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只有十二點一度,雨微微了,窗外還是很暗。
八十歲在九份算是年輕的了,前幾天,經過阿婆民宿時,那位九十二歲的掌櫃大姊還問我,{咱甚麼時陣來去爬草山?}。
草山,那是九份,金瓜石更往東的七百多公尺的高山。
前天,承蒙信賴,一位書友給了我她婆婆的電話。她的婆婆正好是八十歲。我猶豫了兩天,不知道何時打才不會打擾了她。
昨天下午三點五十分硬著頭皮撥了電話。
豪氣的聲音就如同九份慣見的大哥,大姐們的熱情腔調。我這才鬆了口氣。
大姊是金瓜石人。我想請教的便是【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而金瓜石,九份,侯硐,....與瑞芳是主要的案件發生地。
曾經胡亂地寫過
這裡就不再多贅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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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純粹紀錄大姊在電話上的回憶。
大姐說:阮兜(我家)是滯在(住在)祈堂街。金瓜石國民學校畢業,彼時陣小學不復(再)分小學校與公學校了。一個班有八十個人,我是第一名畢業;學校的運動會,我攏在作主持。我的爸爸是金瓜石的甲長,開了兩間雜貨仔店。
事件未發生的時陣,真濟(多)人來到阮兜(家)吃,飲,開講(聊天);不只是臺灣人,連日本人也是共款(一樣)。尤其是配長刀威風凜凜人看人驚的日本巡查(警察),疒肖(兩字合一,音念肖,妄,瘋的意思)想阮姐姐的水(美),敢若(好比)親像(像是)豬哥哩,三不五時來阮店內坐。
阮的爸爸在【五二七事件】予日本政府掠去。不知是按怎刑(刑求),我彼當時已經在【工礦公司】做工友;聽到阮爸爸被刑死的消息,我就昏倒在地。不知注了多少強心射(強心針),才救醒了我。
阮爸爸予(給)人掠(抓)去落後(之後),到刑死這段期間。阮兜(我家)不知予(讓)人騙了若濟(多少)錢?
你知影(知道)麼?
日本時代的裝味素的鐵罐有多大罐嗎?
彼當時,無人敢來行腳到(走到)阮厝內,恐驚會予(被)牽連到案件內;結局,有騙子講欲來幫忙向日本政府疏通,足濟(真多)錢攏去予(被)人騙騙去。阮阿母將眠床腳的地板橇起來,提了(拿了)幾十罐的錢,陸陸續續提予(給)騙錢的人。可使(可以)講,破產囉。
阮爸爸刑死了後,這許(些)錢也不敢討,復較(更不用)免講報案了。
阮爸爸死的係即年(那一年),我抵好(剛好)十四歲。
以我的成績我會使(可以)考著(考上)高女。但是,我繼續在【工礦公司】的【所長室】做工友。日本所長看我的遭遇對我真照顧,攏(都)會予(給)我加班的機會。有時陣,不會算帳,我就提(拿)著帳本到學校問老師。阮所長庶常(長長)笑著講:某某某甚麼錢攏欲賺。
伊的恩情到今仔日(現在),我猶原是(還是)囥(放)在心內。
所致,我有一個觀念,日本政府真酷刑(殘忍苛刻),但是勿會通(不可)將日本政府的橫霸,牽連著日本所有的人民;這幾若十冬(幾十年來),我因為工課(工作)的關係,攏是有合日本人往來,我勿會(不)因為這個事件怪罪日本人民。
我勿會(不)扌却(兩字合一,記,懷)恨。
但是,為什麼,我會想欲參加每一年的【五二七思想事件】座談會?就是飲水要思源,愛阮的爸爸合當時的受難者不通(不可)死得無價值。
這是咱臺灣人的歷史。
阮兜(家)衰敗了後,欲吃無米煮。我向家己(自己)咒詛(發誓),勿會(不)使(可以)予(讓)一家敗落去。臺灣人講:【富家出敗子】,但是阮散赤了(赤貧了),我復較(更加)打拚。一個人兼職幾若項(好幾樣)事頭(工作)。而且,不放棄進修,去讀商校。
我的子女,我亦是栽培伊們,有書讀到無書;伊們也真有孝,其中還有做到【某某商會】理事長。
當然,這要感謝我的先生。我的先生在結婚彼當時,答應幫忙我完成我的願夢;伊無辜負了我。
我的先生就是在瑞芳市內開【某某病院】的某醫師。這個先生,你若是阮這輩的人你就知。
在民國三十六年三月的二二八事件了後,有一工,我煞聽到病院外頭,有二十幾個人在舂(搗)阿敏土(水泥)。
我問伊,哪會這爾(這麼)濟(多)人ㄎ一ㄥ ㄎㄧㄥ ㄎㄨㄥ ㄎㄨㄥ?某醫師講:這許(這些)朋友就是前幾工(幾天),在瑞芳分局,雙手被反綁在尻脊後(背後),是警察準備欲槍殺的人,我去保他們出來,沒想到,伊們煞(卻)招招來為咱翻修病院。
你問我,為什麼這麼堅強?
