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北投區平菁街42巷
二丁掛的社區,午後四點的陽光正照耀著一棵棵盛開的櫻花樹。
公寓五樓,樓梯看不見一點灰塵。
書,從民國43年到去年都有。
愛書人看著一本本書下架,裝進紙箱,說起了往事。
畢竟是有年歲的書,放慢了速度,好讓愛書人可以審視每一本書,再一次考慮是否確定要割愛?
五點半,愛書人的公子回來了。以河洛話和我對談。
讓我驚訝的是,說到"和"這個字時,用的是”ㄍㄧㄠ”,而不是”ㄘㄢ””ㄍㄚ”。他說他是”台灣高雄人”。
怕愛書人作息被打擾,又是年節,還沒聊到他先生就鞠躬告辭。
。。。。。。。。。
愛書人說:
喜歡看小說,即便是當流亡學生,也是到處找書來看。
祖父是美孚石油公司的代理;七七事變後,日本政府對付中國,不准進口,就回到日照縣城,改經營”製油坊”,生產豆油,花生油等等。沒多久,祖父過世,換爸爸接手。
是在日照縣城,目字型的三進四合院,有東院和西院。而我到青島讀書,姊姊也是。
民國37年,整個山東省只剩下青島,而還沒有淪陷,那是因為有美軍第七艦隊泊靠。
日照縣失守得更早,勝利後(抗戰)的隔一兩年(民國35,6年) 共產黨就佔據了。
地主,惡霸又是奸商,被共產黨鬥爭;爸爸被抓去遊街,幸好沒有槍斃,"掃地出門"留了西院的小房子讓我們家住,吃飯成了問題。住宅被沒收當成護士,醫生和高幹的宿舍。
爸爸逃到青島,青島易主後,沒有工作,就又回到日照。
哥哥早在戰爭期間,追隨政府抗日,沒等到勝利,肺病而死在重慶。
瞬間窮了。
民國37年,煙台聯中,青島聯中和濟南聯中等等,由張敏之總校長率領了大約8000個學生,其中有1000個女生,開始了流亡學生的大遷徙。
爸爸和媽媽認為跟著政府走,管飯吃,有書讀強過悶在青島好。那時,我15歲,又矮又小,念初三,屬於煙台聯中。
民國38年1月到了湖南省藍田鎮(安化縣),一路上跟”退兵”(撤退的兵)搶火車,有些學生搶不到,只好帶著行李,爬上火車頂,火車開動了,沿途有掉下來的。我們大喊,有人掉下來了,有人掉下來了;誰管?沒有用,火車繼續開,後果就不知道了。
一路上挨餓,受凍,恐懼,處在避難潮的洶湧中,也看到亂世的黑暗;好不容有個落腳地。湖南省教育廳提供一所沒有門窗的小學讓我們用。
當地的商會可憐我們,決定大戶的養10個,中戶的5,6個,小康的2,3個免費提供吃喝直到校舍修好。
湖南人真好,我寄養的那一戶被認定是中戶,養了5個,我們請求讓我們也住下來。是磚頭起的牆,瓦蓋的屋頂,兩層樓起的木頭隔層軟房。屋裡的家具很平常,沒有雕飾,怎麼看都不像是有錢人。
艱困的年代,卻有葷菜可以吃。屋主,不知怎麼尊稱,我們都叫她老闆娘,穿著樸素得像是個替人照顧孩子的嬤嬤。每天提供魚,豬肉,還有雞宛若是台灣拜拜的大請客。
也可以應付了事,幾道素菜就是了,可是卻不時關心我們;湖南筷子比別省份的長,卻怕我們夾不到,不停地挪移菜盤。
頭一餐,沒有人夾。
老闆娘問說為什麼不吃?吃啦,不要客氣啊。
我們這些女生就說,老闆娘,您炒菜時聞起來好嗆,嗆得眼淚都掉下來,我們怕辣呢。
第二餐老闆娘先盛起我們的,賸下的才加辣自個吃。
十天後,校舍好了,搬離開。
過了一個禮拜吧?除夕新年。大年初一5個同學就去拜年感謝她。
老闆娘好開心,將懸樑上的五花臘肉,臘香腸,臘魚,臘豬肝取下,鍋中熱水涮燙後,撈起,和著素菜炒給我們吃。
告辭時,老闆娘把我拉到一旁,包了一個紅包給我,裡頭有兩個袁大頭銀圓,說,你那麼小,讓你換些銅板,出門在外的,以後走在路上會挨餓的。
當下想到了媽媽。共產黨只留一間小房子給我們,所有的錢,黃金,美鈔,銀元,儲糧,桌椅家具都被充公。也不知道媽媽怎麼還有一顆戒子,拿給我,說,真要是沒飯吃了,就賣掉它吧。
我說,不行啦~老闆娘,您看,我還有戒子哪。老闆娘說,留著吧,也不知道妳們要流亡到甚麼時候?唉。
