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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來,四度訪談陳大哥。三年前某一個冬天,九份黃金茶舖的沈先生要求我,如果有廢紙箱就送給他。他要轉送給九份一對做回收的阿婆夫婦。
 
之後,二月,正是寒流來的那一天,我到九份黃金茶鋪沈先生的店面買一杯薑母茶。遠遠見到沈先生與老阿婆拉扯著,這位阿婆將她那戴著細細黃金戒子的手指,誇張地甩著。原來她拒絕沈先生端給她的一小杯試喝茶。
 
沈先生說這倆位老阿婆夫婦,非常勤勞,但是又很客氣,不願意白拿他的紙箱,每三個月就會向他買兩斤重的薑母糖塊,當作答謝。
 
兩斤重,三百元。三百元對老阿婆夫婦是不小的數字,可以換得十來斤米了。而一小杯試喝薑母茶,對沈先生來說,那是一天上百杯邀請客人試喝的其中一杯。
 
這對老夫婦就是陳大哥賢伉儷。常常見到他們兩位微笑地走在九份老街裡。彷彿天空正有久違的暖暖春陽照射在他們臉上的那般的歡顏。
 
(一)陳大哥的曾祖,祖父,與父親與童年
 
好興奮可以見到同治七年(1868)的古文書原件,那可是140年的台灣活歷史。民國23年出生於九份的金礦工陳大哥,父親十五歲左右離開台北縣坪林鄉的坪林尾柑腳坑,來到九份當挖金工人。五十歲,便因為肺矽症而肺器官纖維化,不能再下坑謀生。因為家裡貧窮,只能到山裡摘藥草自我療養,直到六十歲往生。
 
往生時,只留下八位幼小子女,妻子與一個竹箱子。臥病時,那一年是民國39年,身為長子的陳大哥一肩挑起了一家子的生活。
 
同治七年古文書內容:
 
【仝立分管合約字人,孫寶,陳水愿,等宝有出血本銀,合夥總結首鄭邦觀,仝四結首高欲,楊景,周鎮,沈自等合夥四拾股,向秀朗社番給出林埔地,土名坐落柑腳坑】,為起頭。(標點符號是我加上去的,原件沒有。)
 
柑腳坑,好有趣的名字,陳老先說他也不知道地名的由來,知道讀成Gam kar kean。
 
為什麼會是分管合約呢,因為合約書後頭寫著;
 
【但上年間立契字未有分管踏明界止立約為據,合當僉議欲各開闢成田栽種大菁】
 
看來是同治六年就已經與總結首鄭邦觀(觀與官同,是尊稱,常見台灣古文書裡)等人共同向原住民平埔族秀郎社請求給出並取得大墾約了。而這份分管合約,顧名思義應該就是劃分界址了。
 
陳大哥說,陳水愿是他的曾祖父。曾經是武館的拳頭師,福建少林寺拜過師學過藝,因為族譜已經遺失了,所以不清楚確切的行止。只知道,先是在淡水開館,後來遷到加臘堡,再轉到文山堡坪的坪林尾,是漳州人。
 
漳州人,我說不對吧?坪林鄉可以說是泉州人為主的移民社會。他笑著說,誰弄得清楚?光復後有一段時間,九份仔曾經差點演出漳泉械鬥。自古以來,以崩山以及豎崎路為界;基本上,東邊是漳州人,西邊是泉州人分別聚集。幸好地方頭人出面制止,說,【祖先為了開墾不得不分類自保,現此時九份仔,泉州內有漳州,漳州內有泉州。打起來,誰分得清楚呢?】,於是,一場大規模械鬥便如此煙消雲散了。
 
不過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地說,對啊,我們是泉州人沒錯,剛光復的時候,他阿爸還曾經帶著他,到台北吃【祖公仔會】並且領取祭祀產業的【出息錢】。神主牌面上寫著【安溪】這兩字。他年幼時不再是種植大菁了。
 
我笑著說,說到吃,就想起了祖先了。他也跟著笑了。
 
談到大菁,大菁我記得是在1900年左右便開始沒落了。但是在1870左右卻成了台灣出口的大宗( 山中的藍寶大菁) 。台灣種植大菁的歷史應當很久了,至少在1644年12月巴達維亞城日記裡曾經記載【藍靛與預期成績相反】(  巴達維亞城日記第二冊 440頁 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印行  民國59年版),藍靛就是大菁。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台灣最早栽植的紀錄。
 
基隆市暖暖淡蘭古道山區,曾經看過這植物與政府立的解說牌。似乎說明著,大菁是台灣東北部清朝時期的重要經濟作物。
 
九份所在的台灣東北角,有許多地名與大菁有關。這在民間文獻裡也常常看得見,比如鄰近的平溪鄉的先民便是如此。
 
【平溪十分寮胡氏族譜】在【新寮開墾史】裡說,
 
【嘉慶末年"文勤和文渭來到暖暖大山(五分山)......,不畏附近泰雅族先住民之侵襲,篳路藍縷,辛勤抽藤,並種植番薯與大青..."。大青也就是大菁】,胡氏族譜裡又說,【那是當時長杉之藍色天然染料】(平溪十分寮胡氏祖譜   第354頁 2004年版)。
 
同治七年應該正是大菁的好價格的時節吧,否則何必跑到當時還屬於深山的柑腳坑呢?
 
