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我可沒拉近鏡頭,他就跑進鏡頭了。
一個貨櫃,幾塊顏色不一致的磚,或者,幾張生了鏽的鐵片和幾塊泥漬點點的板模就組建成了一間間斜屋頂的家與院。
一字型的屋脊彷彿是仰天禱告時額頭上筆直而剛毅的抬頭紋。腦後朝向基隆山,眼前則面向基隆嶼;護翼著一家人,有如大冠鷲展翅的屋頂上,有了山的綠也有了海的藍,就像是老家的東海岸。
不容易啊,這可是菅芒花立足在他鄉的水湄與山巔。於是,這六,七十戶的主人們將保家的心,寄託在一條條母指寬的鋼索,緊緊將家的屋頂緊緊綁緊釘牢在基隆山的安山岩;那井字的交錯,抗拒了強風,也將晨曦一區一區挽留在剛塗過柏油的黑毛氈。那光亮就像花東縱谷裡,火車經過時,一畦畦的稻米田。
這個聚落是富有的。每一戶人家都有一個看海的小庭院。沒有高高的圍牆,木籬笆上倒是有牽牛花爬得滿滿;小庭院外頭是山蘇,玉米與香蕉樹。庭院裡沒有造景假山與人工池塘,卻都有幾張桌子與數不清的凳子,風吹乾了的樸素衣服和泥水工的器具,偶兒,還可以看得到盪鞦韆。還有那一推就開的大門。也不用太為主人們擔心。因為大門上總是有一張【主賜平安】的紅紅的大字。
部落的習慣還是沒有改,庭院的角落是營火用的廢木頭與空了的米酒罐。【還有甚麼比朋友更要緊的啦?】,三年前,我第一次闖到這裡來,他們就拉著我坐下來喝酒,配著海裡採集的來的淺串螺,海髮菜,白蒂仔螃蟹和小管。其中,那位來自台東成功鎮的阿美族朋友如是說。我就這樣,坐在那凳子上。聽著他們說起打獵的故事,與,那彩虹是如何聯結起老家這一座山與朋友那一座山。
日出前,再度來到這裡。挑選這時間,那是我想好好看看九份這個鄰居聚落。我不敢靠近住家。沒料到,狗兒們叫得好兇悍,將兩眼惺忪顯然是昨夜營火得很晚的一戶人家的主人給吵醒;同時間,一隻松鼠好肥,突然跑到我鏡頭裡。我還是沒有好好好地行走。因為 我與那初認識的主人,又擺起了桌子。他說:【來了就是朋友的啦,坐下來吧。】。
他向我解釋說:這些狗兒是寵物犬,看到陌生人才會如此驚惶,叫得如此大聲。我看看那狗兒們的體態說:不會啊:,如果是在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那可是會讓主人驕傲的獵犬。他愣了一下,望著濱海公路往宜蘭的車流,雙手環抱,捏了一捏兩隻手臂上的肌肉。然後,一陣微風吹過的時間,報我以無言的微笑。
十八歲就離開花蓮縣豐濱鄉。起頭是到台中的工廠當工人。後來聽朋友說,當板模工比較好賺錢。就改行了。
他指著他的房子說:這間房子是九年前,他自己與朋友拼拼湊湊起來的。今年五十八歲了。已經當阿公了。還是在做版模工。體力大不如前了。今天,因為板模包頭沒叫工,否則,他這個月都還沒休息。
很珍惜這份工作,讓他養大了三個小孩子。最小的已經三十七歲了。長孫女正在讀大學。他指著在為狗兒抓虱子的大姊說:太太是花蓮光復人,也跟著一起做。
我說:這可真是不容易啊。您們靠著雙手成養一家人,孫女兒還讀到大學。
他微笑著說:哪裡,讀私立的,很貴的。我與太太不敢少做一天工,有叫人,我就做。好幫忙多少。只是,這幾年常常領不到工錢。
我說:包工頭不負責嗎?
他笑笑地說:工頭沒從業主那裡拿到錢,他也沒辦法啊。只好算了。煩惱這錢,不如喝杯米酒,工頭總是會再給我打工的機會的啦
我說:多久發一次薪水。
他說:半個月。有做就有錢。今天你怎麼不用上班?