果然,半學期後,湖南也守不住了,不成了,中共又鬥爭來了。政府給我們兩條路走,一是到桂林,一是到台灣。總校長和三位副校長認為到桂林就出不來了,決定到台灣。
拿了一個銀元去換了好多的銅板,有乾隆,有咸豐,有同治,有光緒,數量有多少就忘了。靠這些銅板和政府分配的米又流亡到廣州和到台灣。上火車,兩個銅板可以換兩個饅頭和少許的花生米吃。
法幣沒有用,從藍田寄封信回青島都要幾千元法幣。錢已經不能當錢了。
到了廣州,寄住在一所學校,廣州很熱,晚上的教室更是,我們十幾個女生一起睡在籃球場。沒有圍牆,有幾棵小樹。
每天我不敢熟睡,怕有壞人。
第二晚,我睡在中央。大約是1點多,我看到一個穿黑衣的瘦小黑影人悄悄走近。不敢喊。他走到一位女生旁邊,蹲了下來,那位女生手上有戒指和手環,他可能是要拔下吧?
我就喊有人來了,有人來了,小偷,有小偷,有小偷啊。
女生真沒用,驚醒後,大家抱成一團發抖,只會喊啊的聲音,也不敢去打。可是小偷也就嚇跑了,籃球場寬,風大,聲音會外傳。
甚麼地方都睡過,車站,碼頭,火車,街邊,亭仔腳,學校,隔天我們就不敢睡籃球場了,睡回小學校舍,臭蟲,蚊子再也逼不走我們。
隔一兩天,學校發了米,要我們找個小鍋子,自己找人家煮。幾千個學生就像一群群叫化子,挨家挨戶去借火爐借炭找柴升火。
我們十來個同學找了幾家,廣州街頭退兵流民很多,兵荒馬亂,常發生對當地住戶搶劫騷擾的情事,門打開,聽到外地音就關起門。這也不能怪,我們聽不懂廣東話,而在地人也不識國語。
記得就在黃花崗烈士碑和體育場之間,一位老太太聽得懂,問說,你們哪裡來的啊?回答說是山東來的流亡學生,準備搭船到台灣,我們帶了政府發的米想藉府上的爐子煮飯。
老太太看了我們的穿著,又看了我們布包裡的米,不像是壞人,嘆了口氣,讓我們進了屋子。
問住在哪裡?說,住在小學裡。
不讓我們把布包打開,說,那些米拿去換錢吧?到了台灣,還要過日子的啊。別住學校,搬過來住吧。
老太太的獨居屋子很狹仄,家具比湖南老闆娘更少,也沒有甚麼醃製肉類掛在懸樑上。
吃住了十來天。終於有船來了。那天,回去向她辭行。老太太要我們在屋子裡等。
往街上走,半個鐘頭後,拎著兩條類似長吐司的麵包,說,船上兩三天恐怕沒得吃,帶在身上慢慢熬。
船沒開往台灣。
果然,船上第一餐有得吃,之後就沒有了。
人好多啊,軍人,百姓和學生搶位子。
那時台灣是陳誠統治,韓戰還沒發生。風雨飄搖,很多人認為台灣也終將淪於共產黨之手。
而陳誠擔心學生分子複雜,怕有匪諜,只准許先到澎湖,以觀後效。
澎湖的防衛司令叫做李振清,他好像是我們山東人,沒想到,最後發生了”澎湖三一七山東流亡學生案。那時,另外駐紮的哪一師,番號我忘了,也在大陸損失了很多兵員,亟待補充。而澎湖防衛司令部也需要兵,就要求學生們從軍,讀書多少小時,操練多少小時。
學生們是為了讀書而跟著張敏之總校長跋涉東南半壁,當然起而反對。
於是就變成了匪諜案。
張總校長和幾位老師,稍為年長的學生被槍斃,有些則送到火燒島管訓;年紀小的男生和女生則編入”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就讀”。
我那時已成了高中二年級學生,流亡了快兩年根本沒上過多少課。
那一屆的高三生,印象中,沒有一個考上大學。
當年,只有台灣大學,台灣省立師範學院,台中農學院,台南工學院這四所學校;倒是有考上師範的,農校的,工校的。
老師看我又矮又小,就說,你讀高二?我看你讀初三還差不多,我跟你講喔,我們是要考試的,考不好就把你降回初三。
老師們都很好。
教育部有給我們高中課本,都是台灣本島剩下的,而我們也沒錢買。
於是,一本教科書三個同學輪流看。你看早上,他看下午,我看晚上。
燈火是管制的。
那通鋪宿舍的燈火也是五燭光的小燈,到了晚上9點就熄燈,開夜車不准的。
可以接受降回高一,可是降回初三我可不願意。
拚命讀,拚命背。
去向老師們討"豆油"。
豆油通常是花生油。
老師起初以為要豆油是為了吃,可是,不對,怎會兩天就來要一次?