我合你講。我是死無去的。
我受到這款的刺激,我合家己講,人在做天在看,我絕對愛有出擢(出息拔尊);要幫忙擔起阮這個爸爸死,厝破產的家。
所致,永過(以前)【工礦公司】的所長也因為我即款(這種)的【人格】自動教我書法.....等等;我也認真充實家己,劬勞讀日文,我的翻譯能力也是一等一;我也學某某運動,曾經擔任中華民國某某運動協會的理事長。
這個事件影響了真多家庭,我金瓜石國小這班同窗的某某某,伊是第二名,伊的爸爸也是共款(同樣)死在即件事件,還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斡頭這爾看(回頭看),我這一生真是勞苦。現此時,我所想的就是還原臺灣這段歷史。
我不會恨日本人的,一個民族總是有好人與壞人,我不會將日本政府和日本人做伙(一起)看待的。
我只是希望我的後代子孫明白祖先的遭遇,了解這個家是按怎樣(怎樣)復興起來的;希望伊們寶惜(真習)這個家。 說到這裡,我就陷入思考中了,有點分了神,想到了歷史本身是否不該是統治者的工具,不應該被放大或者抹滅,將一個民族悲情成多悲哀或者神化成多偉大;如此才會更貼近我們這塊土地上各個民族現在與曾經的奮發朝氣。而這位醫生娘的語調是如此年輕,我一時思緒也跟著回到1940年了。因此接不上她的話了。
爽朗的大姊似乎也查覺了。她就問我多大的年紀?我說我五十歲。她說你怎麼知道這件事而且會想了解這件事呢?
當下,剛將思續拉回來,我卻不知道怎麼回答。
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偶然間先看了蘇新先生所寫的【憤怒的臺灣】吧?後來向中研院的朋友借閱李建興先生所寫的七十幾位死難者名單,竟然都是在我所熟悉的九份,金瓜石,......與瑞芳等的街道巷弄里。
而我是九份人也是台灣人,我卻一無所悉。.
好感謝這位大姊與她的媳婦。
昨天下午與大姊講完後,就去工作了。擔心我自己有所遺忘錯誤,也顧慮到大姊的隱私權,並且尚未請示並獲得大姊與她家人的同意,所以姓名就以某某某來代替了。還請各位朋友諒解囉。
天已經亮了,窗外雨停了,室內溫度12點9度了。我也該去工作了。改天也要陪阿婆民宿的大姐去爬金瓜石山後的草山。不過,這已經約束了快兩年了。我也要年輕點才行。
九份冬天如此冷,雨又大,不知道大姊的媽媽與一家人是如何為她父親奔走,之後大姊又是如何行走在蜿蜒起伏的石階路上去上工呢?這幾天的寒流,金瓜石,九份的遊客都少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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