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三個月前,一位可愛美麗的臺北同行說,走尋書人不能亂說話,否則就會一語成真找罪受。
這點我是很同意的,可是呢,我就是管不住嘴巴。這幾天,每天都在爬樓梯,而且一爬就是四,五樓起跳。今天更妙了。是從地下室扛上來,然後又到百里外,從五樓扛下另一家書來。
左腳的水泡早就破了,可是走尋的時候,沒感覺,回到店裡才舉步難行。元旦時,不該向一位美麗優雅的侯硐書友說,已經搭了好幾天的電梯在收書,兩隻腳都沒運動到,體重胖了一公斤,該去爬山了。
說完這句話,我就開始爬樓梯,沒一天有電梯的。雖然公寓有更多機會尋到老舊書,然而,天天爬公寓當然就沒有一半是電梯來得輕鬆。
這樣寫,應該沒犯忌諱吧。走尋書方面,我可是遵循許多禁忌的。
這很靈喔。我與那位年少的同行都不認為那是迷信,是有實際統計數據與個人經驗的喔。這幾年下來,走尋書途中,我看到廟就拜,看到教堂就鞠躬,經過清真寺當天就不吃回教禁忌的食物。
書是有靈性的,虔誠要緊。
每一座書櫃就等於是愛書人一本無言而恆久的回憶錄吧?在打開書櫃的那一剎那,迎面而來的是愛書人曾經的往事與心事。
今天早上。書櫃裡盡是臺灣與河北的史料。怪的是,臺灣部分,沒有任何有關於二二八與隨後的白色恐怖。
愛書人的女兒告訴我:外媽是台北第三女高卒業,日本時代人稱呼是先生媽的醫生的家後;外公是帝國大學醫學院畢業了後留日的醫生,二十九歲係年,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小年夜出診,煞感染着風寒,不到半個月就來往生。
二十六歲的外媽擔起了這一個古老的士紳大族。
民國七十幾年彼時陣,外媽提起了二二八說:除了你外公的細漢叔伯兄弟之外,醫學院同窗合朋友也攏在了後的逮捕中死亡了。如果你外公沒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即年過身,也共款會死在槍口下;被殺的某某人,某某人....不是彼當時的【文化ㄟ】.....就是【共產黨的農民組合】攏是你外公的同志,,假使講,外公亦在ㄟ,即款半暝掠人的扣門聲,親像是風颱吹瓦厝,一塊塊的瓦,予風掀落地所擊出來的聲相彷,會使我驚惶。
愛書人的女兒隨口將這段外祖母的往事告訴了父親。父親也沒說甚麼只是沉默著。
蔣經國開放大陸探親的那一天,父親將子女與姨啊(也就是媽媽)聚在厝內說:前幾天我就辦退休,我父,母親與弟,妹四人熬不過三反五反與文化大革命都死了,但是姪兒,女都還在。我要回家鄉。 我想那邊的家,沒有辦退休,少領一些退休金,我就不能回河北了。
父親隨即走到窗口將窗戶關得緊緊地,確定窗外沒有人後,又說: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初,我是憲兵團的憲兵。一上基隆港岸,長官就要我們以機關槍一路掃射進臺北城。我們不肯,但是威脅以抗命送辦。離開台北要往南時,有同事已經精神異常了;也有同事被送軍法了。
這不能對外說啊。
後來你的祖父來了信,要我留在臺灣以保家族一個血脈。
我隨即退役;先是當刑警,三個月後請調交通隊,再一年後又請調消防隊。這都是因為我覺得不安全的緣故。
民國四十二年與你們的【姨啊】結婚後,我不敢再要求升官了。因為升官就要轉移他縣市任職,我害怕無法保護到你的姨啊,深怕有甚麼人闖入我們的家,就像我拿著槍到臺灣來掃射一般。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愛書人的女兒接著說:五天後,父親就獨自搭上飛機了。父親不曾離過家,這回,他總共返鄉了十天。之後,一如往昔,不曾在外過夜。
我的姨啊,上疼惜她的細漢阿叔在二二八後也被槍殺,所以不喜歡看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史料。因此我家書櫃裡沒有這方面的書。
但是,她卻愛上了父親。
十年前的尾牙前夕,在病床上的父親告訴我:我最感激你的外祖母,當時有向她自白他是民國三十六年三月來的憲兵,而她還是將全世界最好的女人嫁給了我這個外省仔兵。而你外祖母只是靜靜地聽。
隔天,父親環視了子孫後看著姨啊,在家人助念聲中往生了。
我沒有再多請教細節,我們就一直沉默著。我不知道愛書人的女兒在想什麼?而我收起每一本書,小心地放進書箱裡,就如同在翻閱一本本泛黃的線裝日記本。不禁想,有時候,書櫃裡沒有的書種,也是愛書人對往事的留白吧;就如同山水畫裡的留白,反而是深刻的心事之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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