陳大哥說,記得阿公的描述。阿祖(曾祖父)來到柑腳坑時,滿山還是粗大的樟樹,山豬也是滿山走,甚至食飯時,山豬就蹲在旁邊的樹林下窺伺。蛇蚊鳥蟻與螞蝗那更是不用說。
 
山豬就蹲在旁邊的樹林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那是什麼年代呢?真的是 篳路藍縷了。只是我沒有聽過山豬也會在一旁伺候著,那不是很恐怖嗎?
 
他說,那還不算恐怖。最恐怖的是,阿公說,翻過一座山就是雙溪鄉的柑腳。那裡是彰州人的天下。常常發生彰泉械鬥。
 
記得,2008年五月的某一個禮拜六,與九份黃金茶鋪 沈先生第四回,按照陳大哥對【平林尾柑腳坑】的描述來到坪林鄉與雙溪鄉,沿著北勢溪,實地踏探坪林尾柑腳坑與坑與雙溪鄉的柑腳。 清晨,從南港上北宜高。沿路上的山巔雲霧飄移,好是美麗,在車上我一路隨手拍,再從坪林交流道接北42號道路。我們就意外找到了【同治七年古文書】裡的柑腳坑。
 
我們是從北42號公路第4k的地方,右轉經過虎寮潭吊橋,步行登上胡桶古道,走入胡桶遺址再轉入柑腳坑。
 
但是與想像中不同的是,陳老先生說翻個山頭就是雙溪鄉的柑腳。那個山頭高聳在雲霧中,層層巒巒不知道有多遠?從柑腳坑再轉下黑水龍潭,那足足花了我們四個小時。步行【北農20】柏油路,幸好攔到一輛計程車回虎寮潭,否則真的是誤了我們開店的時間。附近有胡桶古道的指標,心裡想這古道上的遺址,曾經是日本佔領後被視為【土匪】的抗日義士根據地。我們景仰已久。我們開著車,翻過坪林與雙溪的界山,果然是一座山頭,只是路程有20公里長,整座山頭,煙霧瀰漫好似潑墨畫的飄逸。
 
開車走到雙溪鄉時,我們來到了柑腳的柑林威惠廟,廟的主任委員簡先生,親切地招呼我們。當然,又聊了起來,當我們發現古樸的香爐刻著,【三貂堡弟子潘興 ,同治己巳年】的字樣時。簡先生好得意,為我們介紹了大庭上的石獅子,大殿上的匾額,雅正的繪堵也都是同治年間。
 
140年囉,他說著,那音調宛似擁有古文書的九份陳大哥,滿是驕傲。雖然他也不知道柑腳的由來,但是,臨別時,送給我們一本【柑林威惠廟開彰聖王紀念手冊】。
 
我們如獲至寶,手冊說。
【三貂坪林莊,開墾於嘉慶17年(1812)年原係墾首何厥等,合共24佃,到此貂野墾闢成田】。在咸豐九年(1859)年的"序傳"裡,有一段對原住民祖先很不公平,但是卻也表達出漢族先民移墾的艱辛:【.....墾闢之初,闢處山居,樹木依然蒙翳,兇番履肆侵陵,我佃友幾然安處,荷蒙開漳聖王,聲靈赫濯,捍衛民生,驅番於異地,.....】
 
看來指的可能是泰雅族,而不是三貂社的平埔族吧?或許,當時是以不敬的"兇"作為標準,歧視地,區別成(生番)或者是(熟番)。與原住先民的競爭會是百年老廟的立廟的根由嗎?
 
