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九份獨行的貓

。。。。。。。。。。。。。。。。。。。。。

這禮拜,很有趣。幾乎都是向台灣老一輩的畫家來收書。有政戰學校第一屆新聞系畢業的,也有任教台灣師範大學的。最特殊的是,不論他們是民國三十八年從大陸逃難來的,還是土生土長的,所有的台灣畫家都寫得一手好文章與好毛筆字,還有,就是一堆研究紅樓夢的書。
 
七十三歲的李先生。曾經說,來九份哪需羨慕國外的風景?到處都是寫生的場景。李先生在二十幾年前,第一次踏上九份,就下決心隱居於此。剛開始還會兼差開計程車,後來,乾脆降低個人消費水平,孤寂地,專心在他所喜愛的繪畫上。
 
部落格裡,曾經記錄過好幾次與他的聊天。最近,好久沒聽他講一講,他所認識的台灣藝文界的八卦了。於是,我沿著彎彎曲曲的石階路,兩分鐘來到他的家。
 
我們就這麼喝起茶。他收養的幾隻流浪貓猛在我腳邊磨蹭撒嬌。
 
看著窗外,基隆嶼正在有無之間。為我講起了倪蔣懷,張大千,黃君壁,王昶雄,管管.....等等畫家與詩人。
 
窗外的九份,好寫意。分不清是海霧或者是山嵐。看著說著,李先生想到了溥心畬先生。他說溥心畬常常讓學生仔臨摹他的畫,設使畫得好,溥心畬就會蓋他的章【舊王孫】。以示嘉許。有的學生在繪畫的部分,可以說是幾乎是以假亂真,很難分辨是不是真蹟;但是題字的部分,再怎麼像,還是認得出來。那是一種感覺。是溥心畬特有的飄逸瀟灑吧。
 
這就讓想起了,今年稍早收書時,曾經向黃君壁先生習畫的一位八十一歲畫家,他告訴我一段臺靜農先生的追憶。現此時,店裡恰好也有這一本,我就抄錄了下來。曾經為溥心畬先生刻過四個印章,除了兩個名字之外,還有【義熙甲子】與【逸民之懷】的臺靜農先生在【龍坡雜文】一書中說到,
 
{溥心畬先生在北平琉璃廠的潤筆是居第一位。.....我在那家小店裡,收了一幅山水小品,舊高麗紙,元人筆意,蕭疏有致,維鈞(按:常維鈞先生)看了也是一幅好畫。不意兩三天後,我在那家店裡發現了同樣的一幅,為之奇怪,我買的難道是贗品嗎?於是,我請袁鈺先生鑑定,鈺生名勵準,前清翰林,名收藏家。所收古墨尤知名海內。此老當時在輔仁大學美術系講授【書話題跋】,我將畫帶到教員休息室,他一看就說是心畬真蹟,並說心畬喜歡一張稿子畫上兩三次,這樣的事,當時他在台灣時也證實了。......}
 
看來溥心畬先生真是名士作風。只是這段話,因為我記憶力衰退,印象模糊,不敢確定是否有其事,所以沒和李先生談起。改天吧。
 
不過,肯蓋個【舊王孫】的印在學生臨摹的作品,以示加許?這倒是讓我想到了,劉其偉先生。
 
民國三十五年至三十七年,曾經在九份旁的金瓜石與八斗子,台電與台金公司擔任工程師的劉其偉先生。曾經在【樂於藝】(民國六十年出版)這本書中的一篇【甘於冷落與孤寂】文章描述到,大約是民國三十八年左右,那時候他還是工程師的身分,在台北中山堂,無意間看到建築工程師的【香洪】畫家的百來幅水彩畫的畫展。欣羨之餘,隔天,也去買了全套的畫具,當天就描起畫來。從此,拋卻了煩惱,積鬱,把精神灌注在繪畫上。沒多久,他畫了一張以他滿周歲,睡在榻榻米上面的兒子的【人物畫】。拿給了他的朋友趙春翔,請他指正。趙春翔一看了,大為驚豔,豎起大拇指,喊了一聲【天才】。從此之後,在課堂裡,劉其偉就常常沿用趙先生的【天才】兩字,給同學打氣。
 
