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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農曆過年到今天
經歷了三個北方寒流
二手書店的窗外
海一片藍
天也藍
遠望正前方的基隆嶼
只見晨曦
將白色燈塔閃耀出鑽石般的清輝
一位九份婆婆
進來對我說
還是沒發現那隻流浪犬
過年前便向我說起
九份的公墓區
有一群流浪犬
其中有一隻
瘸了一條受了傷的腿
不知道是人為虐待
還是狗兒為了吃罐裡的海苔
讓自己鑽得進,退不出
牠的頭整個被罩住了透明的海苔罐
這個塑膠罐直抵頸部
這是一位九份清潔隊員發現的
清潔隊員們利用下工的時間
圍捕了幾天
已經幾天沒吃沒喝的流浪犬
卻蹦起牠不良于行的腳
搖晃著發不出聲音的頭
驚惶奔逃
竄匿芒草及碧棕樹之間
九份婆婆知道這消息時
已經是一個禮拜後了
那一天是送灶神的日子
她帶著供品就去尋找這隻流浪犬
連著幾天都沒看到蹤影
她懷疑是人老眼花視力不行
無論晴雨
總是會理所當然地
要我陪著她
帶著池釣用的大魚網去尋找
她說一切聽她的佈置
總是站在制高點
以手勢指揮我在草叢裡鑽繞
幸好
是冬天
否則踩到了蛇
尤其是九份常有的青竹絲或者龜殼花
可不是好玩的
春節那些日子
婆婆的面色
深像是濕冷到骨子裡的九份東北季風
我勸婆婆別再找了
沒吃沒喝
這麼冰冷的天氣
應該過不了這個年
婆婆呸了一聲
怪我咒罵那一隻流浪犬
我只好再一次戴起手套
頂著迎面而來的寒風濃霧
晨昏陪著她踏遍九份
正月初九
突然有三組人馬
也在找尋那隻流浪犬
一問之下
原來他們是看到一篇求救文章
那是一位遊客看到了那隻流浪犬
因而在網路上所發起的呼籲
婆婆好歡喜
東瞧瞧西瞧瞧
細聲地叨唸著(還活著還活著)
大夥兒聽從婆婆的決策
定了包抄方式
分進合擊九份隔頂的墓區
地毯似的搜了再搜
突然間
一群流浪犬從一個風水間
像是台北市政府前幾天所施放的跨年煙火
爆裂而出
四處星竄
快速到我們根本看不清楚牠們的顏色
更不用講是否
有沒有套著海苔罐的流浪犬
那一天起
婆婆便不再央求我作夥去找尋
我好奇她為什麼會有如此轉變
她說
一隻狗若是對人全然沒信任
牠就完全死心不會讓人接近
如果是山內一群流浪狗
同齊走跑
這就代表
這些流浪狗都受到虐待
牠們會形成一個社會
互相扶持
就算是公所來吹箭
牠夾在狗群中間
這樣也是射不到那隻流浪犬
不用提
幫牠解下海苔罐了
更進一步講
人多只是讓流浪犬
死前越受驚害怕
婆婆說
她小時後曾經有過一隻流浪犬
那是昭和19年<按:民國33年即1944>
日本命令停止九份的產金事業
將人力物力轉移至戰爭所急需的銅鐵水銀....的生產
而礦工們就被強徵至金瓜石,或者基隆,台南從事
港口等軍事設施的工作
很幸運地
婆婆的阿爸是九份的碳工
礦坑位於九份大竿林溪最上游的
簡便式拖籠礦
那是沒有台車輕便道的無煙碳礦
所以婆婆的阿爸並沒有被日本政府徵調
而婆婆的金礦工鄰居
卻被徵調到台南
從事碉堡建築
臨行前將家裡的神明
請去安奉在大竿林溪頂
搗金礦石的水車間旁土地公祠
同時鄰居將一隻瘦弱的小黑犬
送到了8公里外的侯硐瑞三煤礦礦區
那裡有一位過得去,養得起小黑犬
的打鐵工朋友
沒想到
兩天候
小黑犬竟然獨自跑回了鄰居家的門口
婆婆和她的五姐及六姐
吵著要收留小黑犬
婆婆的阿母那一年已是滿面風霜的40歲婦人
先生因為肝不好
容易噁心,嘔吐
雖然拖磨著和婆婆的阿母一起落坑
但常常三作四休息
連買一領舊軍服落坑穿
都不敢想
更何況當時食物都是日本政府配給
有錢也沒處買
哪有辦法飼一隻沒用的狗
