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有這幾百本特殊的書讓你帶走?我說給你聽。
民國36年228事件,就讀家鄉(基於隱私,不方便說出地名,以下所有人名也是。)的初中部三年級,當時十五,六歲。
一個年級有四班。就讀成績最好的甲組。制服是卡其黃,夏天是短褲短袖,冬天是長褲長袖。
民國34年台灣光復(本文所有用語,完全依據愛書人口述直接紀錄。)後,努力學習國語,從日語轉換,花了不少時間與精力。
別看我講國語字正腔圓,我是真正台灣田莊孩子,小地主的兒子。
校內有幾位講國語的外省籍教員,看不慣台灣行政長官陳儀的施政以及社會的不公,鼓勵我們要為國家和人民挺身而出;其中有兩位是上海和浙江來的,他們都能講日語,更是與我們親近。
否則,不只本省籍老師是日本教育出身,我們也是受日本小學和初中一年級教育的,沒有外省籍老師們的介紹大陸學潮,我們怎麼會知道罷課和遊行?
班長和副班長比較溫和,當學藝股長的我,看了許多共產黨思想等等的社會主義文集,蘇俄文學和中國以及台灣左派文人的書籍,思想前衛,比較敢衝,成了實際的頭兒。
我們三個人秉持日本的學長制精神帶領了大約百餘人的學生到家鄉的駐軍部隊索要武器。
部隊一看到學生群,毫不抵抗,立即逃出兵營。
那武器都是國軍接收自日本軍隊的。
槍柄裝上刺刀,我們就在家鄉的市街遊行。許多民間的大鼓陣頭,踩高蹺等等陣頭也跟在後頭,好像是迎媽祖也更像是大戶人家的大出喪一般的鬧熱,整條街都沸騰了。
沒幾天,清鄉部隊登岸。我和另外兩個同學被逮捕到當地派出所。幸好沒有被立即移送到軍法單位,要不,怎麼救得出來?
阿公很緊張趕緊派人到100多公里外的南部某縣市找同鄉幫忙營救。
這位同鄉,是民國34年被中央政府派回台灣接收台灣南部某縣市並隨後就任該縣市市長。
這位同鄉當時年紀四十出頭。他的父親是我們家鄉的頭人。因為投資竹山老式的只能煉烏糖的傳統改良糖廍,隔年,日本殖民政府開始大量推出新式煉砂糖的新型株式煉糖會社而破產。他的父親很英雄,破產得很乾脆。將祖產檜木內構磚瓦外牆的三合院,田地,茶園,產業通通賣掉還債,其中,我爸爸盤下了他爸爸在家鄉街上的雜貨店。將女兒們送養當童養媳,停止幾個男孩子們的學業。妥善遣散長工,查某嫺,尤其是資深者,務必讓他們晚年生活無虞。曾經是家鄉一等富人的他爸爸媽媽倆窩在祖厝附近溪邊,租一塊颱風一來就做大水的靠水爛窩地種作維生。
我阿公收留他們三兄弟免費吃住在我家,三年到四年不等。而這位同鄉之後遠赴大陸求學,就業並參加抗日。
民國36年電話還不普遍。台灣人起初不知道甚麼是戒嚴,畢竟,日據時代沒經歷過。但很快知道,一上街聽不懂戒嚴部隊的國語就可能被逮捕甚至是射殺。然而家裡識字的老員工,還是冒著危險,奉命趕去南部某縣市找這位同鄉的前頭人之子。
這位同鄉趕緊派貼身秘書返鄉處理,我被關了一個禮拜後,終於被派出所所長放出。
只放我一人。我不願意,說:是我帶頭,不能我沒事,而其他兩人繼續關;那我良心怎麼過得去?
