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鑽過層層雲幕,三,兩束光芒投射在三貂角 海面。大冠鷲剛一出巡,竹雞們瞬即停止呼喚。半平山 看海的坡野,鹽分,將菅芒花掃蕩得早衰得有如白茫茫的鴨群。菅芒花齊整也有如鴨群,這可不能有突出,風比剪刀還利,花海裡,有一些花序已折斷而垂懸著,甚至是離落在地。
天空沒有星星與月亮,黎明前五點十分,獨自到貢寮鄉草山山巔守候日出。
就在蒼茫中,清晨六點三十分,接到愛書人的電話,說:
{都是有關於台灣的文學,畫冊,電影,可不可以下兩點整到台北市文山區政大附近收書。同時,她下午三點要離開,問我,可否在一個小時內完成?
我說,我們收書收得很窄,剛好,這些都是我喜愛的書種。收書通常是聊書聊掉的,不聊書,幾分鐘就可以當場載運完畢的。只是,這些書都很好,您確定要割愛嗎?
她說,要搬家啊。已經有留一些了。
很多民國5,60年年代的電影畫報,台灣電影史,台灣日據時代現代詩演進史這方面的書。好開心。
到府收書時,眼睛總是會先注意愛書人所要割愛的書。然後呢,貪婪地看著愛書人所珍藏未割愛而還在架上的。
書櫃裡的書,總是會洩漏出原所有者前半生或者一生的經歷與心事。
接著,才會抬頭看牆上所掛的字畫。那落款者,是一位記者。
愛書人很驕傲地回答我,{爸爸是白色恐怖的落難者。坐過五年的牢。}
這讓我很驚訝,通常,到府收書的經驗,白色恐怖倖存者是很不願意向家人說起那段過往。而愛書人似乎很清楚也樂於說。
收書,總是經常會到許多心儀已久的藝文,將軍.....或學者家的府上。為了尊重愛書人的隱私與自在,總是會裝做沒事人,不表露出來。
書的所有者,曾經寫過一本關於白色恐怖的親身經歷。也曾在好幾位愛書人家中,聽過所有者的遭遇。
但是,今天,我還是忍不住地請教愛書人是不是就是某某某先生。
愛書人說,
{這些書都是爸爸的。前三年往生了。想為媽媽換環境,但又不想這些爸爸的書流落成紙漿,幾經反覆挑選,還是捨不得,才會拖到今天。晚上六點,搬家公司就會來。明天是禮拜一,我還要上班。}
{爸爸與古龍,席德進和電影,文學圈等伯伯阿姨都非常要好。}
{古龍的小說裡,一位丐幫的幫主,找不到適合的姓名。大家喝酒時,他就向我爸爸說,你那姓名倒是挺適合的,嗯---嗯,怎麼樣?借我吧?於是,我爸爸就成了丐幫幫主}
{席德進也喜歡與我爸爸閒聊,那時候,送字畫是最高心意,就寫贈了幾幅。}
{爸爸上海人,是上海新聞專科學校畢業的。很早就來到台灣。那時,大陸新聞界很競爭,會到台灣因為爸爸認為這裡有剛畢業的年輕人的機會。}
這倒是讓我很不解。民國36年228事件後,新聞界一片好向東北季風時的酷寒,甚至,這酷寒一陣陣延續到解嚴前。一不小心就會像鶴立的芒花花序給被吹折了。
彭瑞金先生在自立晚報出版的【台灣新文學運動40年】一書中說,民國36年3月,軍隊登陸後,進行以【綏靖工作】為名義的清鄉行動,封閉了許多報社,台北的【大明報】,【民報】,【人民導報】,【中外日報】,【重建日報】,台中的【和平日報】,【自由日報】;各報社的社長,編輯,記者都成為搜捕對像,比如說被殺的有:人民導報社長王添灯以及繼任的宋斐如,民報社長台大文學院院長林茂生,中外日報社幹部林宗賢,新生報日文版總編輯吳金鍊等等諸位先生。
彭瑞金先生引用新生報民國36年四月一日的社論:{我們來到邊疆,和在其他一般身分工作者不同,除了應盡的職守外,還得負有特殊的任務,這就是要使本省同胞擺脫思想桎梏,消滅日本思想的毒素,充分認識祖國,了解祖國。這一次事件,既不是甚麼政治改革要求,更不是民變,完全是日本教育的迴光返照,日本思想餘毒的作祟。….。},說:接續日本政府在戰時假借皇民文學奉公,進行思想整肅,檢察….。
