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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堂老街

昨天來自大肚山的二手書店同行,和我談起了1895年的乙未戰役。那一年,我們九份與金瓜石的先民們,也是很光榮地在這裡英勇抵抗日本正規軍,導致了一位日本軍官的陣亡與士兵的受傷。這也是日本侵略台灣本島後第一起軍官的不幸犧牲。

這讓我想起了今年三月九日我與一位大哥談起了五二七思想事件的過程。早上起床,就簡單記錄一下。

清晨六點三十五分,走過了祈堂老街,來到了祈堂廟。天好冷,鳥,蝴蝶甚至是狗兒都沒有出現。貓散落在各個油毛氈屋頂,望著少人行的空落落的石階巷弄。杜鵑花與櫻花就在貓兒們的身旁綻放著。才幾個月沒來,這條石階路的老街,已經都磨上了小石子,好走多了。

祈堂廟前有一座五二七思想事件紀念碑。習慣性地,總是會在這裡重看一遍碑文。當我在凝視時,一位大哥出現在我身旁,喊了一聲:敖+力早(早啊)。嚇了我一跳。我趕緊彎腰鞠躬回禮。

大哥七十五歲人。是1936年出生的。住在祈堂街尾。我有一位朋友,小時後,那是日據的最後十年,她住在祈堂街頭。這引起了我的興趣。好年輕啊,他會知道這碑文裡的故事嗎?

他急急地告訴我:

我五歲著識事情囉(就懂得人間事了)。我那會不知。阮厝邊江清煙(暫時以音譯,待查)的姪子,號做鱸鰻(叫做鱸鰻),關在臺北枷獄(臺北監獄),抵差一工欲倒轉來(只差一天就要釋放可以回金瓜石),煞予(卻被)美軍空襲轟炸死。

我問說您知道這五二七思想事件的背景嗎?

他嘆口好長的氣說:

彼+一攏是咱臺灣人做得來的 (這都是台灣人自己做出來的事情)。連阮兜(我家)厝邊的打鐵仔的也予日本人掠去關,剠去刑。(連我附近鄰居打鐵師父也被抓去拘留與刑求)。甚麼事情也攏(都)是臺灣人的齣頭(任何事情都是臺灣人自己的花樣)。

他指著祈堂廟下的那塊小山坡與黃金博物館前的公車站憤慨地說。思想事件,戰俘營虐待,二二八事件了後的掠人,哪一項不是臺灣人家己害臺灣人家己,臺灣人不替別人想(臺灣人自己害臺灣人與自私)?

看他如此憤慨,我在想,打鐵師傅或許是他尊敬的鄰居吧?我請教說,打鐵師傅怎麼會打到思想上去了呢?

他說:臺灣人合(向)日本人報講(密告):李建興(瑞三礦業董事長),黃仁祥(祈堂廟代表)做武器,扑(打)刀欲造日本人的反。彼時陣(那時候),金瓜石掠了若多頭面人(金瓜時抓了許多有頭有臉的人),刑死的,被美軍炸死的若多你敢知(有多少你知道嗎?)。

為什麼連打鐵仔也掠(抓)?彼+一著(那就)是,日本人是講法治的,需要口供,無(否則),這思想事件著(就)牽連不起來(無法成立)。

日本人掠人問供的步數(方法)是扑(打),ㄔ+參(踹),踢,踩,搥,灌水,灌臭油。伊(日本人)的設計(安排)著是(就是)為著製造武器的口供即會掠打鐵仔來刑。愛伊(要他)承認扑(打)刀是為著造反。

聽他這麼一說關於這一點,我就相信了這位大哥果然五歲時就懂事了。因為當年日本法院的預審書類與當時作家回憶錄也是如此記載著(私藏打造鐮刀等等意圖謀反)的說法,這部分就不多說了,在九份樂伯二手書店部落格裡有粗淺的整理了。

我問說,為何那位密告者要密報侯硐,瑞芳,基隆,九份,水湳洞....與金瓜石的人跟著李建興先生造反呢?

他說:

詳細的,這我不敢講,我無親耳聽到李建興抑是密報者講起。

可能打鐵師傅是鄰居吧?感同身受特別深吧?他的憤怒像是十八歲的少年路見不平而繼續咬牙切齒著,說:

但是,我合你講,有的臺灣人看不得別人好,一點事故(一點微不足道的不趁心)著(就)起怨嗟(懷恨),日本人(日本官方人)若是請飲酒,予伊面子(給臺灣人面子),酒飲落去,甚麼事情,有的,無的,甚麼攏(都)講。


舉一個例;我五,六歲的時陣,臺灣著(就)在配給過生活,金瓜石永過(以前)生活比外頭(其他地方)好,此+一(這一)配給落去(一開始)生活著變差了(生活物資變差了),就開始有人走yami生理,yami你知無(否),就是到外頭偷運食物來金瓜石偷賣,有臺灣人偷報;也有人偷台+刂彘(偷殺豬),台+刂了彘,厝邊頭尾,親戚五十(鄰居與親戚朋友)大家攏(都)會分幾斤,炸了豬油,著趕緊拿去山林,埋在塗堆內(土堆內),大家是驚得欲死,也是有臺灣人偷報;日本時代,金瓜石出產的黃金一月日(一個月)有一,兩噸,咱臺灣人著會(就會)偷幾錢幾兩重,共款,也是有臺灣人去報

我合你講,無臺灣人報,日本人掠(抓)得到?