派出所所長是廈門人,很年輕,大約30來歲,日本話和台語講得很好,非常生氣,說哪有這款的。
所長聽了我的說明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最後,還是無條件放了。所長冒了怎樣的風險很難想像。
或許,當時才15,6歲,心靈純潔,若是當時我再年長個幾歲,有了社會歷練,就未必如此講義氣了。
清鄉開始後,那幾位指引我們思考的外省籍老師就失蹤了。
那兩位同學,還有一位在世。
我們家的歷代祖墳風水地是在半山腰,與最近平地距離垂直大約80公尺。
那位效忠中華民國和國民黨的南部某縣市長,幾年後當了台灣省政府某某廳長,在職時,聽到我阿公過世時,他趕來奔喪。就從平地開始跪爬上阿公墳墓邊,褲子膝蓋處都磨破了。
他在家鄉也發起和捐建了公墓用地,過世後,也跟百姓一起葬在那裡,並沒有葬在國家所提供的墓園。
那位同鄉年紀比我大兩輪的救命恩人,我與他較無緣,因為我傾向社會主義,經歷過這次228事件更不喜歡與國民黨人親近。
一百多年來,中國人是辛苦的。
繼續升學,同時直升家鄉剛開辦的公立高中。台灣學生英語程度普遍不如逃難來台的外省籍同學。我非常努力,早晚苦練。英語老師是上海籍,讓我當起了助教。這也是對我將來和海外勞工運動交流有很大的幫助。
沒有繼續升學,成了當時最紅的國營企業的勞工,30年後之後,成為該企業的勞工工會理事長。但是只作了一任。會上任是因為國民黨和當時的工會前會長內鬥。會只做一任,那是因為國民黨內部又團結了。
我呢,曾經也是國民黨籍將近35年。
民國41年,入伍當兩年充員兵。分派到金門戰地憲兵隊。來自浙江省的部隊指導員看過我的安全資料,一個月的觀察後,找我到隊本部人來人往的要道上,他邊走邊看附近有沒有人注視,說:你素質高是國家的人才,卻又參加228叛亂事件,左傾,是屬於列管份子,你這樣太危險了,隨時會因為一點小事就被犧牲掉,趕緊加入國民黨。
那時候部隊是以外省人為主。他們想家想得很厲害。有一位士兵,來自福建省同安縣。我們的陣地剛好是在小山崗上可以看見他的故鄉。他經常在山崗上的岩石下躲著,哭得很難抑制,聲大眼淚也直流。我經過時很不忍心,總是悄悄地走過。
民國41年左右,國軍在大陸的特務工作很活躍。
有一個晚上,配戴著左輪手槍,陪同32歲來自湖南省的唐排長,搭上美軍裝備的小艇押送16個特務到福建廈門出任務。
因為砲戰,廈門小島靠海的人都逃跑而荒棄光了。到了一個小島。昏暗中,只看到那是一間民房。牆壁的下半層是岩石切成成的石磚,100公分以上的上半層是竹篦子泥牆,至於最上頭是芒草還是竹子編的屋頂就忘記了。一走進去,空間的三分之二是木板通鋪的大床,距離地面大約80公分。四面牆壁都是木頭製的魚鏢槍桿,織漁網穿梭竹片,木頭製的漁箱,床底下都是一件件堆疊起的漁網。
排長要我躲在屋內等他回來。他說,你不熟悉大陸,第一次來,太危險了,沒有必要跟著作犧牲。
沒多久,槍聲發作,由近而遠而無。
等到下半夜,很痛苦卻又很含混,彷彿喉嚨有血塊哽塞的聲音低低喊我的姓名。
門縫裡一看,是排長。
門一開,他馬上癱在地上,指他心臟說:把這個交給部隊。
就斷氣了。
我將手指橫在他鼻前,已經沒有呼吸了。
這位盼望反攻大陸回湖南老家的排長,沒有選擇歸順共產黨,沒有遺言留給老家裡的父母親和台灣年輕的太太以及小女兒。
很快就聽到凌亂的腳步聲。趕緊將貼在心臟的微微鼓起的一包文件拿出。
那是蠟封包。
轉身走進臥床下,連門都來不及關,或許也因為這樣,那些八路軍才失去警戒心吧?