我告訴他,我在九份開書店以及詳細地址,並且邀請他日出前去爬山。
他說:你愛拍照,晚上就再來一趟。八斗子望海巷那裡,不知道在熱鬧甚麼?昨天晚上海上都是燈,還放煙火。你們是甚麼節日嗎?
我說:您是信天主的嗎?昨天和今天是他們漢人所說的中元節,望海巷在放水燈啦。今晚,應該還有喔。對了,您是天主教的嗎?這裡沒有教堂啊。
他太太放下狗兒的耳朵,轉過頭來說:這個地方有一半是天主教,其他是長老教會,基督教.....。我們一家人都是到瑞芳火車站正對面,電信局那一排的天主教會做禮拜。
他說:這裡都是從台東,花蓮來的阿美族人以及其他少部份的山地人。來了都是朋友,大家就互相幫忙。地是台陽的。這個社區,有一半有報戶口。幾年前,開始有電了。但是還是沒有自來水。所以,我們都要從基隆山的大廟旁的山溝接溪水。夏天是九份的乾季,水管都快接到更高的九份老街附近了。但是水一點點的少。我們只好到金瓜石去挑,去載回來。
大廟旁,指的是九份的清雲殿。好遠哪。
我聽了,好訝異。三年前,是選舉年,我明明聽那位來自成功鎮的阿美族朋友說,候選人的競選總部的人員答應要爭取自來水了。這我不敢多說。只是很擔心金瓜石的水,該不會濂洞溪的水吧?那可是有砷毒的可能啊?只是初見面,不敢如是說?下一回吧?
我就說:金瓜石水湳洞的大海邊有冷泉啊,九份的民宿都拿那水當作珍品泡茶給客人呵。
他說:那太累了,離馬路有一段,做工完從台北回到家就很快倒下去了。實在沒力氣走那麼不好走的路。
他說:還是都市人好,喝水那麼方便。你在九份也都是喝自來水吧?
我很慚愧地說:對啊。如果沒有自來水,九份就傷腦筋了。他抬起頭,看著基隆嶼,這時已經早上五點五十分了。
我該去工作了。我就說:不好意思耽誤您們的時間。
他說:沒有關係。我今天放假啊。原來今天他們漢人要拜拜,我今天才沒工作可以做。一起吃早餐吧。你看,桌上的辣椒,長豆都是剛拔的。保力達和米酒空了,待會我太太去買就有。我的朋友們,待會也會來聊天的。
我聽了好心動。一堆原住民朋友ㄟ。我說:您這裡好美,早上可以看日出,晚上可以看夕陽。
他說:對啊。那你就待一整天好了。十點多,我們去抓些螃蟹來當午餐。這裡好像是豐濱。連眼鏡蛇,龜殼花,青竹絲,大老鷹都同個樣。我十八歲前都在種田。就看慣了這些。
我說:海邊也能種田?
他說:我們家救在光復到豐濱的那一條路上。嘿,那個稻子好油亮啊。十幾年前,九份山裡也有種田的漢人。他們種的稻子也是亮亮的。
我說:九份真是好地方。除了打獵,還有種田。
打獵?他眼睛一亮迫切的問我。
我說:九份不是只有蛇,大老鷹,果子狸,竹雞,還有大山豬哪。
他遏止不住的想望說:我的孩子只能聽,但是已經不太會說,而孫子都是跟漢人在一塊,連聽都聽不太懂了阿美族的話了。他們已經不是農作人更不是打獵的民族了。
我告辭了。七點十五分,我到基隆忙了。途中,順道到聚落旁的金石園。這裡與九份老街,原住民聚落同樣是在雞籠山的角落,這裡也是看海的好地點。三年前可以進去參觀,裡面有台灣首富的豪華墓園。怎般的雅致氣派,印像已經模糊了,想再去看一眼。
入口,有一座綠色貨櫃做成的警衛亭,有兩位保全先生,守著柵欄,很有禮貌地直說對不起,基於職責不能讓我進入。三年前,我還知道這位首富是哪一位企業家。現在,我卻想不起來了。
倒是,我還記得上一回招呼我的那位來自台東成功鎮以及其他幾位的朋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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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bo於九份樂伯二手書店2010,08,24中元節
謝謝這位令人尊敬的阿美族朋友
九份樂伯二手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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