國50之後,後來者自行佔有開墾的。印象中的民國50年代,張叔叔不曾像楊叔叔和我爸爸,習慣在巷弄裡,坐在自製的木板矮凳上,看外省送報叔叔騎著腳踏車一早送來給鄰長免費看的中央日報和xx日報,聽說,上班時間,自然有"小廝仔"(工友)拿各種報紙放在辦公桌上,然後坐在高高的藤椅上,喝著保溫杯裝的,協力廠商送的好烏龍或是包種茶。偶而會把我當大人對話的楊叔叔說,{對於反攻大業,老張並沒有想得很透徹,所以沒有占到更大,少賺了很多錢。雖然現在(民國51年左右),很有打回去的氣氛,海軍一天到晚操練登陸作戰,洋鬼子會答應嗎?(這裡,指美國),看看,漲價的是美金,黃金和大米,而房子跌價了。而老張有權力佔,敢占,沒有多佔,眼下的成功是偶然,日後註定要失敗的。}。現在想想,楊叔叔又把我當無知小孩,才敢如此妄議國政,不怕被論以煽惑人心,宣傳反攻無用論的吧?張叔叔,巷弄裡的人看到他,都尊稱為張先生,沒人當面叫老張的。是我們這個巷口,或者說,這個島,最早,擁有最新的高大的,兩扇,比我高出半個身子的外國冰箱。 是一位謀職者,成功進入國營造船廠當啟文職後,送的謝禮。那一天,是夏天,大太陽之下,綠得好亮,外國牌子的冰箱還纏了一條紅布花,好喜氣,聽說美軍用的。對著年輕的送禮者,直說,太客氣了。年輕人把頭,點到快到胸前,猛說,非常謝謝張先生提拔。 也是,我們這個聚落,第一戶,照有全家福的相片,裏頭,西裝,旗袍,小洋裝,花圈裝飾的娃娃搖椅,讓我們看得以為是人間帝王家族的黑白照片。住到民國54年左右,那時,跟一開始傳說的"舉人"不同,又晉了一大階,盛傳張叔叔祖上是進士出身,做過軍機大學士,家有良田千頃,帶有許多金條轉進台灣,才能在市區買了間透天宅,將府邸轉賣,搬了出去。1970年左右,沒有取得黨提名身分,但還是忠貞國民黨黨員,被允許競選市議員,因為有兩席是黨禮讓給黨外人士,兩次都失敗,楊叔叔說,選舉是花錢的,那是錢比不過人家,但是,總歸是政通人和,以高等職位退休。在巷弄時,張媽媽很善心,都會煮成綠豆,放在當時在賣的小塑膠袋,大約12x4x2,製成冰,分送給巷弄鄰居;孩子們是勢利的,看到張媽媽是特別尊敬。

洋鬼子這個名詞,幾天後,懂了。這位買二手房子,改建成油毛氈屋頂,杉木板的整齊房子,是從軍隊退伍的李叔叔。說來也怪,這個聚落的外省人,除了那位地主,張叔叔,不可考之外,其他都是軍人退伍。 民國50年代,這個小島,臨馬路的,國慶,蔣公誕辰,行憲紀念,台灣光復等等節日,家家戶戶都掛國旗,沒掛,警察也會來提醒。這個巷弄,沒有,20多戶從來都沒有,外省叔叔們,從來都沒有掛過國旗,屋內,連一支小國旗也沒有。您到府收書,應當會看到很多國旗吧?尤其是外省人的家。就像迎媽祖日一樣,這裡,沒人當國旗一回事,警察也忘了,好像這個島的小巷弄是無祖國似的蠻荒地,而最臨馬路,有出入口,但是沒有大門門板的,破爛的原住民工寮也沒有。愛國心是天生都會有的,老兵目睹國家衰弱更是,可是愛國的表現方式與時機,是互相感染的,這裡,少了那插旗的氛圍。 