回答說,老師,是為了讀書啊。晚上九點以後沒辦法讀,而且課本要輪著看,您又不是不知道。
老師大量供應我。
那就是一個小菜疊,放上豆油,用棉絲搓成線點燃。
畢業後到台灣考。
我們那一屆,連同前一屆重考的總共錄取了3位大學吧?其他有考上護理,農校也有考上淡江英專的。
我僥倖考上台灣省立師範學院國文系,一班40人。班上另外一位考上教育系。我台灣大學根本連想都不想,因為不是公費。讀師大,學費,宿舍,伙食團都免費,還各發兩件制服。
為什麼讀國文系?
也是為了吃飯。
當時,別說台灣人很多不會,即便是38年後來的外省人的國語也不高明,這是將來生活很有保障的熱門系。
畢業後,分發到北一女中,北一女會挑老師,而我也要挑它呢。就問說,有沒有宿舍?有沒有伙食團?
那時,沒有甚麼便當店那麼方便。要吃個飯得要自己開伙。拒絕了。
聽說淡水純德女中兩者都有,就去了。
好凍啊。那時,還是穿著師範學院發的一片式制服,還有一件山東青島帶出來的毛線衣。這就是全部的外衣了。寒流一來就受不了。
教了半年,請調高雄女子師範學校。也在那裡結婚。
好喜歡那裡的陽光。
兩年後,煉油廠說要成立子弟學校,不要讓學生跑那麼遠到高雄讀,也成立了初,高中部的國光中學。
薪水是700元,說是為了要師資好。台灣省的中小學老師薪資是380元。基層軍公教沒有超過400元的,這380元還比當時上尉薪水78元還高,軍人待遇最低,即便是加上生活用品的補給,還是很難養家。
煉油廠還有診療所,小孩子生病了,下午打個電話,醫生晚上就來;有電影院,瓦斯等等優待的福利,而我先生在左營海軍陸戰隊服務,這樣方便多了。很僥倖被聘用了,一教20年。
兩個兒子都在是這個學校畢業。各自就讀台北與台南的某某大學。空巢了。先生也調到台北三軍大學服務。我就轉教台北商專,直到15年後退休。
為什麼能考上師範大學的前身?那是因為愛看小說。流亡期間常向學校圖書館或是有帶書出來的同學們借。
意外的效果是幫助了我的作文,作文分數讓我爭取到台灣師範大學。
喜歡看左派的魯迅等等作家的著作。但是不會變成共產黨。相信魯迅若是活到共產黨建立政權之後,他也不喜歡中共的,他是為窮人發聲而不是為了獨裁政權。
喜歡看俄羅斯的小說,尤其是托爾斯泰的小說。
中國共產黨忽略了蘇俄是農奴制的國家,而我們中國是佃戶制。是依照收成的比例收租的。荒年時,當地主的還要供應佃戶最起碼的吃飯糧食。我就看過祖父和爸爸從儲倉起糧發給佃戶度過飢荒。
祖父過世得早,並沒有受到迫害。而媽媽在淪陷後沒多久就過世了也是。
30多年不敢和爸爸通信。
怕信件讓他們成為”國特”(國民黨特務)的證據。
四人幫垮台後,陸續有鄉親偷跑回老家探親。回來後告訴我說,共產黨政策改變了。歡迎外資和探親。
鼓起勇氣透過朋友從香港寄了300美金給爸爸。忐忑不安了兩個多月。爸爸回信說,收到了。才放下心。
不敢再寄,怕政策反覆,害了爸爸和弟妹。
隔幾年後,親友說,別怕,共產黨歡迎我們回去。小蔣”開放探親”的前一年除夕的前兩天,從香港搭機到青島,再從青島轉小包到日照市。怕再不回去,80歲的爸爸等不及見一面,只好違規。
好凍。那半個月,都是抱著小火爐窩在西院那間小房子裡,不敢外出,習慣了台灣,日照市的溫度不適合我了。