原住先民無論是高山或是平地,400年來土地領域被巧取或是被豪奪或是被迫於現實而變賣。可以說,荷蘭人,西班牙,漢人與日本人的得意,便是原住先民的悲悽。我又扯遠了,讓我好奇的是手冊裡說;
 
【同治七年(1868年)創建竿林威惠廟】
 
清同治七年(1868年)創建柑林威惠廟 ,那不是與陳老先生古文書同一年嗎?好訝異,有何關聯呢?就在訝異中再度來到雙溪鄉柑腳的柑林威惠廟,剛好有兩輛遊覽車的信徒來參拜,背心寫著【新社】。
 
我們才走進大殿問候開彰聖王,迎面便有一位先生,招呼我們吃流水席,我們說,我們是外地人也不是進香信徒,不好意思享用。
 
他說,來到這裡就是本地人。這是吃平安的,就讓開彰聖王請一頓,會保佑平安的。於是,勉為其難地盛了一碗肉羹湯,結果太道地了,這勉為其難卻成了放開了吃,又吃了大麵條,米粉,涼麵,米苔目,素羹湯各一大碗,好撐。沈先生說,以她們阿桑的手藝,到九份老街來擺攤,鐵定大受歡迎。
 
邀請我們吃點心的熱情先生,原來是廟裡的總務委員陳先生。攀談之後,他竟然認識沈先生已過世的舅公林大獅先生,陳先生是雙溪鄉平林村的礦業公司的【監督】。而林大獅先生是礦業公司的水車間負責人。
 
真是巧。
 
他說,這間廟是柑腳地區長源村,外柑村,上林村,平林村的信仰中心,現在連山上的居民也信奉的很虔誠。
 
山上?不是盤山坑嗎?剛剛簡先生,說那是泉州人。
 
在雙溪鄉誌裡說,【維境壤始闢屬漳州,汀州之墾民,異籍不與.道光間,泉籍墾民已溯坪林尾北勢溪,抵闊瀨,過中心崙,善於山耕,植茶,種大菁..】
 
又是種大菁,擁有古文書的陳大哥的阿公所說的,【那裡是彰州人的天下,常常發生彰泉械鬥】。會不會就是指這個時期?
 
雙溪鄉誌裡又說,
 
【同治六年.....柑腳城一帶及其附近坑谷地之彰泉爭墾,亦趨穆和,安溪人墾於高處,彰籍人居楚較低海拔之坑口或山簏】( 雙溪鄉志卷之三 115頁)。
 
同治年間的陳大哥的祖父,是否也曾溯著北勢溪從坪林尾柑腳坑來到雙溪鄉的柑腳,甚至與柑腳的陳先生與簡先生的祖先們械鬥過?
 
很可惜陳大哥家族譜不見了,很難探究。是有可能,因為就像他的曾孫,陳大哥所說的【翻過一座山就是雙溪鄉的柑腳】。
 
翻過一座山就是雙溪鄉的柑腳,是沒錯。可是對原住先民與彰泉人來說,可能花了不少時間與氣力。想想,這世界很有趣,貢寮隆隆嶺出生的沈先生前幾個月還找不到沈家族譜時,誤以為自己是泉州後代,而陳老先生卻剛好相反。
 
心裡突然有個怪念頭,忘了族譜也很好。就像民國三十幾年時那位九份頭人說的,【現此時九份仔,泉州內有漳州,漳州內有泉州,打起來,誰分得清楚呢?】。大家都是一家人,我想不只這樣,經過這400年,我們的下下一代可能百分百都會有原住民的血緣,何必再分清楚哪裡人呢?當作有趣的歷史教材,讓後代子孫研究研究就好了。
 
又想遠了,寫到這裡,讓眼睛休息下。順手拿起雙溪鄉志,翻了翻,竟然見到卷之九記載著;
 
【柑腳城,在今長源村柑腳社區內,凡威惠廟前兩畔舊舖號,迨及柑林國小,皆城之範圍.....柑腳,原以高崗,其週圍之低處稱為嵒腳,高崗上稱為城仔,北勢溪泉籍安溪人,來此爭地,漳籍人結砦於此以抗....】。
 
原來"柑腳,原以高崗,其週圍之低處稱為嵒腳",這就是柑腳地名的由來,是防範坪林尾來的泉州人而建的。
 
日本人安倍明義先生在【台灣地名研究】中說,1920年改【坪林尾】為坪林。【坪林者,意指部落在林地傾斜處之底】;而對雙溪的【柑腳】則說,【地勢一面為極險難的山,三面環溪流,懸崖攀登困難,形成了自然的城寨,以致命名為柑腳城】。(武陵出版社2000版107頁)
 
那柑腳坑呢?
 
台語字典彙音寶鑑說【嵒同於巖",音Gan,亦即崁,高也,石窟也】。(彙音寶鑑368頁  沈富進)
 
台灣的地名有許多柑字,大部分被後人解釋為因為先民種柑橘或是開柑仔店(雜貨店),就如同九份山下的瑞芳【柑仔瀨】,也是如此,是這樣嗎?
 
不過,喦腳就是柑腳,台灣語文真是典雅。說得有道理。
 
只是我沒留意到,柑腳是否位於高岡上。印象中是高於河面很多並且在高高的山的下方。
 
改天再進行第五次的柑腳與柑腳坑的探訪,或許還有許多的新發現,可以了解兩地的關連。改天也再請教金礦工陳大哥,他父親唯一遺留的手尾【竹箱子】裡,還有哪些文物?哪些台灣的過往?
 
