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有些大了。在海洋大學的後山,看到了一間與山協調一條龍型很有古味的小廟。停下機車,躲雨,總是喜歡到廟裡找位老人家聊聊天,這樣才趣味。對二手書店的販夫與走卒來說,能有幾十分鍾的清閒是很不容易的。
拐進來。有幾棟廢棄三層樓,前立面都被削掉了。會是舊礦口的建築嗎?這座廟是土地公祠嗎?礦坑口總是會有土地公祠的。聽聽礦坑的故事也是很棒的。
八十歲的老大哥告訴我說,這座廟是他發起興建的。土地公是被供奉在左殿。正中央的是觀世音菩薩;這尊神像台灣光復後沒多久,飄流到海邊,也就是現在海大的國際事務處與游泳池中間的大樓這地方的礁岩上。現在的海洋大學校地有三分之二都是以,垃圾,廢土填成海埔新生地而來的。
他說三年前,騎自轉車被海大的學生掃到。住院住了一年。記憶差很多。只有一些事還記得。
老家在台中縣后里鄉。5歲左右全家就移民到基隆市區。9個兄弟姊妹。倒不是因為家裡的經濟困難,而是心適,愛玩,12歲就吵著大人就帶他入坑當【改修工】負責【卡大】(坑道)【牛稠仔】(支架)的維修。
永過,這裡的確有兩個礦口。一個就是那排被剁成一半的房子的更前面5公尺。這個礦坑探挖到海底後,就遇到大岩磐,挖不下去。並且挖到了【水櫃】(地下水蓄積層),導致了幾位碳工的罹難。
而他呢,在15歲那一年,也曾與兩位碳工因為【落嵌】(落磐)而被陷在這個礦坑坑道最深處。其中一位【老班仔】(年長者),要他們熄滅各自的礦燈(電池),只留一盞,以避免磺火相打電,同時,要他們放下所有的自救動作,不准他們【清壁】,挖掘逃生路口。要相信夥伴與神明會來救他們。只要顧好【鐵枝路】(礦坑內軌道),仔細貼在鐵枝上,聆聽是否傳來敲打的信號。如果有聲響,就必須回敲。告訴他們還活著。也禁止玩跳,以保留體力。
那三天沒有食物。惟一的食物就是蟑螂。坑道裡這昆蟲最多。一位18歲的碳工友不敢吃。最後還是吃了。畢竟,碳工仔工作量大是很容易餓的。
老大哥吃得最多,因為年少,他笑著說。既然入坑了,就要放開去,更何況吃了才能繼續活著?人沒有面對死亡與飢餓時,別說自己參透人世。
膽子越玩越大,16歲他就當了【壓頭】,這是拿著挖掘機器與開山炸藥的【掘進工】,那也是被稱為【烏龜】,是負責坑道的推進。我說,對少年人來說那不是很危險嗎?
他說,引爆炸藥最危險,但是他都搶第一。這也沒甚麼,小心點,這比放鞭炮沒有危險到哪裡。炸完後,總是會比碳工友得到更多的休息優待與崇高敬意。
這一座坑沒有從土地公手上拿到碳就廢了,老闆虧了很多;就改從上方三十公尺處在開鑿新坑,就發了。那個坑本來計畫與建基煤礦,瑞芳二坑與九份煤山相接續。後來老闆之間沒談成。
我說,我就是從九份大竿林來的。
他說,大竿林有個聚福社。那個北管真正興。
我問說您也是【憨子弟】嗎?
他說,他是【前場】,扮過皇帝也當過乞丐,行過三國,也唱過唐宋。
可是呢,沒耐心學樂器,就像他一個坑,都做不到十天就走人。所致,全台灣的金,銀,銅,碳等礦坑幾乎都走透透。九份他也曾挖過金坑呢。
這我是相信的。與幾十位老礦工聊過天。當年沒有退休金,....撫恤金,哪邊的礦坑聽說好就哪邊去。呆久了,膩了;或者安全性感覺不好,甚至,只是入坑前,心跳得快,他們就像整個九份山挖透透的穿山甲,換坑走人。他們是憑著感覺走跳臺灣地下的尋寶者。
那時19歲吧?向臺陽金礦公司承包一段【卡大】而幸運【剪到牴】(挖到金礦脈)的小包頭給了他一些礦砂說,偷偷拿回去鍊,大家分紅歡喜一下。這就是所謂【偷金】。當時,因礦脈豐富與否,決定抽成比例,一般來說,挖到黃金中有百分之25左右是要繳給臺陽金礦公司。
他說,那不是日本時代。【偷金】那是上下一心的協力運動;他不曉得台陽金礦公司如何向當時的政府申報產量與稅金,有沒有短報,可是呢,在那十天他所見到的,沒像電影演的,作家寫的,塞肛門,鼻孔等這些手法,而是大家尊重的方式就好。
他不認為這些砂披得出金來,也不曉得要怎麼偷?於是呢,就脫掉上衣,平鋪在地上,將礦砂包在裡頭,然後打一個大結。肩頭沉沉走出礦坑口了。礦坑口臺陽金礦公司的【礦丁】(守衛),要他打開,看了看,笑著說,不錯喔,含金量真高喔。然後拍拍他的肩說,少年ㄟ,第一次進坑嗎?趕快包起來,趁沒人,趕快拿到小包頭的頭家娘那邊,她會告訴你怎麼鍊。老大哥受教後走沒幾步,又被喚回去,說,錢別亂開,要拿回家去。
第二回就學乖了。與小包頭,金仔工友,分別將一塊礦石放進肚子外頭的外衣裡。
十天後,他又待不住了。就離開九份了。他說,現此時想起彼當時,臺陽金礦公司的老闆真有量,知道金工仔與小包頭要【剪到牴】的機會少,賠錢多,而且艱苦,總是補貼式地當作沒看到在偷金。這樣也對,這些下手才會勇於入坑與承包。
我說,您怎麼都沒有砂肺的咳嗽症頭?