小兒女們提出了種種辦法
老五,老六興奮地說
她們會加倍努力
到放置煤炭廢土的<土尾啊>
揀尋有用的零碎煤炭貼補家計
六歲的婆婆嚴肅地提出計畫
她會到番薯園撿拾農人不要的藤
和香去了,壞掉的小番薯
跟養猪戶換銅錢
而這些工作
小朋友一致認為需要
一隻狗來保護他們
小朋友終於說贏了父母
只是小黑犬
夜裡仍然是盤睏在鄰居門口
守候著
不肯離開
有如守候著舊主人歸來似的
隔一年日本戰敗了
九份礦區陷入沒有法律的狀態
雖然九份的台陽公司與礦工們
向來都維持著和諧關係
但是仍然有盜採金礦的<散花仔>
因為鍊金設備都被當年日本政府徵收了
許多地下的(發桶間)和(堀仔間)等簡陋煉製金礦廠
雨後春筍地興起了數十家
九份霎時間繁榮了起來
老街上的流浪犬與家犬
也跟著長起肉,精神了起來
只是鄰居依然沒有返回
而婆婆阿爸也已經臥倒在床
無法像六十年前的祖父輩
初到九份大粗坑金山
沒政府地發一注土地公賜予的橫財
不多久
國民政府行政長官公署
派遣軍隊進駐九份維持秩序
說也奇怪
軍隊來了
流浪犬卻消失了
自由慣的家犬也開始時髦地綁起草繩
那時候的流浪犬就會緊緊地一群
轉進出沒在九份大大小小的礦工墓區裡
這一年瑞芳鎮上開始有了香肉店
民國39年
九份最大的金,煤礦礦主
<台陽礦業>將該公司的煤礦器材
支持金礦復建的工作
九份人彷彿是綿綿雨季後看到了朝陽晚霞般的光明
講福州話的老闆們又開了各式的料理店
礦工們又帶著工作証到(調進所)也就是
台陽員工福利社賒米油等生活用品
就在聽得到繁華喧鬧聲的
九份老街上方
婆婆阿爸卻只能吃一些廟裡求來的
香灰符水來醫治病軀
那時狗兒已經是可以買賣的貨物
這也是家裡唯一的財產了
前一年為了治病
已經將老五老六這對姐妹
賣給一位會唱<開天關>也就是京戲調的藝旦收養
全家已經到了賣無可賣的境地
不知如何是好
婆婆阿母問了廟裡的乩童
跳過了神後
得到了的指示
是讓婆婆阿爸爸吃他喜歡的食物吧
說也奇怪
神明指示後
一向省簡的婆婆阿爸
竟然孩子氣似地鬧著
要吃九份的(五碗三)
日據中期
一錢可以吃一枝冰棒
一角可以飽餐一頓
(五婉三)那可是料理店裡的大餐
五碗中通常有白斬雞,炸肉,猪肚湯,龍蝦及什錦湯
要價三圓
那是可以坐滿八九人一起享用的菜量
手面賺吃的鄰居朋友甚至五,六姐的養母
都款來了一些菜蔬甚至是魚
來記付贊助
但是豬肉及猪肚可是不容易了
有人不好意思地說
香肉味道有如豬肉
不如拿那 隻小黑來代替
但是沒人敢動刀
於是又有人提議不如和
附近的軍營
交換狗兒
就像歌仔戲裡唱的
易子而食
如此才不會不忍心動手
於是請了附近的阿兵哥來幫忙
婆婆阿母既矛盾又掙扎
心想神明指示不能違抗
如果照辦了,
說不定好轉了
就不用煩惱先生過身後的出山索費
如果神明要先生歡喜走
這可能是先生迴光返照的最後一頓
捨得用醬料
小黑的肉冒充成猪肉,猪肚應該瞞得過先生
大家圍在小黑面前
你一言我一語
和軍營約定的時間到了
婆婆咬一咬牙便要牽小黑
只見到小黑
僵直地
兩耳下垂緊貼耳際
尾巴夾在後腿間
臀部使命地靠著牆腳
前爪緊抓著石崁細縫
頸子不怕草繩勒斷地抗拒著婆婆阿母的拖拉
雙眼滿是恐懼
全身不停地發抖
望著婆婆阿母
發出細微,間續的鳴哭聲
婆婆撿完薯藤回來了
當她弄清楚甚麼事時
她趕緊抱住了小黑
直嚷著賣掉我就好了,賣掉我就好了
而小黑
不知道是要抹去小主人的淚水
還是牠想要安慰婆婆
頭倚著不停地舔著小主人的臉頰
竟然也放聲大吼
那吼聲也震出了小黑的眼淚
阿兵哥不耐久等
走上石崁路
這位阿兵哥已經將近30歲了
嘹解情況後
轉身進入以芒草為屋頂的草寮
逛了一圈地面高低不平的婆婆家
歎口氣