(二)陳大哥眼中的日本警察與日本人
 
陳大哥,在九份的老礦工中算是年輕的,也不過是民國23年次。在九份出生,讀過九份國小一,二年級,只有在日本與美國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才奉日本政府命令【疏開】到坪林鄉的坪林尾,直到日本戰敗。會疏開到坪林尾,因為父親是從坪林尾來到九份當金礦工,日本人的疏開政策是讓九份人疏散到能生產食物的原鄉或農村。
 
那時九份蓋好沒多久的十三層等煉製設備全部拆除,將拆下的鐵全部送到日本,甚至是人民身上衣服的銅鈕扣都必須上繳給日本。金礦不生產了,因為對戰爭幫助不大,但是金瓜石還繼續在挖銅與鍊銅。
 
我問他,他父親有被徵調當兵嗎?他說,沒有,因為他阿爸在【事件爆發】後,走去坪林尾躲起來,去參加北宜公路的【修路公工】。那時日本政府興建北宜公路,但是直到【中國政府】來了才修建好,修路公工那是自願的,因為可以避免被徵調成"自願軍夫"送到海外戰地。 
 
【事件爆發】發了?是什麼事呢?
 
他說,太平洋戰爭之前,大概是民國28年左右。九份有一個買金人,被九份派出所的【刑事】抓住,刑求了快兩個禮拜,已經不成人樣,但是供不出幾個賣金子給他的賣金人,在當時,私底下買賣黃金是違法的,日本刑事打起人來,是不驚人會被打死的。但是還是招供不出更多的賣金人。
 
於是用老辦法,一拐一拐地遊街。遊街倒不是為了示眾,而是為了從住家中,人群中指認出賣金人。這位買金人,只要日本刑事指著某家某人說,這個有沒有偷賣金?他就說有,一天之間,九份又多了許多違反國策的經濟犯與挨打者。買金人不得不說有,否則供不出來,回到派出所,便又是一陣好打,只好胡亂點頭。
 
我說,這位買金人為何不供出真正的買金人呢?難道真的是那麼講義氣?他說,在挨打之後誰還能談什麼義氣呢?就算是流氓誰也撐不住。
 
流氓?
 
他說,在日本時代金礦最興盛的時候,台灣各地的傑出的流氓與優秀的讀書人都聚集在九份,等著金礦主挖到黃金的分紅與賞賜。
 
分紅是對流氓而言,他們實際上維持著九份治安。我聽了不可思議,他說,日本人的宿舍區是在規劃良好的八番坑附近,美麗的建築與漂亮的櫻花,與台灣礦工工寮的雜亂是不能比。
 
比如說,那時九份常常因為金礦礦脈的歸屬與挑水的問題,發生爭執。尤其是因為九份終年缺水,常常為了水大打出手。在現在九份老街口統一超商與觀景台中間,有一座臺陽設立的大水櫃,讓居民在那裡挑水。為了順序而鬥毆是天天發生的事,但是日本警察是不管這些事的。日本刑事只要與日本政府利益無關是不太多事的,但是對流氓卻也非常不給顏面。
 
他還記得,五六歲時,太平洋戰爭還未爆發,(珍珠港事件),七番坑附近住民大都是文山堡來的礦工。所以那裡的流氓也是來自文山堡的坪林尾人。有一回被懷疑有偷金的嫌疑,被日本刑事電得很慘,打到不行,但是就是不肯跪下來。這可是刁民,日本時代在派出所門口內,跪在地上挨打是【本島人】的本分。
 
派出所,拘留所或者監獄外聽到台灣人被打的哀嚎聲,那是九份或者台灣老一輩人口中常會說的親身經驗。日本人也是吧?比如說,日本學者,派翠西亞鶴見在她的【日治時期台灣教育史】一書中提到了殖民地第一所供日本人學生就讀的台北的【小學校】山科教師的憂慮,【教室裡的學生常聽得到附近監獄中台灣囚犯的哭嚎.....,山科老師......他懷疑在這種環境下,老師怎麼去教修身課。】。(林正芳翻譯,財團法人仰山文教基金會。1999年版。27頁。)
 
 
因此日本刑事怒不可遏,拿出拐子刀,往這位流氓的左側腋下穿刺而過。沒想到,竟然被他以身體與左手臂夾住,然後用力向後扭,將刀柄與刀身脫離。刀身穩穩地夾在鮮血直流的腋下,沒說什麼,就只是,瞪視著日本刑事。
 