他說,當完兵就沒再下礦了。都下過了,就覺得無趣了。然後,全台灣到處跑,到處做工。
曾經在台北圓山內的官邸與總統府 分別裝修過宋美齡的房子與挖掘地道。他說,宋美齡曾經寫了個【宋美齡】三個字的紙條給他,好方便他出入,也避免他愛玩在台北惹麻煩被抓了;他認為她像是個厝邊姊妹的親切。知道他們走過日本時代,聽國語很費力,她也會用簡單的日本話打招呼。而蔣介石呢?他說不管別人怎麼評價,他覺得他見面就會先微笑。看到小朋友就會去抱。天良講,他本人是好的,是兵仔壞。
前後持續了五年。這時間是他一輩子做得最久的工作。薪水都是全數被政府匯回家裡。將那紙條上繳回去。之後,又去火燒島挖地道一年。挖完了,看到兵仔架設鐵刺網才知道那是準備通電流用的。
回來到海洋大學。他看到那尊觀世音菩薩被撿回來還沒安座。他不忍心。就蓋起了簡易的廟。很多單位來拆。民國四十幾年,台灣本身就是違建的島。為什麼只拆菩薩的?走過了台灣很多地方,也見過總統與他老婆。覺得,國民黨比中華民國政府大,於是呢,就到基隆市閩南同鄉會,未經同意,拔下了一張好大的黨旗,說了一聲借用,疊著帶回來,然後削了一根竹仔,綁在上頭,插在庭院上。
朋友問他,有沒有像兵仔的舉旗官堂堂正正舉回來。他說,又不是神,坐公車就可以。這句話,惹得朋友緊張地東張西望。
嘿,再沒有什麼單位要來拆這座廟了。黨旗飄到快爛了。
海洋大學從專科學校改製成海洋學院時,準備拆了這座廟。他放話說,這座廟被敲幾個孔,你的每一間教室就幾個裂痕。後來沒事。
我說,你怎麼這麼兇。
他說,日本時代,警察打人是脫光衣服打。打得兄弟哀爸叫母的;民國36年228後,真多的【友ㄟ】與【正經人】難免有參加打,砸;可是呢,這兩個時代;一進礦坑工作,只要不是思想犯......或者殺死人的重大案件,除非密報在案,警察總是徵一隻眼閉一隻眼,是不會來抓碳工仔的,這礦坑就宛然是友ㄟ的五星級飯店,警察會尊重,不會來臨檢。跟他們一起久了,難免會匪類。
他帶著我去看了當年水湳洞 到八尺門間的火車鐵軌的舊址。他說,海洋大學的學生都很優秀。前幾年,學生撞到他,馬上下車要扶他。他看多了礦坑裡的跌打損傷,要學生千萬別抱他起來。讓他慢慢自己坐正。警察來了。前後車包夾住學生的車子怕學生跑了。
老大哥罵警察,說是自己騎車跌倒的,學生好心來扶他,這樣就要做筆錄,難怪,台灣很多路倒者,沒有人敢幫忙。
他當晚就趕回來向菩薩燒香。
學生最後還是被盤問。
學生隔天又來探望他。也怪,他就開始頭暈了。醫生說情況不好,救得活,終生可能癱瘓。他說他樂天樂天的,又愛勞動,根本不信這些讀書人的話在家靜養。他覺得是菩薩保佑他。而他的好朋友是長老教會 的認為是禱告的關係。
我忘了問,那學生後來有賠償他嗎?
他說,前頭那兩座半面的建築,被政府告了好幾年,輸了,就被拆成那樣。醜又危險。本來是製蝦場,養活一百多個家庭。好啦,拆了,老闆沒錢整修了,工廠停了,這山坳的社區解體了,可是政府也沒好好利用這塊地。只剩下這座廟讓往日的信眾回來參拜。
快八點了,雨停了很久了。我就到基隆忙去了。
立立二手書店敬記收書途中遇見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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