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歲銀髮大姊,一身潔淨,高度到我肩膀,深深地點頭跟我說:歡迎,請入來。前一詞是國語,後一詞話是台灣話中的河洛話。趕緊側開身子,不敢接受,更低的彎腰,向她說,真歹勢,攪擾了,感謝讓書和開眼的機會。
1945年左右的日本文學,日本人和台灣人回憶錄,琉球王國興亡史,琉球與中國日本的朝貢關係史,琉球風物誌以及當年的新詩詩集。大姊說請隨意看看,隨即退出書房。
有一本書裏頭夾了一張全家福照片。
媽媽,太太和兩個兒子以及兩個女兒,粗勇(粗曠)的是大兒子,閉思(靦腆)的是第二的; 大約60多歲,爽朗豪氣的愛書人,國台語並用繼續說:
老母是琉球人,母語是日本語。這些書,都是她上(最)珍惜的,感覺年紀大了,不想滯於物,決定斷捨離。是台灣出生長大的日本人,也就是"灣生"。媽媽講過:{日本時代,琉球人,被日本本土人也就是所謂內地人視為低一等,但是高於台灣和朝鮮以及更次等的滿州國和帝國新領的中國和南洋等地。當年的"灣生",戰敗後,回到日本,不管琉球還是日本人,備受日本內地人歧視。戰爭末期嫁給是台灣人的你阿爸,所致,不用被遣回。光復前(1945年),青少年時期的十個內地灣生有九個是輕視過所謂的本島人,無論對方是平埔族,高山族,還是漢人。}。
日本內地和琉球人是被本島人分開看的。和台灣一樣,琉球王國是被佔領而殖民的。灣生"電影媽媽還沒去看,會陪去,但是,我看過許多日本時代台灣人的回憶錄,總是會說起求學與成長時,與日本內地人的"灣生"對抗和相處的年少往事,具有優越意識的男女內地灣生很愛罵台灣小孩"清國奴","汝啊",比較不驚死的台灣孩子則會回罵"四腳啊""日本狗仔"。
硬碰硬,也許會被日本內地師長罰得很慘,可是,至少得到尊嚴,狠狠被日本內地先生(老師)痛打一次,以後內地灣生也不敢再凌遲(欺負)了。不知道電影有沒有搬演這一幕?老母說,那是內地灣生與本島生的日常經典恩怨畫面。阮老母講一句日本時代的台灣人老話,講"較惡日本人";一個人比日本人還歹(壞),彼就是歹到底了。可見日本時代,日本內地人老細(大人小孩)給台灣人的印象有多差。而琉球人普遍與台灣人相處得很融洽。
民國50年起坐船(打漁行船)坐了30冬,我的面(臉),就是一張老舊航海圖;死鹹的風雨,苦毒的日頭,經過十多年的離岸,還是烏嘛嘛。
老母細漢時的厝腳的彼一區,地號名"琉球埔",是琉球人聚集地,許多被遣回。留下來的,有幾位牽涉到228事件之後的清鄉。跟我爸爸家是隔壁聚落,這裡,被日本人稱為"支那人部落"。民國50年之前,那裏的人,似乎沒有白面書生。我那一代小男孩,這個聚落,出生後,立志當船長,甚至,癡心夢想擁有一隻大船,而女孩們懂事後,則希望別嫁給討海人,嫁出去最好。
做船長平常沒事就沒事,有事就要自己"顧舵仔"(掌舵),不使(不可以)放予下腳人(下屬)的大副二副去胡白舞(亂操作),經驗還不夠,會出事的。 一到兩百噸漁船。一出海就是一,兩個月。一隻船十個海員。 過了30歲之後,就不敢與天爭,歹天氣就閃,就算魚多也是。
民國80年左右,開始聘用大陸漁民。那時候,台灣錢淹腳目,大陸改革開放沒多久,薪資跟不上台灣,都很聽話,軥力(努力)打拚。
風湧(風浪)不是長長有(經常有)。遇到颱風的風湧(風浪),絕對不可順著風勢駛。大湧(大浪)按(從)我們正平(右邊)打,就要往正平跟他相牴(互相抵抗)。