日本刑事,震驚之餘,無條件,讓這位流氓離去。而這位流氓,抬著頭走出派出所,鮮血汨汨地流。隨意地借了一條上衣抵住傷口,讓大家注目著,就是不肯直接回七番坑工寮。繞了歸個九份,越過以豎崎路與崩山為界的漳州與泉洲人居住的隱形界線。自我在遊街,自我在示眾,喧鬧的直直的橫橫的石階路,經過時,彷彿日本官府出巡時的恬靜靜。接受無言的注目禮。
 
我說,日本刑事就讓他走?陳大哥說,彼是因為沒有這個流氓偷金與藏金的證據。日本人雖然真橫霸,但是淡薄啊,還講些道理。復再講,日本刑事也是人也是怕被報復。那時候的流氓是與讀書人是不同的,必須講義氣與氣魄才能在九份企得起,講話才有人信,才有黃金,不是會講幾句【國語】,有才調跟【內地ㄟ人】交陪就能了事的。
 
國語指的是日本語,內地ㄟ人指的是日本人。
 
 
我問說那您的阿爸,也是文山堡來的流氓嗎?他搖搖頭,笑著咳了一會兒地說,他是一箇有八個子女的金礦工。日本時代,九份人偷賣金,一定不會賣給認識的人,買金也不會向叫得出姓名的人買。為何?這是為了避免刑求之後被招出來,兩不方便。那時,滿山的買金與賣金,因此也很容易找到買賣人。
 
我在想,那不是沒政府了。
 
陳大哥接著說,他的阿爸,曾經賣黃金給那位挨打的賣金人。擔心被指認出來,於是就潛逃回文山堡的坪林,參加北宜公路修建的志願工,當時還被日本政府表揚了一番,當作楷模。
 
那您的阿爸怎麼會有黃金呢?
 
陳大哥又咳嗽了,他說偷啊。那時候日本刑事可以在路上看人有嫌疑就帶回去,先到麵店由嫌疑人自費吃一碗大麵。吃完,就帶回派出所修理一頓。然後關在籠裡,餓個半天一天,直到上了廁所解乾淨後,確實沒有排出黃金才放回。但是,大家還是冒險,畢竟礦工有三,四萬人;而金礦工的一天的薪水,可以說微薄到只能買幾斤的米,有時候金礦主甚至還付不出薪水而走路,礦工領不到薪水的也常有。【礦主】與【辛勞】,大家倚望的是挖到土地公賜與的黃金,虛報一些,偷出去,好分紅。只要鎮定就不會被日本刑事給注意,吞黃金再將它解出是通行的方法,有練過的人將黃金吞進肚子裡後,回家就可以吐出來。
 
我聽了好神奇,他說這不算什麼;還有人將黃金搓成長條狀置入任何身體可以放置的部位。就以他阿爸來說,他就可以在鼻子的兩側鼻管裡,放進八錢重的黃金。你知道為何女人不准下坑挖金?因為不好搜身的緣故。
 
阿爸跑去當自願工後,家境那更是難了。一家連阿母總共有九口要吃飯。幸好礦工彼此之間會接濟借貸,好不容易才能熬到了疏開到坪林尾。坪林尾也是躲不過美國飛機的轟炸,因為那裡是美國飛機,轟炸完台北官方建築與松山機場後,退回宜蘭海面的航道。美國飛機便會沿途將剩餘的彈藥咻咻地掃射光,美國人是有道德的,他們不會往台灣人的紅瓦屋,草寮板屋,或者台灣人密集居住的住宅區丟賸餘炸彈,都是往山裡扔。結果苦了我們這些內山人。甚至還會將汽油筒或者是可樂罐丟了下來,那比炸彈還恐怖,因為那是無聲無息的。
 
我說,聽起來美國飛機還蠻人道的;而日本刑事雖然壞,但還是講些道理。然怪您這一輩人對當時日本人還是有些敬意。
 
他說,哪有。日本人就像台灣人,有好有壞,看好壞運遇到的是好人還是壞人。日本人看高不看低,對資本家,大地主加以扶持,對農民,工人,小販,苦力,真正惡。九份公學校一年級下學期開學的第一天,他上國語課,日本老師讓大家寫作業,他第一個人交,那時候日本老師正在看自己的書。也不知道為何就被日本老師打了一個大耳光,可能太快交,打擾了老師吧?兩管鼻血,就一直流,幸好日本老師當場就讓他回家看醫生。
 
說看醫生,也就是以牛屎塗抹右臉頰與右耳。阿爸,怒冲沖趕到九份公學校,走進辦公室外。徘徊好久,還是日本老師看到了招手要他們進去。抖索著,卻是低聲下氣的請教日本老師,孩子犯了什麼錯?那位日本老師只是將頭仰得高高的,不答話。於是,只好領著他,躬身,倒退出辦公室,不停地鞠躬。後來,這一輩子。右耳便有聽力障礙。現在可以說完全失聰了。
 