那天發現長長骨頭的晚上,我那漳州口音閩南話的本省媽媽,怕我的魂魄被攝走,不肯讓我再去看,傍晚,兩個畚箕的洋鬼子骨頭,橫七豎八,就被李叔叔挑成一擔,出了巷口,筆直往前,直直往沙灘走,那時,這塊沙灘還沒被國營造船廠填平建設為廠區之一,走了200公尺,挑到海邊去扔了。今天猛然想起,問了85歲的媽媽,她說,裏頭還有幾個頭殼,老李ㄝ,邊扛邊罵,{死人骨頭,腳長手長,亂七八糟,累得我要走那麼遠。}。當時,問楊叔叔,這樣扔,好奇怪。楊叔叔,繼續喝起米酒頭和花生米,開口四個字的國罵,講完,又加上一句台罵的一個單字,說:{我們被迫參加抗戰,打八路,經不起餓和虐待的新兵們,逃亡沒成功的,第一次被剝下褲子,鞭打屁股,打完後,架著走幾圈,避免這兵報廢了,然後俯躺半個多月,痛不欲生。遇到兇悍的長官,或是逃亡嚴重的部隊,殺雞儆猴,第二次之後,或是第一次就被鐵絲穿過手掌再被示眾,留下,跟著部隊走繼續,或是槍斃,刺殺或是活埋;沒逃跑的新兵,操練中,就餓死了兩成。打仗,火海中,煙硝裡,不是剝死軍人的衣服鞋襪穿,就是拿死軍人屍體當掩體,餓到,甚至還想吃剛死的人肉,這算甚麼?別怕,以後,你要怕的是,活的人,不信,你去市裡公墓走一圈看看,看有哪個死人會起來打你,但是,以後肯定會有人欺負你,甚至,你比死人可怕,欺負活的人。你看,這裡有許多毛蟹,從海灘溜上來,正要往山裡鑽,你們小朋友,就會欺負牠,玩弄牠,這幾個洋鬼子骨頭就不會。本省人說死人骨頭就是死人骨頭。離鄉人,扔到海裡還是離鄉,有差嗎?}。 50年後的今天,想想,真正死裡逃生的老兵是怕死了戰爭,恨透好戰者,經歷過死亡恐怖,才不會把洋鬼子骨頭當一回事。而我當時小,有太多驚奇等著我去發掘,問過後,就扔了一邊。

李叔叔很少開口說話,若是有,也都是自言自語,邊說,邊看前後左右,活像孫越演的匪諜或是匪幹。挑著竹簍擔,賣臭豆腐。那臭豆腐,古法釀製。趁他不在,我掀開瓦缸上的木板蓋,一看都是蛆,讓蛆在豆腐內鑽動,把豆腐鑽透好入味。倒也不怕,那時,廁所還是四塊木板圍著的巷弄居民,自行蓋的公廁,市公所都會開著水肥車,拖著綠色外殼,長又橢圓的水肥車,讓外省人叔叔們來挑肥,每次淘空了,就會喊,"便所挑好了",那音調,好像是當年盲眼按摩人吹的笛子路上行走攬客般的蒼涼;算是入境隨俗吧?不說"糞坑","茅坑",''茅廁",而說"便所";家家戶戶就會拿5角到1元的銅板,隨意,感謝辛勞。那公廁,裡頭都是蛆,見慣了,綠頭蒼蠅滿坑飛舞,但臭豆腐還真是臭。 李叔叔,偶而會將竹擔裡的小爐子生火,炸後,打賞給我們吃,香到,50年來,再也沒聞過那麼香的天上味道,恐怕,希爾頓,凱悅,西華等五星級飯店也做不出。李叔叔是這個小島海軍退役的。聽說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就駐守了。很沉默,也不像這個巷子裡頭的外省人愛唱悠遠的平劇,台灣人愛唱悲戚的台灣小曲。離我們家直線約10公尺。我四點就要起床幫媽媽做工。半夜,常聽到他的呼喊,原來是作惡夢。問過他,要我小孩子可別亂說,怎麼可能做惡夢?他是天不怕,地不怕,打過日本鬼子和土八路。倒是,知道我常趁著哨兵的疏忽,瞌睡,去那時還是要塞的海軍駐地的海邊,溜進,禁止進入的礁岩摘石花菜,挖海螺賣錢,就要我別去其中一個區域。30年後,那裏因為挖掘九孔池,而發現了幾具屍體,被懷疑,是1947年228事件後,小島和附近,被拉來,被海軍軍方打死的受難者。李叔叔,最終發了狂,被送進療養院,臭豆腐就絕了,也再聽不到,他那"臭‵~豆~腐ㄝ"先高,中低,後高的呼號,簡直是和{便所挑好了}的愁苦音階雷同。當年,本地的台灣媽媽們,認為,李叔叔會發生精神異常,都是李叔叔將洋鬼子骨頭,隨便扔,"沖"到了,我老媽和鄰居找了媽祖廟旁的"司公",為李叔叔"祭煞",我那怕老婆的老爸,和楊叔叔們都同意,也讓他喝"符仔水"依然冤仇過重而無效。李叔叔被送走,那已經是到了民國52年左右了。我已經十歲。那時候的農村,很難維持生活。