我將這段故事說給李先生聽。他說溥心畬是鈐【舊王孫】的小章在學生佳作上,而劉其偉是說【天才】。兩位真的是不吝惜於鼓勵學生的老師。
 
李先生說,劉其偉,民國六十年左右在台北市水源路創辦中華藝術學苑,他就是頭一期,恐怕也只有一兩期。當時有繪畫班,美術設計班等等。美術設計班又分平面設計,室內設計,李先生報名的就是室內設計科。師資非常好,都是聘用剛從西德,義大利,美國,日本等等學成歸國,或者是剛從師範大學藝術系畢業的年輕新銳。何懷碩,席德進.....等等都是老師之一。常常,晚餐時間後,就見到許多藝術家三三兩兩聚集在辦公室裡,天南地北地聊。
 
李先生,我和他認識了快四年了吧。他,二二八事件後,六歲時,拒不吐露父親躲藏的行蹤,就被當作【證人】被關在汐止分局的木製的拘禁所一個晚上。八歲,逃亡的父親迫於家庭生計,向政府【悔過自新】後,李先生就開始陪在父親身旁,當父親【畫壁堵師】當助手。
 
李先生的第一位繪畫老師是他父親。但是與劉其偉,王昶雄......等等藝文人都很熟悉。我店裡有一幅字與一封信,便是兩位與李先生的往來文墨。
 
他說,父親並不贊成他出外,拜師學藝。但是從小就不吃零食,不花打工時父親給的小錢,十三四歲時,李先生就存了一筆錢,先斬後奏,瞞著父親,拿這筆錢拜師郭明橋先生,山東人的郭老師畢業於日本東京,老師是蔣兆和。郭老師當時是建國中學美術老師,後來成了私立復興商工第四任校長。郭明橋先生將他在永和市水源路的住家,當作畫室兼教室。當時,郭明橋老師總共收了四位學生;外省人與本省人各半。其他三位同學的名字他忘了。但是都有所成就。當時台北與永和的水源路,都是很荒涼的地方。
 
他說,當完兵,有些畫畫基礎之後,才到劉其偉的【中華藝術學苑】。劉其偉辦得很認真。很認真地在為學生解說理論,激發學生的天份。不僅大量啟用台灣新秀,也大成本聘請外國老師。翻譯就是王藍先生。這個藝術學院辦個一兩期就結束了。劉其偉說,那是因為政府不願核准設校,沒有文憑,學生就不來了。
 
李先生說,這也不能怪學生。當年學畫畫,有文憑的都不能找到工作了,如何要求沒文憑呢?劉其偉每天晚上都讀書或者寫書,都弄得很晚,沒多久經由王藍的協助,到菲律賓做原住民調查。王藍與菲律賓關係很密切。當時【菲律賓華僑】這幾個字,代表的就是【有錢】。陳其祿先生又指導他如何做原住民文化的研究。
 
我問他說,王藍當時已經是知名作家,彷彿也是三十幾歲人吧。
 
他說,王藍與郭明橋,也很好。那時候,有一回,郭明橋請王藍當模特爾,拿著【藍與黑】這本書,坐在藤椅上,由郭明橋素描。而我們四個學生,就坐在更後面,也嚐試著畫。王藍沒有架子,對待我們這些十四五歲的學生,親切的好像老大哥。
 
李先生說,郭明橋,王藍與劉其偉都很著重遊歷與閱讀。
 
這我相信。2006年10月,台北市政府的簡國芳先生,陪了幾位外國客人來九份。他們想看不同的九份。其中一位是李惠勻女士。他很驚訝於,李先生藏書中,光是紅樓夢的研究,就有五六百多種。李女士請較李先生為何如此之多。
 
李先生以一口咬字比北京人還卷舌的北京話說,因為他沒有參透紅樓夢。 祖籍廣東的李女士,誤以為李先生是北京人。這時,李先生才告訴她,廣東的石灣,西北的敦煌,.....大江南北他都在二十五年前,長時間停留在各個博物館。走遍了大陸後,回到台灣,上了九份,還是覺得台灣最美。因此就定居九份了。但是,他是土生土長的台北縣汐止人。
 
李女士將兩隻手放在背後,很嚴肅地看著。心儀李先生的畫作,小聲地問我及簡國芳先生,李先生的畫做是否可以讓他買來送給她的洋夫婿?
 
我請示了李先生。李先生,連忙婉轉拒絕。簡先生,禮貌地告訴李先生。李女士是美國某知名大學的副校長,她的夫婿,非常懂也非常喜愛藝術,Roderick Mackinnon ,是歷屆諾貝爾化學獎最年輕的得主,應中研院李遠哲院長的邀請,來台灣訪問,可否割愛其中一幅?
 