他說這遭遇其實不算什麼,他姓陳,坪林尾很多人也姓陳。
 
我猜測著,陳姓在坪林尾是大姓嗎。他說,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有一位遠親也疏開到坪林,隨即向派出所報到。報到時,慣例日本刑事會詢問姓名。那位遠親就說,【陳進寶】。
 
沒想到,就是一巴掌打了過來。怒氣匆匆地再問一次,還是【陳進寶】。這回是又踢又是踹,趴在地上好久才站起來。再問,不敢回答了,只敢指著證件上的陳進寶三個字。不久,台灣籍的日本巡查補趕了過來,發現是誤會。
 
我說是什麼誤會,老阿伯說,Tan  gim  bow ,陳是沒問題,但是進寶的台灣音是日本音的【xx】,因此才挨打。
 
還好,日本刑事接受了解釋。另外一位台灣籍警察揚揚手,陳進寶看了看那位日本警察抬著頭看著天,確定沒事了,這才敢彎腰行禮後,離開。算是幸運的。
 
這樣是幸運?老阿伯看著我說。日本時代見到配著短刀的日本刑事,沒事就是祖宗保佑。
 
短刀,記得九份有老人家說過在日本時代被台灣人鄙稱為"油抽"。那是以前零賣花生油等用的長長抽油杓子。
 
以前讀到幾篇形容日本警察在台灣的權威。我還以為只是日本時代台灣讀書人的渲染。
比如, 
賴惠川先生的戰時竹枝詞
眼前警例萬千條
優越精神傲且驕
佩著油抽能嚇鬼
巡邏深避竹雞寮
 
這是在形容日本警察的蠻橫,但是到了流氓聚集的竹雞寮,卻又不敢靠近。
以及
 
陳虛谷先生的"警察"一詩
 
凌虐吾民此蠢材
寇仇相視合應該
兒童遙見皆驚走
高喊前頭日本來
 
(台灣古典詩面面觀 江寶釵 台灣文學叢刊出版   第242頁 1999年版)
 
 
前頭日本來?
 
1929年日本學者矢內原忠雄曾經寫了一本日據時期在台灣被禁的,【日本帝國主義下之台灣】曾經引用到一句話說【在台灣的警察制度,一方面曾有促進治安及產業的急速發展的效果,同時則免不了為對付台灣人的(壓迫過度)的手段】。這充滿反省的字眼,聽了陳大哥敘述,不禁對這位日本學者在軍國主義高壓下,如此敢言而肅然起敬( 矢內原忠雄著 周憲文譯 海峽學術出版社196頁1999年版)。
 
想得太遠了,我趕緊將思緒拉回來。突然,陳大哥說,不對,不對,這位日本警察,是貨真價實的台灣人。只是他都說國語,這幾十年來,我才會一直將他當作日本人在記憶。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基層的日本警察都被抽派到海外為大日本帝國作戰去了。
 
我說既然是台灣人,怎可能不知道進寶與招財是很普遍的名字與想望?陳大哥說,那些言必說【國語】,總是自稱【本島人】,仰望【內地人】的台灣人,比日本人還日本人,早就忘了自己的祖先是誰了。雖然那時候,被迫或自願改日本姓名的台灣人,一百人不到五人,但是這五人很多是吃日本飯的頭面人。這種日本人,欺負台灣人更是兇殘。
 
洪醒夫先生在【吾土】小說中,有一段情節,猛地竄入我腦海裡。同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台灣主人翁的阿榮伯,三番兩次被日本警察以日語告戒,不斷地【八個野鹿】,但是,阿榮伯還是帶著八,九個整家人,【違法】開墾土地,只為了一家人有東西吃。結果事發了。兩個日本警察中,一個高大而年輕的,甚麼話都沒說,劈哩啪啦,拳打腳踢,一家人連四歲最小的兒子也被狠狠踢了一腳。顯然不輕,卻沒有哭,傻傻坐在樹下,瞪大了慌張的眼神,等【四腳仔】走了之後,才哇的一聲哭出來,一哭就是半天。
 
阿榮伯被打得吐血兩次,跪在那哩,哀求著【大人啊,大人啊】.....四腳仔並不罷休,又補了幾腳,那個高大的突然用台灣話大聲吼叫,
 
【七月半鴨仔,不知死活,叫你不可掘地,你偏偏偷掘,今日只是小小教示一下,下次再讓我看到,就活活把你打死,不信你給我試試看。】。
 
洪醒夫先生,他接著說,【大家都感到意外,台灣話那麼標準,不知道他是日本人還是台灣人?(洪醒夫集,前衛出版1999年,29頁)
 
想到這裡,我也不禁懷疑,那位打陳進寶先生,自以為是【內地人】說【國語】的日本警察是台灣人嗎?
 