我說,您怎麼那麼清楚?他說,散赤子早識事(窮人家孩子早懂事),而且,我除了疏開的期間,自細漢著(就)企(住)在這裡。抗戰的中後期,美軍的B29轟炸機著按(就從)報時山彼+一邊的大海飛過來,扌+獻(擲)炸彈,日本人無伊的法度(拿美軍沒折),干焦會(只會)叫阮疏開。阮兜(我家)就予日本人疏開到沙鹿的做田人兜(農家),做田人的厝是三合院,阮著住在左手邊的牛稠間(養牛的房間)。在那裡住了兩三年,到光復;民國四十七年去做三年兵。可使講,除了這六年,我今年七十五歲,攏是滯(住)在金瓜石。

果然是年輕,他說抗戰,而不是太平洋戰爭。我說,您民國四十七年當兵,那不就趕上了八二三砲戰?

他說,八二三之後我才到金門,我在金門防衛部第二碼頭顧港口,就是在料羅灣再過去。八二三無抵到(沒遇到),但是有抵到(遇到)六一七砲戰。

我說,您對臺灣也是有很大的貢獻喔。英雄喔。

他聽了好高興說,著啊,我當初時也有在想,永過,日本人佔領臺灣時,水螺仔聲若彈起(防空警報聲若響起),家家戶戶的灶腳著愛(大灶就要)趕緊用火灰(木材燃燒後的餘燼)將火打熄,驚(怕)火煙透過煙筒(煙囪)洩露出去,引來B29的轟炸,真使人驚惶,如今我有槍啊,我不予阿共仔(中國共產黨)復來擾亂臺灣,所致,我真認真向外省仔學做兵。雖然我不愛戰爭。戰爭使人性扭曲。

我說,喔,怎麼說呢?

他指著五二七思想事件紀念碑下方的戰俘營紀念碑說,還沒疏開到沙鹿時,這裡關了真多的阿凸仔(西洋人),若可憐喔(好可憐喔),日本人不予伊好好吃,好好穿,瘦得偆骨頭(瘦得剩骨頭),無看見肉,按爾,亦(還)不干休,命令伊耙塗(挖土),另外耙出一個地道,通往礦坑,為什麼呢?因為不予阿凸仔合臺灣人接近。做彼礦坑攏是粗重工課(工作),營養不良,不若(多)久,誠可憐,著死了歸片(往生了一大堆);死了後,就四塊白板釘釘ㄟ,一個人扛在肩胛上,扛到時雨中學復(再)過去的所在(地方)埋。光復了,伊的國家著派人來取骨頭回故鄉了。

我說,日本人怎會如此虐待戰俘呢?

他說,日本人著是按爾(日本政府本來就是這樣),但是呢,領工的人攏是臺灣人。臺灣人大多數攏會趁日本人不注意,恬恬偷偷提(拿)糖,鹽,番薯簽予阿凸仔,但是,著是有彼+一款奉公的臺灣人,欺負阿凸仔來討日本人的歡喜。伊娘哩。

這位大哥從頭到尾都沒有慣見的口頭禪,這時突然冒出了一句,倒嚇了我一跳。

我說,那這些不管是思想事件的,yami的,戰俘營的,二二八的這些幫助當權者的人不怕被報復嗎?

他說,也沒伊的法度啊(也拿他們沒折啊)。但是呢,阿凸仔政府著不是按爾喔。講起來,咱的國家不愛人民,人民也不愛國家。彼當時,日本政府對為國家死亡的兵仔,真看重,會扶持伊的家屬,咱中國政府呢,死據在你去死(管你去死),通多(最多)予你一許錢(一些錢),所致講,國家不管人民,人民著去做漢奸,你看,日本人背叛國家的著(就)少,罕得聽見。

話講回來彼+一許(那些)活落來的阿凸仔。日本戰敗落後(之後),扌+率(率領)美軍顧問團來,有恩的報恩,當初時有偷拽糖,鹽的著送大禮,甚至培養(栽培)伊的後代出國;虐待的,扑人(打人)的著(就)抓去關;甚至,有一個臺灣人,已經死去了,彼+一許阿凸仔,我會記得是英國人,我親目珠看,衝到伊兜(臺灣人家),提起彼個臺灣人的神主牌,著(就)擲(音ㄉㄢ)落塗腳(地上),踏到碎碎碎,青面獠牙大聲罵不好聽的話。