李先生還是不同意。
 
我是市儈的生意人,總覺得李先生過得那麼刻苦,何不拿幅畫換點錢花花?更何況,我忘了是哪位藝術家在書裡說的,【畫家的畫,百分之九十都是要賣的。】。客人回中研院後。我問李先生原因,他說,日子省點過,就可以過。她喜歡的那一幅,並不是我認為所該珍藏的。並且說,哪天,我的心靈有受到感動時,我會再拿起畫筆的。
 
我笑著說,您想太多了。我說,您的老師劉其偉,為了賺美金養家,跑到烽火連天的越南西貢。他在【藝術零縑】(民國六十三年出版)這本書裡說到的,一幅題為【梨山的夏日】半抽象作品參加【中華畫廊】的【藝術推進家庭大展】,被倒掛了,怪的是,當天也就被賣了。
 
李先生大笑著說,劉其偉有家累後才開始學畫畫,自然得多賺點錢養家,才有餘裕可以畫畫;他從小就愛畫畫,孤家寡人,沒這個煩惱。
 
說得也是,葉公超先生曾經在一篇散文集裡說,【要使藝術家安心從事創作,安定他們生活是必要條件之一,在心無旁鶩的環境下,才能產生優越的作品。】。李先生的意思大概與劉其偉,葉公超兩位先生同樣的看法吧?
 
至於【梨山的夏日】,李先生知道這段往事,他說,劉其偉的書上也這麼說,無非是要告訴我們,抽像畫的主題,不是表現的重點,重點是在結構與色彩的表現。這位買家,的確是一位行家。因此,除了構思結構,劉其偉一生,總是在研究,如何改進或者找出水彩畫最棒的顏料。可以呈現出最持久的色彩。
 
我說,這也是您將繪畫藝術表現在石瓦上的原因了嗎?
 
他說,對啊。畫在石瓦上,可以傳諸久遠;這也是他遊歷台灣,中國與世界各地後的心得。
 
停筆好久的李先生,拒絕那一回的買畫詢問後,他曾經嚐試再開始畫畫。他的畫,是幾千甚至上萬筆,一鈎一勒而成的。可不是大筆一揮的那一款。因此眼睛又受傷了。也就停了。
 
今年八月,他自己獨自一人,刷了半個月的自家屋頂,刷掉了三十桶,一桶三公升裝的柏油。我問說,何不請幾個工人來代勞?他說,八月陽光下,勞動在九份晴朗的天空下,也是一款感動,一款藝術。這幾年,迷上了寫毛筆字,刷柏油跟寫毛筆字,手感差不多。而且可以減省開支,如此生活可以更輕鬆。
 
我笑著說,您真是阿Q,還真會瞎扯。刷柏油有如寫毛筆字?哄我這不懂藝術的販夫走卒?
 
不過,這房子,可是他的寶貝。完全是木造的。而且是李先生一手打造設計的。留下了九份原始家居的柏油紙斜屋頂,也留下了當年的石厝磚與雙扇古門。任憑榕樹與茶樹環繞四周。尤其門前有六棵大榕樹,所以,九份人都稱呼他的房子【六榕居】。
 
我笑著問他,這是劉其偉先生教你的室內設計嗎?
 
他說,劉其偉十幾年前有回到金瓜石與九份,那時他正在忙著興建這棟房子。也沒去見他。劉其偉倒是知道他住在汐止。九份,四時佳興皆不同,會讓人懶散。上了九份之後,他也懶得到都市去。初期,大部分都是王昶雄,管管......,這些朋友來找他,在這裏看山看海說天說地。
 
我回店裡了。
 
記得民國五十七年,劉其偉先生曾經回憶著版畫家秦松先生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惟有在寂寞中完成的創作,才是真正的藝術。......藝術生於寂寞,而死於浮華。】。李先生,除了那五六百本的紅樓夢與寬闊美麗的山海雲霧,還有他收養的幾隻流浪貓與流浪犬,可以說,二十幾年來寂寞於九份。不過,我並不希望他又拿起畫筆。畢竟,眼睛要緊。除非,改畫抽象畫,山水畫,等等大筆一揮的畫。改天再來建議他吧。
 
九份漫長古道與蜿蜒石階裡的美,花個十年都走不完;更何況這裡有老礦工,老苦力,老畫家,文學家......有他們說不完的八卦。想想,九份也真是迷人,走個幾步路,就有天南地北的故事可以聽。
。。。。。。。。。。。。。。。。。。
感謝李先生寬容地讓我沒大沒小。
20091120九份連著下了幾天大雨。
lobo於九份樂伯二手書店。
 


 九份

九份基隆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樂伯二手書店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