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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幕
九份樂伯二手書店窗外的基隆山
書店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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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
深像是謝幕時的布幔
緩緩垂降九份
低掛基隆山和基隆嶼之間
而此時的夕陽
有如尚未熄滅的舞台燈光
在海面上
時隱時現
鋪疊繽紛金黃的餘暉
陪著
昔日以廟宇彩繪師而聞名的汐止老畫家
坐在柚子樹下的百年石階路
這恐怕是九份長得最好的柚子樹了
老畫家說因為那是嫁接法的苗木
具有兩品種的優點所以長得特別好
1938年汐止出生的老畫家
今天特地上九份
寫生
並且
贈送我
劉其偉先生1972年12月19日與他往來的書信
這位老畫家
是國民政府來台灣後
第一屆的國小畢業生
老畫家六歲就被生父以150日圓賣斷給養父
養父為的是可以繼承香火
當時一個基層公務員及碼頭工人月薪分別是30及60圓
老石匠說那是奴才的阿爸將兒子賣給人作奴才的時代
一般的很
親生阿爸
幼時被賣到基隆與瑞芳中間的靈泉寺當小沙彌
當時的廟宇總是會在廟埕上
請唐山師傅
施作石柱雕刻工作
一來昭告信徒
香火錢
確實有投入廟宇修繕
二來委婉表示
仍須踴躍捐獻
建廟尚未完成
親生阿爸在劈材燒火打掃清潔等雜務後
就當唐山師傅的助手
因著勤快
日本殖民的大正年間(約1911---1926)
一位唐山師傅憐他
義務幫他贖了身
還了俗
就在以前的台北鐵橋
現在稱為台北橋的橋下
撈蛤利維生
幾片木板圍的牆幾束稻草當頂
便是他親生啊爸的屋舍
我二手書店有一套昭和十五年
誠文堂發行的圍棋大辭典
單本就要金五圓
老石匠只值25本書
他說這是供需平衡的市場機制
米當然吃不起
但是
150圓可以讓他的親生兄弟姊妹
有地瓜雜糧維持一段日子
老畫家的養父
家境只能勉強算是小康
生於1904年
琴棋書畫
風流自負
職業是彩繪師
1904年
好巧
我的父親也是這年出生於湖南
民國45年逃難來到台灣
但是他是以書法當作休閒育樂
老畫家很訝異
你是外省第二代
我回以
您或許可以稱我為來台第二代
他會心地笑了笑
1945年日本降伏了
老畫家記得1947年
特別冷寒的3月
來了一輛軍用吉普車
停在養父位於汐止老街
如今是中正路市場的家門口
二名保安處的長官衝進屋內
另外一位守在屋外
屋外長官環視四周眾人
已經被長官捕捉到眼神的不敢再低頭
低頭的也必須趕緊堅定地抬起頭接受長官檢閱
以免被長官將順民誤成了匪諜
老畫家說
那份警覺性
是老一輩在日本時代就被日本警察與官員
所訓練出來的機靈
這一刻
只聽得到市場待宰雞鴨的啼咕聲音
可能是那氛圍吧
他才七歲也懂事得
安靜肅立
十分鐘所有
屋內長官走出大門
屋外的長官
和藹地走到老畫家
蹲下身子
請老畫家一起到汐止神社旁
正在進行的<出山>場
也就是告別式 的可疑地點
從人群中喚出他爸爸
我問老畫家為什麼要你去
因為養父
不會有戒心
看到我就會走過來和我見面
養母藉口
天冷
徵得長官同意
幫老畫家添件衣衫
那時的一般衣衫都是用布綹子當扣子
比現代的鈕扣費時多了
養母就利用這時間
蹲下身偷偷地告訴他
千萬不可認出阿爸
伊是來抓你阿爸
到了出山的現場
當作沒看到養父
蒙過了長官
養父逃亡了
老畫家被帶到警察局
當晚接受另一批本地長官的偵訊
隔壁不斷地傳來鞭打的聲音
每當說一句不知道
便會有麻將牌尺輕輕拍著右胸口
只敢窸窣不敢大哭
怕惱了長官
當時非常恐懼害怕
年長了才知道長官並不會傷害他
只是恐嚇他
畢竟這些老刑事
都是日本時代就任職的資深巡查補
換了朝代
依然掌權
但是
懂得逼供的分寸
然而時到如今夢裡還會驚醒
這幾年經過汐止分局
仍舊是有一份心驚
當夜被關在木頭製的監牢裡
不曾闔過眼
儘是想到他的親生媽媽
但又不敢哭
以專家的口吻對我說
現在班演228的牢獄戲很不經心
當時不可能有鐵柱的牢房