爸爸說,幾次的政治運動,家裡是固定的典型靶。到了文化大革命,只能受小學教育的弟弟和妹妹也被紅衛兵趕出房子,窩到破祠堂去住。
我是長年的勞改犯。文化大革命後奉准回到日照市掃廁所和馬路。收到300美金後,地方幹部特地到馬路來找我。地方幹部雙拳合掌高舉為禮,居然稱呼我為"老先生",先生這詞兒我多久沒被稱呼了?說"恭喜恭喜啊,老先生。"而我也忘了這是共產黨時代,也應聲"我何喜之有啊?"我們活在共產黨統治下,哪個人民不喜樂呢?幹部說"令嬡寄來了300美金。您老這是為國家爭取到外匯,為黨立了一等功。以後特准到供銷所買白麵來吃,買棉襖來穿。”
只有一條棉被,一件棉襖,縫縫補補30多年,領回的那一夜我頭一次吃上飽飯,蓋上夠暖的被,從此也不用掃馬路清廁所。
聽完爸爸這麼說,難過得不該說甚麼好。
共產黨?該怎麼說它呢?以前人民有海外關係就被鬥,被說成”國特”或是”外國間諜”;人民一窮二白後,卻又鼓動人民開口要外匯,說是要發展工商業。
可是,我還是怕,不敢多帶美金。
回青島入關的那一天。海關問我說,你帶了多少錢?我說,帶了1000美金。海關說,進來時多帶些,出關時,盡量用完;歡迎你們台胞多帶錢,多多益善。
一塊美金可以換四元人民幣,而黑市我想都沒想過是多少,也不敢去換。
爸爸還是爸爸,勞改了幾十年,還是一句話,這句話沒有在信上說,而是除夕夜告訴我的,”別寄錢來了,你在台灣也不容易。”
弟妹也是如是表示,說,”你只帶個戒子,幾本書,一身衣裳和一件毛衣出門,300美金夠買好多個戒指了。你現在的一切,是你,姊夫和姪子們挣來的。”
大姊,1949年跟著”青島輔導所”的流亡學生來到台灣,後來考上師範,教小學,前幾年過世了。她也有回日照市看爸爸。
為什麼清書?這是我我大兒子相片,背景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徽,他是那所大學的化學博士。跟你聯絡的是小兒子,不放心我,特地從歐洲回來陪我。小兒子認為有些書不讀了,就該轉讓給需要他的人。
想想也對,當我領了第一份薪水就開始買書直到前幾天,您看,書房裡還好多書呢。
瞧,現在進門的跟您打招呼的這位是我二兒子,他的母語是高雄台灣話。
民國38年,那位藍田老闆娘不是大戶人家,卻給了我兩個銀元。您看,這個銀元就是當年她給我的,紀念到現在。
而那位廣州老太太讓我們帶上兩條麵包上船。
托爾斯泰曾經說過小人物最會幫助小人物,美好的慈善是不刻意張楊而總是在廣大群眾中默默地傳遞,我相信老闆娘和老太太這兩位決不是有錢人,然而,這幾十年來,不免擔心她們是不是也因為有點錢而被鬥爭了?
那是一生中最大的受教,流亡期間沒上到甚麼課,對這兩位的援手是和張敏之總校長,分校長以及許多老師辦教育的精神的感謝是等觀的,深深影響了我的處世與教書態度,雖然當年挑選國文系是流亡的延續,是為了有口飯吃。
好,那就再見了,有空再來玩。新年快樂~謝謝您來收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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