民國50年左右,我們家,變成了中繼站,租給,等待巷弄裡和附近有房子騰空的機會,無論是原住民,外省人,客家人還有不自認為是平埔族的平埔族。一家子四代,總共8個人,擠在4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裡,當然,沒有榻榻米,是幾張大二手的船上木板通舖成的。小叔叔夫婦說了那些我聽不懂的台灣家鄉話,但是在巷弄裡都說閩南話,遇到外省人就用比的,國台語共用。稱呼外省人的方式很不一致;他的爺爺會說{彼些唐山人},他爸爸說是{彼邊的}(那邊的),而小叔叔夫婦本身則說是{外省人或是老芋仔}。一家三代都不識字,耕者有其田的政策下,是擺脫了佃農的悲慘,可是,種作不值錢,規費不少,還得農會收購管理者臉色,而且經常遭遇水災,小叔叔夫婦有二男二女,到了民國60年又陸續添養了2男1女。 李叔叔送走的隔天,小叔叔們就搬進去了,李叔叔發狂了,不知道有沒有付了買權利地錢?我們分租的房子,隔天租給一家四口的原住民。女兒小我一屆,兒子比我小4歲。在學校,很怪,下課沒時間讀書,上課專心讀,一班60人,我的成績倒也是在5到10名。我不是要向您說,我多厲害,要說的是,上課專心會害死我。本來跟這兩個小朋友玩得很快樂的。吵架嘛,總是難免。那天,老師說,吳鳳犧牲成仁,只為了"教化山地同胞放棄砍頭習俗"。我很認真想,覺得,山地同胞很差勁,那,兩個姊弟不就是殺人兇手的後代?傍晚,到國營造船廠外,挑完水後,忘了吳鳳這件事,在家裡,坐在板凳上,拿著魚梭織漁網,緩緩讓屁股與凳子往後倒退。那位小弟弟,在我頭腦後面,拿著冰涼的,張媽媽做的綠豆冰冰棍,猶有水漬的,吃完的塑膠袋,等著我抵到後脖子。涼涼的,嚇了一跳,想起吳鳳的事,嚇了一大跳。開口就大聲吼,{你這番仔!轉去你家山頂}。罵完後,也不覺得種族歧視,只看到小姐姐趕過來,也沒問弟弟怎麼了?一臉哀戚,就將哭號的弟弟牽走了。就沒繼續一起玩了。是原住民叔叔嬸嬸不讓他們接近我嗎?半個月後,我下課回家,才知道,找到板模工作了,搬走了。深深懊悔了50年,好想有個機會向他們誠摯道歉,直到現在,我都還在街頭尋覓兩位的面孔。他們搬走後,心情越加沉重,很恨吳鳳,卻覺得不該。一天,楊叔叔問我怎麼了?據實稟告後,楊叔叔說:{不是你的錯。x的。吳鳳那傢伙,視死如歸,那,幹嘛,還去做賺大錢的"通事",生意人只有失敗才會自殺,賺大錢的去找死的?沒聽過。只要不侵略山地同胞的台灣地盤,誰要去獵你漢人的頭?我們都是入侵者,被出草也是本省人說的"抵啊好爾爾"(剛好而已,喻:不奇怪。)。那麼不怕死,矯情!矯情的事只有土八路做得出來。報紙上說,清朝,日本和我們政府都推崇吳鳳,一個人,三個異國朝代都喜歡,那個人就是假的工具,偏偏許多詩人,.......畫家,x的,在歌頌,就像歌頌土八路一樣,甚麼"不拿一針一線",真正打起仗了,有門板,有空,就拆下來當擔架給受傷的"共連ㄝ"(台語,同連的同袍),土八路,那是躲在後頭抗日,沒上火線,才不拿一針一線,討好老百姓,xxxx,不拿一針一線,卻強拿鐵的鍋碗瓢盆去煉鋼,大躍進。等著看報紙,共匪竊據大陸前,那些歌頌土八路的,將來會被鬥得很難看。歌頌吳鳳的,都只是沒大腦的,你只是被沒大腦的讀書人騙了。}。這算是匪諜的言論嗎?可是又罵著共產黨。好怪,聽完楊叔叔說的話,第一個念頭是這樣想。