都是四角削成頓平角的木柱
以防拘留人自殘或自殺
那時
都是沿用日本時代的派出所
而鐵
早被日本政府拿去打仗用了
只記得好冷
但是不覺得渴與餓
再一次反覆的訊問
隔日傍晚幸運地回家
養母沒問起他的遭遇
日後也沒向任何人提起
這件事
連煙消雲散都沒有
彷彿不曾發生
直到今天
養父家
可比是成了九份鍊金時存放氰化鈉的庫房
沒人敢靠近了
事件剛結束老畫家
被養母退回親生父母親家
因為沒有經濟支柱的情況下
養不起老畫家了
那時候還不懂事
可是
心裡止不住的狂喜
可以回到他熟悉的台北橋下了
跟十個兄弟姊妹抓蝦捕魚了
雖然養父母家裡不缺甘藷粥可吃
但他就是歡欣的很
卻又不敢表露神色
總感覺對不起養父母
不過親生父母付不出贖金
而且也沒有能力再多一雙碗筷
在茅草屋裡
親生父親與母親不停地
向養母
九十度鞠躬彎腰
於是
連個擁抱也沒有
甚至一句話也沒和老畫家談
就被養母又帶回汐止來
回到汐止
將手伸進口袋時
才發現有一小包以荷葉包裝的麥芽糖
那可是他最愛吃的零食
記得6歲被賣的前一天
親生爸爸也曾向柑仔店賒過一小塊
媽媽
邊摟著他邊掉淚
老畫家陪著養母
到每一大戶人家
醫生館
廟寺
收衣服
扛到溪邊清洗賺取生活費
這是老一輩人照顧落難人的方式
即便是保安司令處獲報
也不至於入罪於人
汐止出火車站的左手邊
前幾年拓寬大同路
被拆除的
那一排紅磚瓦舍是當時的聲色場所
林立著酒家
養母從一位老闆娘
打聽到了一位買醉的情治人員
這位情治人員素以正直而好評於當地
這位先生在台灣未婚
於是
養母心生一计
推出養女也就是老畫家的養姐
招贅這位先生
條件是
必須協助養父自由
這位先生幫養父辦理自新
匪諜自首既往不究
結束躲藏的養父
果然自新
閉門思過
不再五湖四海了
然而沉默了
養父
很長一段時間
必須參加每週的黨小組會議
也要到警局報告起居及交友情況
因此無人敢雇用
只得繼續當自由畫師
之前逃亡時負債累累
無法維持生計
幸而外省姐夫也就是那位情治人員
愛屋及烏
對養父非常地照顧
免了他許多法律上的麻煩
還不時給於經濟援助
最重要的是
這位大他三十歲的外省姐夫
對待老畫家
如弟如子
老畫家在父親逃亡及自新的階段裡
必須肩負著送禮及陪對的工作
送禮是因為匪諜身分必須送禮給黨小組長
黨部長官
派出所及其他管得著養父
或者不定時來搜查的長官
以及有可能通風報信的左近鄰人
這些受禮者都還算客氣
比較不會給眼色看
很不理解
民國五十幾年
我的父親也是黨小組長
他說得一口好台灣話
買菜會殺價
也參加標會
家裡
常常有叔伯
名為開黨小組會
實為扯談的茶會
其中一位台灣叔叔
也是政治犯嗎
不會吧
那時我兼任小廝
伺候一旁
從來沒看到他們帶什麼伴手禮
只是茶會後
黨務處理完
喝起高梁
就會開始戲謔了起來
散會後
父親總是會留下
一位台灣叔叔
吟起詩
作起對
寫毛筆字
互相評比
快樂得很
不像是開會時的木訥
最後總是拿起中央日報或是民眾日報
小心檢查
避開元首肖像與文字
寫下
反共抗俄
建國必成
等大字
老畫家聽我的敘述
很不可思議
也許是年代又過了十幾年
不同了吧
老畫家繼續說
而婚喪喜慶親友禮節往來的所謂陪對
那就不然
青的眼白的目
總是讓少年時的他視為畏途
為什麼呢
因為親友們怕招惹麻煩啊
如今想來
就是搞不懂養父何必多禮數
不管自新前還是自新後
他說
那時線民很厲害
自新前
偶而
只要父親偷偷回家探視
馬上
汐止分局就派大隊人馬來圍捕
怪得是
總是留一個缺口讓爸爸逃走
今天談起來
不禁認為他爸爸可能還是受到老刑事們所尊重
如果是台北來的情治人員
早就被捉了
那些老刑事
安享天年
退休了常在汐止街頭彼此相遇
都是庄頭人
他也不曾打招呼
養父回來後
老畫家便從事粗重的學徒工作
老畫匠提到
廟宇或大戶人家的彩繪師
在他們父子那兩代是最沒保障
日本殖民政府皇民化政策後
禁止寺廟
堅決打擊迷信只能信日本的宗教
而光復後
政府提倡新生活運動
好長一段時間
禁止怪力亂神
很多畫師轉行成
看板工人油漆工人
年少時養父也不曾說明
為什麼不放棄這已沒生機的行業
幾乎天天清晨
老畫家都要到汐止鐵路門
也就是俗稱的平交道
後方有幾棵茄苳樹喚作豬灶的屠豬場
到那裡收集現宰的新鮮豬血
大約是三加崙重
各挑兩桶
半路上再拔一些路草
加以攪拌均勻
再倒入石灰
再一次不停攪拌
