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住在礦工寮裡。有別於做石的(煤礦礦坑手持鴨頭仔的掘進工)或是做碳的(煤礦礦坑坑道內挖剷煤炭的礦工),工寮的宿舍,總是6,8到10多坪擠一家,一家人7,8到10人以上庶常見。
阿公是做機電的,管:捲揚機,馬達,天車,所有的電器設備,介於執筆的職員,監督和礦工之間的中間階層吧?配有一棟20多坪的工寮宿舍。
阿公日據時代並沒有受多深的教育。礦區的機電經常是師徒制,邊做邊學就這樣學得一門技術。
爸爸和叔叔也跟著學。於是這棟相對於勞力工人,算是寬敞的工寮,擠了兩個家庭,叔叔有6個,而我爸爸育有5個。
這樣的子女數目,民國40年代不算是很會生。
很多作石的,做碳的,一生就是10個不稀奇。沉重的擔子壓得礦工們更是出坑梳洗後需要喝米酒和賭博來解憂。
經常發生落喦(落磐)。死亡的礦工,常會被暫時放在臨時搭起的尞,等待警察和檢察官,法醫來驗屍後,才能交給家屬洗淨白回來。
雖然怕,但是總是會偷偷瞄幾眼。瘦瘠,全身烏黑。
這個礦區,一級級輾轉承包制下,沒有任何來自資方的撫恤金,頂多是一個大白包,就很感恩。
有勞保死亡給付,那點錢是不能做甚麼用的,辦個喪事,一家人吃幾個月的飯就沒了。
礦工家庭不是一群野狼似的大資本家,死了首領自然有新董事長帶隊狩獵;而是一窩燕子,死了經濟支柱的父親或是母親,就是子女悲劇的開始。
迫不得已,有的幼小子女被出養,稍微年長的被送去當童工,甚至不得不犧牲,被賣掉淪入風塵,並不是沒有。
礦工是如此,而掌礦的頭家也不好過。煤礦頭家破產的多得是。
小學四年級時,阿公70歲過世,爸爸和叔叔大約40多歲。敦請庄內受尊敬的長者,里長,叔公見證下,寫下了遺產分割合約。
老是考第一名的我,根本沒有土地,田或是房屋的字眼,看到了遺產分割合約毛筆字寫著:
向陳阿乞,李德生,張萬福所借的200,150,100斤米;欠來發雜貨店的180元,.....欠陳查某的300元分別由長子和次子分別返還,絕無二言。
這是一張債務分擔合約,哪有遺產啊。
就如同阿公和眾叔伯公曾經在曾祖父過世時所寫下的遺產分割合約,純粹是債務的分擔,責任的延續到下一代。
許多礦工是背著債務下坑的, 一代又一代,血液裡並沒有法律上所說拋棄繼承的基因傳承。總是認為,長輩欠下了債,就是要還。
這也是分食合約,我們兩家正式分開開伙,各自管理各自的收入與支出,雖然繼續在同一屋簷下。
爸爸當了機電工,照理講,待遇比礦工好多了。記得很清楚,小學4年級,我們家曾經連續半年都是吃番薯,根本沒看見米粒。番薯是隨意被種植在工寮旁或是山坳的空地,是新鮮的,又比長年的飯裡總是摻著曬乾後的番薯簽的礦工家庭高一級。
到現在,看到番藷就會怕。
礦區附近有農田,農藥還不時行,田溝裡有田螺,泥鰍,鱔魚,溪裡有過山蝦,溪哥,紅貓,目孔等魚類可以捕捉,而我和弟弟負責這工作,姊妹們則負責採集蔬菜,地瓜,煮飯,煮菜,媽媽則是當礦坑外的"檯仔邊"(礦坑口外選煤和選出石屑的工作)和推礦車。
會半年沒米吃,連借都不敢再借,那就是,掌礦的頭家虧本。
許多高,初中,小的老師,基層公務員,退伍軍人受不了待遇比礦工低,以為掌礦當頭家能像李建興,顏欽賢賺大錢,紛紛集資投入,向大煤礦資本家承租礦坑。通常很少的轉讓金就可以接手,等一接手,才發現,承包煤礦是那麼痛苦。
經過幾十年的開採,煤層已經很薄,要經過好幾個kada(坑道),有的遠低於海平面,有的要花個一小時才能抵達到工作所在的煤層。
有的煤層,需要載冰塊到挖煤地點,要不,動不動就是攝氏40到50度,一個礦工頂多能待個5到6個小時,就受不了。
而這些都不是半路當資方的讀書人可以了解的,也不是工運人士可以理解的輾轉承包制下承包的小資方難處。
阿公就是這種被小資方欠薪的情況下過世的。
爸爸和叔叔所屬的煤礦公司,經常停發工資,而礦工們被欠薪了,也只能繼續工做。
一來,不做,公司倒了,欠薪更不可能要到,二來,鄉下地方到哪裡找工作?