這幾年,思想事件與戰俘營已經真少人提起,思想事件的受害者,政府並無為臺灣人向日本政府討公道;二二八事件已經變做選舉時政客的話題爾爾,藍的綠的都不認真對待。

咱台灣政府的大官虎(大官),通愛教受害者(很喜歡告訴受害者),愛(要)往前看,唉,死的不是伊兜(他家),講得輕鬆。你看,每一冬(每一年),阿凸仔的生存者和往生者參伊(和他)的國家,攏來戰俘營紀念碑來紀念;復再舉個例,親像猶太人到現此時復(還)在追捕納粹,我在想,難道英國人,荷蘭人...這些阿凸仔戰俘或者是戰俘後代,文化敢有較差咱,為什麼每年攏會來看當年的受難者?

這也是為什麼中國人那彼+一爾(那麼)多漢奸,臺灣不管誰人來管攏有臺灣人為別人(都有為外人)作歹事的,不檢討,以後會有共(同)性質的思想事件,戰俘營事件,二二八事件會一再發生。

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該說甚麼?前一陣子曾經到某一位非常有才華而且很知名的音樂人家中尋書,他的父親是上校退役,很受我的尊敬。他的大公子轉述他父親生前的教誨說:如果我們有親人,不管是臺灣人或者外省人在二二八或之後的白色恐怖的生命,財產,自由受到傷害甚至是滅絕時,我們可能需要三代以後才能平復,所以我們不能要求他們忘掉過去往前看,你們是沒被傷害的下一代,你們要做的是傾聽。

我如此地傾聽著這位大哥的憤慨,我們都沉默了。

接著說,思想事件確實是日本人特故意(故意)聽臺灣人的密報,率+刂(斬)臺灣頭面人的頭,台+刀雞教猴(殺雞儆猴),嚇驚臺灣人著愛乖乖不可使亂振動(威嚇臺灣人不可輕舉妄動)心向祖國,即會(才會)順勢講是打造刀器欲造反。

但是金瓜石的二二八事件我親目珠看到是將菜刀鬦(接)在長長的竹篙上,超過一人高,提著刀要去和有機關槍的中國政府拚性命,講起來,真是咱臺灣人不知死活的不幸。事後,政府來金瓜石掠人,大家會互相掩護,但是也是有臺灣人去密報。

我說,有的是被逼的啊。我向他提起當時金瓜石一位里長游竹根先生,拒絕提供二二八事件參與名單而被槍斃的這件事。

他嘆口氣說,唉,那個時代啊。接著說:日本人1895的彼+一(那)幾年台+刀(殺)臺灣人的心肝真正雄(心很狠),臺灣人沒想到祖國來囉,猶原共款(一樣)。通(最)可悲的是,扌+率日本人,中國人掠咱臺灣人的,攏是臺灣人。

你若問我,思想事件的背景?我合(和)你講,臺灣人放尿不會攪砂,家己害家己不團結,臺灣人本身要檢討;中國政府來,不追究這個思想事件,所致,臺灣即(才)復會有二二八的發生;戰俘營的事情不查真相,臺灣人著(就)會虐待外勞。

他又嘆口氣說:我十五六歲就到九份下金坑,做兵前到金瓜石的臺金公司上班。做的都是耙土仔工。彼款工課(工作),著是(就是)炸藥班在礦坑炸出一個kada(坑道)了後,我就將土耙出來,黑天暗地的,按爾(這樣)我也成養了三個孩子。做兵倒轉回來後,又去臺金公司吃頭路。

彼時陣,金瓜石真(很)鬧熱,祈堂街過了中午,就人真多,因為做工仔攏下班囉。臺金公司彼時陣,干焦(光只是)是保二總隊的警察就有歸百個(上百位)。落後(後來),禮樂鍊銅廠汙染,伊的煙有酸性,連菅芒攏死了了,草攏不發,我著四界(到處)去作工。三個子中,大漢子(大兒子)在大陸工作,娶了大陸姑娘。

我那位朋友,她的父親與她的兩位舅舅都不幸往生在五二七思想事件的日本監獄裡,我問他說,是否知道開著兩家雜貨店又是黃仁祥先生左右手的她,jin   kay 大姐,這一家的往事?

他說,金瓜石的柑仔店真多,復再講(而且),金瓜石真多有頭面的人都被抓得差不多了,太多人了,我雄雄(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這時,往瑞芳的公車來了,原來他早起是為了到瑞芳。他向我說他就住在哪一間,改天去他家泡茶再聊。

跑得好像是腳上裝了彈簧,好快啊。真是少年。

我想,他也真是少年,五二七思想事件開始時的1940才六歲,直至1945年戰敗為止這事件都還在株連,預審時,也不過十歲;對今年82歲的jin   kay大姊與和她的父親與舅舅的本名是應當陌生的。

鞠著躬向他告別。改天再去拜訪了。先記錄下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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