氣氛有些沉悶,我試著轉移話題;想起了同治六年的契約書,問說,那您可是大戶人家出身喔,有那麼多田園。他輕咳著,笑著說。當時日本政府來,不懂得去登記,就全部變成官有地了。後來,家境就稀微下來了。還記得,疏開到坪林尾的老家是住在豬寮旁,那豬寮的橫木欄,是樟樹中最好的材質,庄腳人稱為花樟。現在怕不價值數十萬元。
 
這讓我聯想到,史明先生在【台灣人四百年史】裡所說的,{當帝國主義國家開始統治殖民地的初期,即再著手於開發產業及開拓市場之前,必然先以國家強權掠奪土地及山林,而來達成所謂【資本原始蓄積】,乃是殖民地掠奪的一套慣用手段。就是說,在經濟上以資本主義來剝削殖民地剩餘勞動之前,先以國家權力來掠奪殖民地的土地,山林,礦山等資源,作為其殖民地再生產的本錢。關於這一點,日本帝國主義也沒有例外,總督府在初期所進行的土地調查及林野調查的過程中,把一部分的土地,特別是把大份的山林認為是【所屬不明】而沒收歸官,然後,再把這些所謂【官有】的土地及山林等,無償或廉價的分給本國資本家,退職官吏,政治買辦使其獲得【資本原始蓄積】的實惠。.....辜顯榮,林本源等也都分到一杯羹,.....據一九三九年的統計,.....耕地面積被日本人所控制的占了全台灣耕地的百分之四十。再者,關於山林被總督府及日本人所掠奪的,更為廣大。}(蓬島文化公司1980年版341頁)
 
 
陳大哥聽我說了,說,聽阿公說當年他們為了做山,開墾,求三頓有飯吃,根本沒有時間去讀書,怎知道,沒登記就變成國有,這一張分管契約書就成了【草紙】一張。
 
史明先生接著寫道,【因此,總督府乃在一九零壹年(明治四三年,宣統二年),擬定【林野調查五年計畫,開始侵入占台灣總面積百分之七十的原始森林地帶。這即基於【官有林也取締規則】(1895年)所規定;【凡無所有權證件或足夠證明所有權的買賣契約中的山林土地,一律收歸官有。】
 
陳大哥嘆口氣說,光復後,本來以為中國政府來了,應該可以將這片山林歸還名下,沒想到結局得到的是【於法無據】的答案。
 
我笑著說,那您在法律上【無權占有】了喔?他說,對啊,好好子煞變做土匪。
 
為了改變話題,我說,您看連豬欄都用花樟,還真氣派?
 
他說,太平洋戰爭剛開始,有一天真正的日本刑事來巡視,突然見到那花樟,便命令他阿爸將這些花樟作為戰時物資,拆下來送到日本刑事他家裡。
 
我說,日本時代不是不收紅包的嗎?他說,戰爭前他不知道,戰爭中,那時節誰有錢包紅包?但是,會指示或者暗示台灣人民送青菜水果雞鴨魚肉到日本刑事家裡,而且,他們從來不親手收受。
 
 
有時候也會以沒收的名義充公,但是充公是沒有收據的。在戰爭期間,物資是配給發售的,阿母多養了幾隻雞,日本刑事懷疑,人都沒得吃了,怎麼還有多餘的糧食餵雞。因此將雞也沒收了,而且是必須由他阿爸,用竹簍子送到日本刑事的宅邸。向刑事夫人鞠躬道謝,然後才離開。
 
聽了,我好奇地問,難道不會抗議嗎?
 
他說,抗議?沒有被抓去打,逼問糧食哪裡來,就很感恩了,只能怪自己雞沒藏好。哪像現在自己當家作主,有選票,自己選總統,罵阿扁,罵馬英九那麼自由,政府稍微碰到你,就可以要求國賠。
 
但是,人民還是有抗議的方式。戰爭期間,豬跟人一樣都有戶籍。但是,大家養了兩三年,豬永遠長不大。因為都以小豬頂替應該已經長大的豬,將長大的豬偷宰了之後。大家發一筆財,順便補充營養。【依法行政】的日本刑事只管豬有幾頭,不管豬是不是該長大。但是日本刑事總是會覺醒的,於是就將番薯燒熟後,滾燙地就塞給豬吃,豬吃了,喉嚨受傷,就會噎死或者發炎死。日本刑事來驗查過,親眼看了掩埋,罵了幾句【八個野鹿】。大家頭低低地挨訓就沒事了。
 
半夜,再將豬仔,挖起來洗滌乾淨,大家飽食一餐。
 
我看著陳阿伯,他滿是彷彿瞞過了日本刑事正在享用大餐的情形。  
 
 
(三)陳大哥的採金歲月,對偷金,採金的回憶
 
【三更窮,四更富,五更起大厝】,四年前剛到九份時,很難理解。
 
兩年前某一個夏天的清晨第二度來到了九份某座廟裡,這是幾天前就和擔任管理員陳大哥訂好的約會。
 
陳大哥正忙著將信徒祭拜過的小蠟燭,放進大蠟燭的柱杯裡。我在想,是不是如此,大蠟燭本身便可以省著用,持續燃燒?
 