頭家會懇求繼續上班,也會偶而發個一個月,解大家的痛苦,爭取礦工們的信賴。
最後還是撐不過去。但是頂多欠幾月,就跑路了,最後又換了新的掌礦者。
礦工們也知道頭家不是惡性倒閉,頭家也是努力維持周轉,只是天不從人願,於是,礦工們也很少去追討那些薪水。
這就是末代礦山輪迴。我們那村的礦業沒經濟價值。礦工們的生活就在這輪迴中很難超生。
我是民國43年制,初中制最後一屆,是要考試的,小學畢業,300人中,我和6位礦工家庭出身的,僥倖地考上了基隆第一志願的初中,只有兩位獲得家人同意,其他四個,一畢業就下坑或是到大資本礦業公司當小使(小廝)。
3年後,我考上了台北第一志願高中,也如願成為橄欖球校隊。那所學校很多是來自中產階級或以上,軍公教商居多,但是在我眼中是天之驕子的他們,有的也還是自認為家裡很窮。
但是,那些礦工家庭的同學,初中畢業後,就沒有繼續升學。
我是第一志願高中裡,全校500人中唯一沒有去考大學聯考。那時候大學錄取率大約18趴。家裡太窮了,不忍心再去逼爸爸媽媽。
民國70幾年,海山煤礦,九份煤山煤礦災變之前,我們那個鄉裡的煤礦就收起來。
爸爸陸續轉到新竹關西,新北市三峽,桃園三民等等礦區工作。
工作三年後抽兵籤,籤抽到海軍陸戰隊,一當三年。
那時候的台灣國軍是一戰的,世界公認的一級戰力部隊。臭頭仔一心想反攻大陸,經常巡視海軍陸戰隊。
民國50幾年有一次不聽美軍顧問勸阻,惡劣天候下照常演習,結果死好多軍人。
當時的海軍陸戰隊lvt登陸艇是沒加蓋的。大浪一來翻了船,所有的軍人在全副武裝的重量下,被壓在船下,再怎麼會游泳,也很難逃生。
等我去當了兵,這些登陸艇就被放在營區曬太陽,而所有的新登陸艇都有艙蓋了。那時海軍陸戰師有兩個,都在屏東和高雄,後來才有台中,而我就在屏東龍泉。結訓後,一種是在步兵團,那是很苦的,演習,師對抗,操練個不停;一種是在海軍,而我就是在海軍。
退伍後,很努力地工作。工作了20年,存了些錢,向親友借款,標會買了一間鄉間的公寓。
民國96年退休。我的身體很健康,直到現在每天都還在舉啞鈴,跑步。之前買房子時欠姐姐35萬,退休時,剛好姐姐也要買房子需要錢,為了還姐姐的35萬元。只好沒有領月退,而是一次領出。
當然領月退好,一個月可以領1萬8千元。而當時我還不到56歲,又是海軍陸戰隊體格,不抽菸,不喝酒,不嚼檳榔,領月退才划算。領個9年,就等於一次領的退休金總額。但是總是不能造成姐姐的困擾,而我也沒向她說明,就一次領。
很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的兩個兒子都很乖。一個當了11個月的海軍陸戰隊的儀隊後,被長官賞識,認為站忠烈祠站得很挺很不丟國家的臉,和,國慶日時,擔任海軍方陣的手持指揮刀,呼喊命令很有軍人架式。那年國慶,179公分的他,站在前頭,陸海空三軍儀隊,左邊是陸軍,右邊是空軍,中間是海軍,前兩者分別由中尉和少尉指揮,而兩位軍官卻聽我那中士兒子的口令。這代表,專業大於階級。大兒子就簽了志願士官,成了士官長,負責教導儀隊。
二兒子很會讀書,清大研究所畢業,從台灣第一大電子公司被挖角到第三大。
我都沒向兩個孩子伸手拿錢。退休後,當過兩次小老闆,才知道創業維艱。小虧了一些。就開起計程車,打拚趁點淡泊仔生活費用。我有存款100多萬,身體很好是沒錯,可是有危機感,將來不想連累小孩, 希望能多粒積些錢。
從不參加高中同學會,事實上也很少舉辦,頂多是幾個較知己的常見面。小學同學會就經常舉辦,大概三年辦一次。起初不參加,覺得自己沒甚麼出脫,不如自己和同學們的期望。被小學同學罵個半死,就常參加了。幸好民國70幾年,幾次死傷上百的煤礦災變後,台灣的煤礦陸續停止開採,有些當過礦工的他們轉業了,才能活得那麼久。
高中同學都發展得很好。其中隔壁班一位同學成為全國知名的民意代表。他在高中時就當班長,凡是演講,畫圖,音樂,朗誦,體育等等競賽通通參加,他來自桃園大園的眷村。
但是真正賺大錢的是,一位初中畢業就無法升學的同學。他就像許多連番薯都要認真找的經濟發生變數的礦工家庭的孩子,甚至連考師專和軍校都不行。
這兩款學校雖然學雜費國家補助,甚至是有零用金。可是,13歲國小畢業,是他那礦工家庭的即戰力,可以立即成為礦工或是學徒來為家裡賺錢,更何況初中畢業16歲的他,能讀到初中就偷笑了,而當時老師和軍人的薪水比礦工低,怎麼算都不划算,更何況師專一讀就5年,軍校至少3年,那幾年對家庭一點貢獻都沒有。
至於當礦工,會得肺矽病,加上其他慢性病,很多,一到50多歲就很容易死亡;做碳的還好,煤塵還可以從肺部大量排出,而做石的將石塵就很難;會因為落喦(落磐),出磺(瓦斯中毒),挖到水櫃(地下水噴出),甚至是機電的天車索斷裂翻車而死亡或是受傷,那就據在土地公伊了。
他們的才智,並不輸給我那台北第一志願的高中同學。
是際遇吧?若是他們生長在一般甚至是更高一層的家庭,成就應當也會很好的,也可以領很高的退休年金和終身俸。
(民國105年8月13日星期六,承蒙愛書人雅意,台北府上收得700本書,總計16箱。需要小發財。剛好偶而幫我載書的朋友沒有空。路邊獲得這位計程車司機先生的首肯,幫我載運。車上聊天。時間關係,就沒多請教其他問題。非常感謝他的不吝賜知和幫忙。祝福這位讓人尊敬的司機先生闔府平安快樂,書友們也都是喔~~~)
(隱私起見,內容有稍微改修,還請司機先生見諒。)
(抽菸喝酒賭博有害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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