這段程序大約四小時
著就是古法的底漆了
1955年時的油漆還沒小罐裝
都是在分銷點買回一定數量後
浸在水裡稀釋
還是需要攪拌
老畫家必須一手提著三加崙
爬上高高的樓梯
那時12歲
便可以出入大戶人家廟宇觀堂
看盡繁華與規矩
賞遍字畫及雕塑
老畫家說
這一生如果還算有一點知識
懂得進退應對及文史藝術
就是這番學徒歷練
老畫家說
當時
雇主非常文雅
禮遇修建的畫師與工匠
一天款待五頓餐點
敬煙敬酒
開中門走正廳
家人執事偶遇工人師父
必須側身讓路
他在一位三代茶葉及煤業的世家
安下正廳的璧堵畫
那是他的第一幅畫
工事結束時
雇主照例必須宴請賓客
最尊敬的主桌
設在廳堂正中央
而且旁邊不可有其他桌
以示崇隆
坐的就只能是所有師傅工人
那天養父主動要求與主人同坐邊桌
主人以為禮數不周才會讓
養父不肯坐主桌
養父只是望著老畫家
主人恍然大悟連忙邀請老畫家高坐
老畫家遲疑不敢
最終還是遵行了
之後老畫家還是小廝
但常常是主桌的貴客
而養父總是避坐一旁
老畫家很難以釋懷的是
青少年時為何不讓他進初中
也不讓他進入藝術補校
叛逆期的他不停地頂撞養父
養父先再三強調讀書無效用
讀再好也沒機會沒前途
老畫家猶然憤怒不已
在最後一次爭吵中
養父說
你是我用錢買來的
他很難過
一口子京片子
比老北京還地道的老畫家
頓然改成北京話為我
回憶起
服兵役時是海軍艦隊
他說這是一生中學習最多的階段
奇異地受到許多學識涵養很好的長官所薰陶
習得中國山水畫的意境
新兵時有一次檢查行李
一位少尉發現他隨身攜帶畫具
詢問了幾句
沒多久便被轉調到海軍總部
一個二等兵
坐在
滿屋子外省腔調的校官之前
只因他的藝術修為獲得當時海軍高階長官所賞識
老畫家讓我看了當時海軍總司令送給他的簽名玉照
那是一位海軍上將送給一等充員兵的退伍紀念物
海軍總部一度要派老畫家到美國接辦製圖業務
但是政治審查不合格只能作罷
這時他才體會養父說的讀書沒有用的真意
然而
從小受到忠黨愛國思想教育
的二次大戰出生的台灣之子
就如同
日本學者所稱呼的台灣大正郎
成長於昭和年代的台灣漢人與原住民
完全浸沐在和風文化
以致於
忠君報國
努力成為日本人一般
依然以叛亂犯之子為抑鬱
退伍後
離家
投入滾滾紅塵
當過油漆小包工
辦過幼稚園
開過計程車
也不忘學習繪畫
也曾加入祖籍廣東的工程師畫家
劉其偉先生設立的
私立中國藝術學院
解嚴後
為了領悟傳統的中國畫風
費時三年定居大陸
遊歷遍了中國大大小小的博物館
那一口咬字清晰的北平話
是我的父執輩無法比擬的準確
但是他的典雅台灣語彙
卻讓我感受受了台灣文化的高貴與雅正
養父享壽92個春秋
沒有發訃聞
沒有通知親友
拒收賻儀
這是被視為不孝的荒唐事
從來不辯解
他認為父母往生是自己的事
何須多事於人
什麼罪名被通緝
與228無關
是匪諜罪
老畫家說
養父罪證確鑿法無可貸
我聽了嚇一跳
莫非養父真是共諜份子
當時有心的熱血年輕人或多或少都會傾向共產主義
老畫家說
往生前
養父才說有醫生代書教員和他五個人
牽涉這個案子
當天帶走了四個人
沒起訴沒宣判也沒屍體
只有他逃脫了
而老畫家還是沒向父親提起
拘留偵訊的那一夜經過
犯罪事實呢
老畫家說
因為
謝雪紅女士曾經到台灣北部發展組織
會見各市鄉鎮
稍有地位的頭面人
養父和四位朋友同時
會面過一次謝女士
更重要的是握過手
養父敘述後
便不再說些什麼了
只是淚眼地望著老畫家
老畫家數十年來飼養了無數的流浪犬與流浪貓
我問他為何就是不成個家
老畫家這時換成了熟悉的台灣語
他說
心裡總是有一份驚惶
擔心苦了自己的家後
更何況自己已經是被賣做奴才
何須
又再生一個兒子當別人的奴才
我很驚訝
老畫家似乎依然存在著不愉快的回億
是否
彩繪的極致藝術
彩繪不了老畫家心中抹不去的烙印
那是一種被拒絕的深沉悲哀
起風了
九份的雲幕與夕陽
已然化成了漫天煙霧
望著老畫家黯淡的眼神
我忍下了心中的疑問
那就是
如何看待和養父間的父子關係
或許
這也是一時風一時雨的那兩代人
存在著許多
無法說得清的遺憾與矛盾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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