不發一語地走了
大家愣在那屋埕前
不知如何是好
小黑趁著這一場安靜
貼著小主人
死命地跑進了婆婆的家
這是七年來小黑第一次踏入婆婆的家
這一天
海與天也是一片藍
那位阿兵哥
帶著一桶熱騰騰滷到一夾就爛的白菜豬頭皮
還有一疊燙到沒腊味的辣椒
半罐嗆到不行的白酒
默默交給了婆婆的阿母
並邀請她們及鄰居到營區
走到了營區廚房
阿兵哥走向顫抖的兩隻中型犬
帶上手套
解開頸上的草繩
拍拍傻了的狗兒的背
說了大伙聽不懂的鄉音
笑著輕踹狗兒
好逼著牠們逃出營房
傍晚
阿兵哥特意炮製的爛透猪頭皮
雖然活像是精肉燉的
婆婆還是擔心
就怕充不了五碗三
不安地將那五碗三餵食先生
所幸先生吃得津津有味
而小黑犬改了性格似地
不畏懼病人口中
從隆起的肚子所發出的惡臭
異常的前腳搭在病床邊
又親又吻地
磨蹭著婆婆的阿爸
婆婆的阿爸靦腆地
示意婆婆阿母
解開他被綁在床沿的雙手
那是怕他自殺而做的防備
阿爸愛憐地撫摸著已經是中年黑的小黑犬
小黑犬趁勢又往阿爸的嘴角親了過去
一掃患病後的暴躁脾氣
阿爸閃躲不及格格地笑
但是
阿爸就在連連的笑聲中
口吐白沫
婆婆叫著說
(莫講笑,莫講笑)
要阿爸別開玩笑
阿爸頑童般地辯解說
(我無啊,我無啊)
就心肌梗塞而往生了
老婆婆說
這款嚥氣
是坎坷的人
作夢也不敢想的好結局
是小黑犬解脫了她阿爸的艱苦和手腕上的束帶
當晚
一家人忘了按照那時的禮俗哭號
有的就是對神明的感恩
以及談起阿爸在生時的種種
因而
一會兒笑
一會兒卻又滴落忍不住的淚
這位阿兵哥
知道了之後
捨不得婆婆又要當人養女
與同袍湊了些錢
和鄰里幫辦著出山的後事
地瓜稀飯配鹽的民國40年代
部隊裡主廚的火頭兵
不缺米欠油
偶而還有雞鴨魚肉的珍希
不怕餓肚子
是最受歡迎的<好缺>
也是最底層的辛苦階級
所希望結親的對象
婆婆的媽媽
情願不依當時的風俗
願意放棄聘金
就將婆婆嫁給這位阿兵哥
只是這位阿兵哥
擔心那是趁人之危
也因為心想
不久就要反攻大陸
怕戰死沙場,累了婆婆守寡
就拖了幾年
也轉調過兩三次
直到<三年掃蕩,五年反攻>的希望破滅後
才迎娶了婆婆
那年婆婆17歲
正式命名為<五碗ㄟ>的小黑犬
成了最佳的老伴郎
婆婆驕傲地說這個湖南唐山啊
學得一口可以跟菜販殺價的好
台語
厝內的飯菜都是他在款辦
而他再也沒吃過狗肉了
相反地
在香肉店林立的5,60年代裡
買了一間違章建築收容流浪犬
親自洗刷,煮餵狗兒
那個世代
是沒有人在替狗兒結紮的
婆婆煩惱
頂著海苔罐的流浪犬
可能就是
風流的<五碗ㄟ>的後代
老婆婆說
<五碗ㄟ>過世前兩天
還在追逐著女朋友
過世當天
牠靜靜地
倒臥在被徵調的老鄰居的後院
那是牠的舊主人
從路邊撿回牠
為牠準備的窩
之所在
婆婆今天仍在找尋
那隻流浪犬
生還是不可能的了
只希望能及時
解開牠的海苔罐
解開牠的恐懼與痛苦
讓牠往生後可以跟
婆婆的阿爸同款
身上沒有束縛
這樣才對得起<五碗ㄟ>這個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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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bo于
樂伯二手書店2007.03.26
樂伯二手書店2007.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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