拚湧(與大浪搏鬥),絕不可想欲逃離,一逃,那大湧是不可能煞(止),一湧接續一湧,被湧繼續推,再大的船都會反(翻覆)。
可比是做公司總經理,做總統的,受到裂破面(撕破臉的敵對)的公司或是國家的壓迫,不可逆來順受,而是要勇敢對抗,再怎麼逃,都逃不過起痟(發瘋)風湧。
相牴,還有機會與大湧對撞後,擺正船身,安然度過;一心想欲逃走,湧從左平來,還往正平走(跑),一目囁仔(一瞬間)就被打反了。做船長的,膽要大,心要細,不可以隨意冒險,但是遇到,心頭要定。
有一次轉向的颱風在"韓國腳"(韓國下方)的"濟州腳"(濟州島)外海,魚船脫險了不少隻,但,還是,反了十隻,死幾十人。我就是採取老一輩所主張的對抗。即便有落軟(退讓),攏是為了再次相牴。
相牴不一定贏過海龍王,順著潮流的穩死。尤其是"生死門"(生死交關),船身坐在湧頭頂的時陣。
掠漁完成了後,要讓船員放鬆。總是會帶一副麻將。一底50元,一檯是20元。回到港口內,輸贏不會超過1000多元,不致影響家庭經濟,也不損害海員之間的感情。
流刺網,環境汙染和過度捕撈等等的原因,漁獲減少了,很多漁船不只到印尼,甚至跑到更遠;又加上我老媽開子宮長瘤的刀,不能卸責任(推卸責任)給兄弟姊妹。不敢一坐船就坐一兩個月。民國快90年,辭去船長的職務。
起初是在番仔澳(瑞芳區,九份山下的深澳)開著2人小舢舨,組起強力電燈抓小管。彼時陣,一組電燈泡含變電器要三萬二千元,即嘛(現在)應該便宜了。但是呢,一葩電火珠仔(一盞燈)還是得要6000元以上。
民國80年還都是小船。到了現此時,大家驚抓不贏別人,親像是軍備競賽,磕未著(動不動),就(上)百組的電火珠仔,光是電燈設備就要上百萬元,好讓強光照得更遠,比別人,吸引更遼闊海面的小管,白帶魚等等。一隻抓小管的漁船,高達一千萬到兩千萬,很庶常(平常)。
船上的燈光強烈,很傷眼睛,不能抬頭看,或是要戴上太陽眼鏡。 這投資,驚死人。如果,你,下暗(晚上)在九份看往深澳海面,幾百隻的漁船在海面掠小管,那是好幾億新台幣在照光。
有趁,虎吞;無趁,虎睏(台灣諺語:比喻有賺到錢就大出手花大錢,沒賺到錢時,就安靜點。)。這種環境,沒本的,就不該硬拚。離海就岸,開起計程車,也可以陪早早就守寡的老母。老爸也是光復後沒幾年,死在海上,連個遺體都沒看到。牴好,計程車車牌免費開放了,不用一張車牌要十多萬元。
老母說,這些書,離孫子們的領域太遙遠,因此,希望轉給台灣島上的有緣人。我想,她不再日日思念琉球了吧?台灣是她的家。
兩兒兩女。女兒很乖巧,還是嫁給討海人,幸好都平安。除了第二的兒子,都婚嫁了,我都做阿公了。兩個兒子,沒有繼承捕魚的家族傳統。也不建議他們買漁船請人當船東。畢竟,天性不在這裡。
一堆領導者怨嘆年輕人沒有"狼性",和去創大事業或是到外國競爭的野心。
創事業或是到外國,秉持的應該還是人性吧?到外國是好的。大事業,常常有大侵略性在裏頭。
搞不懂,台灣最是羊性的戒嚴時期的我們這一輩,不管哪個黨,在政壇高位的,哪個當年是狼?還不都是乖乖牌。有抵抗心的早就被抓去關,黑名單禁止入境或是受害了。掌權了,當起長輩了,卻動不動輕視或是鼓吹年輕一代要有狼性,把年輕人看得那麼衰尾。好好的人不做,去做狼?我兒子他們自有決定 。一個在賣菜,一個在畫圖;老大在市場裡有名聲,二兒子在藝術界有出名,也算是對國家社會有貢獻。
這本投靠共產黨的老蔣(蔣介石總統)愛將張治中自傳是我買的書,他不是說,年輕人不要老是想做大官做大事,一個年輕人願意為家鄉或是小地方而努力,才是國家進步的象徵嗎?