愛書人說:
{中華日報是國民黨黨產吧?民國35年二月創立的,二二八事件後並沒有被封報。爸爸先是到中華日報,然後又到聯合報。一開始是在政經社會組的。古龍與席德進等都是出獄後才深交的。}
{劉自然事件時,就像您剛剛說的,您收書的習慣總是不會注意家裡陳設,而是注意書櫃。我爸爸第一時間就衝到現場。那是他當記者的敏感。}
沒多久,就被以在上海新聞專科學校時,參加了【某某讀書會】,來到台灣未依法自首,視為繼續參加共匪祖之,執行陰謀叛亂的不法工作。這個案子牽連很多人。而導火線,正是在劉自然案件現場出現,認為是【形跡可疑】,【陰謀渲染擴大事件】顯然是【準備匪軍攻台,進行接收。】
{爸爸算是很幸運,沒被關很久,坐了五年牢。}
{爸爸就像是踩不死的野花,做完牢,還是做老本行,不忘情他的新聞事業,就被派去跑電影,藝術,文化界的記者。}。
{小時候,都不敢說給街坊鄰居知道,只是,消息難免洩漏,歧視是難免的。可是,爸爸都抬頭挺胸在走路。}
{出獄後,沒多久,就與媽媽認識而結婚。媽媽是台中本省人。很勇敢,聽了爸爸的【自首】的告白,知道他是【潛伏了20年的匪諜】後還敢嫁給她。}。
愛書人的爸爸還真的是像芒花,花序被折落了,來年又長;花序長成種子了,繁殖季節時飜飛於天際,落地又是新生命。
收書有這個好處,經常可以遇見作者或者他們的家人。
被陳芳明先生說,在上海,與同志們創建台灣共產黨的台灣女傑謝雪紅,日本,國民黨與共產黨在不同的統治者,刻意為她塑造了不同的罪狀。她所遭到的惡意指控都是出諸於統治者階級的精心設計。
陳老師在【謝雪紅評傳-落土不凋的雨夜花】前衛出版的巨作說:
{沈毅女士是印尼華僑的女兒,原籍是福建詔平縣。嫁給台灣名士林祖密的兒子林正亨。是謝雪紅當臺灣民主自治同盟主席時的三位秘書之一。期間是195到1957年。}。
{引用蔡文金先生的回憶:沈毅同志始終不肯製造謝雪紅同志的【反黨】罪狀。於是,中共就集中火力渲染沈毅同志與江文也同志的私人間有【醜事】,這是鬥爭謝雪紅同志的第一階段。}。
{在這種瘋狂的鬥爭中,謝雪紅的抵抗精神表現得徹底無疑。她鼓勵沈毅要【像永遠踩不死的野花那樣。】,不要屈服。謝雪紅以【野花】自況,以【踩不死】做為自我期許,在台盟盟員中塑造了堅毅形象。沈毅的抵抗,最後,仍然被打成【右派份子】。}。{
我不敢多聊了,怕耽誤愛書人的時間;而她爸爸的遭遇都有寫在他的【某某某某】的書裡,我可以回店裡後再閱讀。
果然是,愛書人的媽媽來接愛書人了。好厲害,五樓的公寓,爬得很臉不紅氣不喘的。她說,常與先生去散步爬山。
總共收了250本書,另外50本書我轉贈給有用的朋友了。
愛書人的媽媽與愛書人一直向我說謝謝,這讓我挺過意不去的,害我腰越彎越低;畢竟我是營利者,是我因著愛書人的雅意才得以收書養家的,而且,長了我的見聞。
她說,希望這些書,能夠再流傳下去。每一本書都是我先生曾經的寄託與最愛。
今天是周二,天亮後,整裡了禮拜天黎明時到山巔上所拍的芒花。想到了這趟收書。改天,若有經過她們的新家,再拿我這台傻瓜相機所拍的芒花給她們看。她們的先生與父親,還真像是芒花,寧願被風折斷,也不願彎曲。一定還有很多故事可以聽的。
踩不死的野花:台北市文山區到府收書收購回收買賣舊書二手書。2015年5月12日立立二手書店 敬記
(喝酒有礙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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