小叔叔是煤礦工,是礦坑裡最危險的掘進工,經常面臨落磐,水櫃和瓦斯中毒的危險,偶而兼著下海捕撈,採集。 那時候,綠蠵龜經常在我們的沙灘產卵,一窩就上百個蛋,我們雖然頑皮,卻和大人一樣,不會去動它們;礁縫裡,有龍蝦,貝類,蛤,春夏天有飛魚,臭肚魚(象魚),剝皮魚,紅目鰱,秋冬天有白帶魚,烏魚,鰻魚苗。我們小孩子,只要避開哨兵耳目,彎進去,用手指,就可以在綠礁中,夾起3個手指寬的臭肚魚,那時候的魚,不怕人的,太多了。有一天的黃昏,我們在下棋時,楊叔叔抬頭對回家路過的小叔叔說,{你們家,8個人,快一個棒球隊了。看你還會再生小孩,全部靠你,若是你死在黑坑內,那,全家該怎麼辦?這個島的天上,常常會有彈弓ㄚ字的雁群,從北方飛來,你是領頭雁,死了,怎麼辦?}。三年後吧?國營造船廠,擴建,將原本廠區內廢棄土,一車車填往10個足球場大的海灘,蓋成船塢。 廢棄土裡有許多燒鍛後,剩下的焊條,鐵碎末,鐵塊,那時候,廢鐵一公斤,經常4到5元,不像現在掉到五角;一個小學老師月薪500到700左右,而在卡車傾到而下的瞬間,眼明手快,十幾個人,拿著大約30公分長的鋤頭或是耙子,各自相準,努力耙,一天耙個3,50公斤,不算甚麼。這光景好,巷弄的孩子們,不用父母親開口,就經常主動不去上課。那時候的師範很難考,老師們都很優秀,家境大部分不是有錢人家,但也大我們不到10歲。看檢這些廢鐵很賺錢,本來要抓我們去上課的,看到家長和學生在努力耙,聽家長說到,{先~生,(日語尊稱老師),阮子在學校若是不聽話,老師請劬力打,打予死也無要緊,但是,這錢可使賺不少,愛搶時機,以後就沒有了。拜託先生,另日再讓孩子去學校,好麼?}。老師,眼睛也都亮了,站在彎腰猛掘的人群的背後,默默看著,卡車傾卸的塵土沾上了領口,袖口都洗毛而泛黃的白襯衫而不自知。 廢土沙,那是造船廠翻砂的棄土和沙,車斗傾倒下來,老師一直喊危險,危險,忘了是讀國語的,第二聲後,就用台灣話,大人們尊敬老師,要笑,不敢笑,在學校講台灣語是要罰錢的,在胸口別個黑鈕扣,或是掛個我講方言的木板或是只牌子,老師居然忘了。

那時節,巷弄裡,大人喝得起紹興酒,抽得起長壽菸,未必全是米酒頭和新樂園,小孩有牛頭牌布鞋可以穿,有些家戶還將屋頂改成柏油氈屋頂,塗上瀝青,而不再是東一塊,西一塊的鋅板,浪板等等的補丁,也不用準備水桶接漏水。 國小前,賣蘿蔔,甜不辣和有兩片瘦肉的陽春麵的攤位,巷弄裡和其他窮人家孩子經常高坐者,吃著一碗2元,3元甚至是5元的美食。倒是船長,吃公家飯的孩子們未必。頓時,變成這個小島的中產階級,甚至是,家家戶戶都有牢固而可以載人載貨的腳踏車。 民國56年吧?一個強烈颱風,將國營造船廠的那兩種板,照例吹得滿天飛,卻不見巷弄居民們,冒著風雨出來撿拾。颱風回南後,蜂湧而出,檢回去,也不是用來補強自個屋頂,而是拿去變賣。那時候,颱風過後,政府除了停電外總是會宣布,本市全倒,半倒個有幾間,我們這巷弄,依舊是會倒個幾間湊個數。 (很抱歉,字數有點多,這是上半篇,感恩~下半篇,請接  巷弄裡那位化外之民(2):宜蘭到府收購回收買賣二手書古舊書中古書老書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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