第二的自小就幼秀(文秀)得宛然是查某體。也不知是甚麼原因?從來不在我眼前掩崁(隱藏)。我是很操煩。鼓勵孩子對抗,國中每個年級的開學若是有重新分班,沒多久,經常被揍得鼻青目腫。
但是,只要有人笑他查某體,甚至動手創治(欺負)他,甚麼的,坐船回來後,讓我知道了,我就到學校或是被欺負的街頭,出面,雙手叉腰不說話擺起黑嘛嘛的歹面腔,婉似對著大湧的橫霸霸眼神(兇惡),瞋(瞪視)著他的同輩的或是嘲笑者,那些,又多男人了,怕死我了,目珠不敢看我,沒路用的腳色(傢伙),只會欺負善良。
只是,第二的說,這樣我害他更慘。倒不是一開始就接受。經過好多年我老母和我太太的勸說,加上,國中畢業典禮那天,牴好(剛好)我入港,返來厝內,他卻沒去參加,不問還好,一問,眼淚就掉下來了,說,他恨死了這個國中三年,他沒有朋友,他不願再到學校,寧願放棄那張畢業證書。當下,我想,他是隻離了羣的太平洋信天翁,自個在海上跟著漁船飛,何必再去趕伊走?
說來也怪,最近政府說要以民調來決定他們這一群族的未來,看來,政府的腦筋不像是我們抓魚的,該安怎(怎麼)領頭就安怎辦才是道理。還要看潮流?讓多數人決定少數人的法律地位?就宛然是多數國家決定另外一個國是不是國家一樣?這不是暴力嗎?
當然啦。我也是在他國中畢業後才學會接受。這一點,就覺得很對不起他,思想(觀念)的關係,做了那個時代自認為正確的改正。
也曾經認為,是不是我長年不在厝內,讓他少了個學習的帶頭(榜樣)?國中二年級吧?歇熱(暑假)的下早載(早上)十點多,帶他到基隆市正濱漁港看我們的漁船卸魚。領他上船,好讓他學習甚麼是海上男兒。戴的大斗笠,不肯脫掉,大家穿短袖或是褪腹體(打赤膊),他卻穿著白色潔淨長袖,寧願冒著大汗。
看到年輕海員,粗勇手骨勾起一尾尾長達5尺,寬5十公分的大海鰻,猛烈朝陽讓筋肉(肌肉)更加金黑;他就臉紅,好像女粉絲看到偶像。路上還問我,那一箱箱木板箱子裡的魚蝦螃蟹,和大鰻魚,死前有沒有受苦?才知影,他有一顆不共款的心。設想(煩惱)了幾若年,現在想想,真是憨,多想的。
台灣年輕一代真好,看輕別人的越來越少了,不管對外勞仔漁工,外籍新娘或是任何的社會階層;也不分甚麼本省人了或是外省人了,都很尊重。
我那二兒子,你只要在網路打上"ooo",哈哈哈,很有名的,只是看到國中同學從不打招呼,國小的就淡薄會。教要抵抗惡勢力,沒想到,他們卻是拿我當抵抗的第一位,大漢的(大兒子)也是不聽話,無采(可惜了)彼款體格,不肯就船(上船),圓我做船東的夢,堅持在岸頂(陸地)。
計程車只能開到68歲,聽說要改到70歲。有機會多延個兩年,到時,我另外找事頭做。
"灣生"上映有幾天了,愛書人都還沒陪媽媽去看?想必是很忙,怕耽誤愛書人開車賺錢;說,趕緊去看灣生喔,非常謝謝好書。就向兩位鞠躬告辭了。
2015年11月11日九份樂伯二手書店敬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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