他們喊說:這裡又死了一個國民黨。
有的進屋子檢查,有的戶外搜索,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匪軍。
進屋子的,拿起槍柄,將刺刀往各個容器刺,也蹲下來,往通舖床下橫橫刺,但是因為漁網會纏繞,就沒很認真。
而我因為漁網層層掩罩在床角最內沿角落,加上這棟房子的窗戶很小又很少,光線弱,而得以隱匿。
若是再晚半個小時,天亮了,我看我就回不了家了。
走了。
連著三天三夜都沒得吃喝,屋內可能久沒人住,連隻魚乾都沒有。
第三天,剛好是初一,還是沒有月光,就走出戶外透氣,順便遙看金門。
忽然,一把槍管押在我腦袋上,摸走了我懷裡插在腰帶上的蜂蠟包,說:跟我走。我以為被共產黨逮到了。
緊張地忘了極度的饑和渴。
但是,發現是往東方的海邊走,很納悶。到了岸邊,停下,一腳就把我踹下到海裡。
這是特務們為了自保而必須的作法,避免萬一,我已經變節或是有匪軍跟監或是半路上一起被逮捕。
醒來時,已經在之前來同樣的小艇上。睜眼一看,是青天白日旗,得救了。
我從來不對這面旗幟有好感,但是,看到它,眼淚掉下來了,可以回家了。
這位特務,踏上大陸故土,並沒有投降,帶我回金門,是要抗拒多大的思鄉情節呢?那時候的共產黨是認真實行社會主義者,不若後來的種種政治運動的傷害人權不得人心,建政初期不只是百年來農民和工人最好的歲月,也是善待真心投誠者。
為國家立了大功,被調到金門防衛司令部服完剩下的役期,算是優待地過閒日子。多當了三個月的兵,那是部隊移防的關係。
檔案漂亮多了。回到台灣原來的國營生產事業單位。又有國民黨籍,就加入工會擔任職務,正職之餘,展開勞工運動的生涯。
民國50多年,日本的某某工會委員長,代替中國共產黨的某某某來說歡迎我到大陸參訪。戒嚴中,適合嗎?這不是要我當犧牲嗎?這讓我對當時中國共產黨有點警惕,我也據實告訴日本那位委員長。
我努力50多年,對妻子和幾個兒女很對不住,都沒有存錢買到一間房子。
你說,沒有關係啊,你也沒有房子和店面甚至連機車,汽車也都沒有,哈,你還年輕,不知道沒有房子的麻煩。我女兒要搬回來住,所致我得清出幾百本書來讓她住。
李登輝就任民選總統之後,台灣更自由了,我就退黨。
台灣解嚴後,舉辦1950年代白色恐怖展覽展。我戴上老花眼鏡一一查看姓名,這才看到那幾位家鄉任教的老師都被逮捕,全部被槍斃,遭遇比本省籍慘。台灣有的還有機會可以被判無期徒刑到10年不等,然後被移送到綠島新生管教。
這一生所看的共產主義等等的社會主義的書,中國30年代和台灣這70年來左派作家的文學,讓你下架,裝箱,想起了這將近70年前的往事。
民國36年三月,那位救我一命的叔叔,他唯一的條件是,就是不可以公開他有參與營救,因為,他也怕危險,被安上罪名。於是,我們一家信守承諾,噤聲了幾十年,不敢對外說他的義舉,怎麼,書要被帶走了,就說出來了?
那位叔叔,那位部隊指導員,那位唐排長還有那位派出所所長和救我出廈門的特務,都沒讓我被犧牲在苦難的戰爭歲月裡,深深感恩。
這五年,我沒有再往大陸跑了。他們還是有人來訪問,我對一位大陸朋友說,台灣是華人世界中最自由的,而中國大陸現在已經不是社會主義了。他點點點頭沒說甚麼。
你不用那麼客氣,我也非常感謝你來幫我收書,讓這些老舊書可以轉給下一代。
(非常感謝愛書人,不只讓這麼珍貴的書,而且願意讓我聆聽這麼特別的往事,萬分感激。祝福他和夫人身體健康,闔府平安喜樂。立立二手書店敬記。2017年2月4日大年初七立春。台北市大安區到府收書日記)
(愛書人退出國民黨之後,並未加入民進黨或是其他大政黨,亦未謀求職位,而是參與社會主義思想濃厚的小黨,令人尊敬。這段愛書人並沒有說,因此沒記錄在這篇日記裡。)
you are not forgotten martial law Symbols during martial law Edward Gerlock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