他咳了輕微的嗽,拍拍自己的額頭說,很不好意思,今天是咱人的十六,光想著拜拜,卻忘記與你開講的約束;可能是少年時,用王水煉金傷了大腦,才會沒記性。
 
沒想到民國23年次的陳大哥,道起歉來卻有少年般的羞赧。
 
雖然這是他的幽默話,我還是問說,王水不沾到,不聞到,不就沒事了嗎?
 
他說以前大家不懂,許多金礦工在家裡就煉起來,如今老了,年歲有了,各種奇怪的症頭就出來了,可以說痛得不想要活,我很少鍊,否則還得了。
 
 
他忍住咳嗽,恭敬地邊將小蠟燭,放進大蠟燭杯盤裡,邊說,小蠟燭丟掉很可惜,參在大蠟燭杯盤裡,有更大的光明效用。這也可是環保又省錢的一款。
 
他端著茶與茶點,陪我走到廟埕,坐著聊聊天。
 
遠望著大海,他指著台陽金礦公司說,那是九份金礦區的大地主。陳大哥說,退休後,三年前,曾經被台陽公司召喚從事金礦坑坑道維修工,最後一項工程就是,在九份下方的國英坑打通到侯硐,總長大約是三公里。
 
為何可以有這份技術,又被台陽請回來呢?他靦腆卻又難掩得意地說,這技術,不是三天兩天,也不是一本地質學講得清,就算顏家顏滄海(地質學權威,民國三十四年前曾擔任北大教授)也不一定行,必須靠經驗,會看塗面與石面,才有辦法決定該在哪裡,安放撐起【卡大kada】也就是【坑道】的支撐木。
 
這就是為何,民國五十年起,九份仔金坑稀微後,東北角的煤礦主,相爭聘請九份仔金礦工當掘進工的緣故?
 
掘進工是採金的先頭部隊,可以說是礦坑的海軍陸戰隊,海陸仔掃除登陸障礙,掘進工則是為採金工挖出一條條的坑道。因為有經驗的老師傅一看,就知如何不會讓礦坑【落嵌】,也就是落磐,後頭挖金部隊的才不會遭遇危險。
 
他說得好神聖,我問說,那會看土面與石面,是不是也很會看金礦脈的厚薄。
 
他說,對啊,所以有經驗的金礦工常常也當起礦主,作老闆。光復後的頭前兩三年,因為金礦工還沒有全數返回九份仔,又加上戰爭後的殘敗,可以說淒悽慘慘。但是金坑就是金坑,錢水是活的,民國三十七年開始,九份仔又是滿山的人,又是滿山的錢。我,是亦做過幾回的頭家。
 
但是,還是得看有沒有土地公賜與的福氣。沒有福氣,一塊烏漆漆的石頭也許是黃金礦石,但是你就是會錯過。而別人就是會看到。而我,就沒有那福氣,可以【剪到注】,掘得大金脈,後手,賠了了,又當起領薪水的【辛勞仔】礦工。
 
頭家?我真的很驚訝,記得二次大戰前,有親人到九份當【礦主】而且本身也曾經在九份山下的深澳電廠當兩年臨時工的宜蘭頭城作家,李榮春先生說,{【戰爭以前,那是昭和十二,三年的時候,那時候全島各地方不景氣,大家一起湧到九份開金礦,九份街上人擠人,酒樓,菜館,生意熱鬧得不得了.一萬人中沒有一個掘著金礦,全島各地方有很多人都像起肖,大家趕到九份,花錢買炸藥,炸石頭,不如把錢丟到水中,水也會發出一聲"通",哈哈,哈,那想那好笑.】老闆笑著說}(.2002年版和平街,李榮春著,晨星出版 , 李春榮短篇小說集259頁 )。不知道,陳大哥為何要冒這個險?

他又咳起了嗽,說,我也少年過,空思夢想著要讓家裡人有歡笑,不驚沒飯可以吃。光復後,阿爸五十歲就因為砂肺,臥病在床,整整十年,因為窮赤只能採草藥治療阿爸,我是長子,為了爸母與底下八個弟妹,十五歲我就從坪林尾的做山人返回九份下金坑當辛勞仔。
 
 
十五歲?
 
我問他說怎麼那麼早?他說那是【義理】,他阿爸為了養家,年紀輕輕更早就下坑,可以說,厝內有辦法,誰願意做金坑的工仔,但是總因為有著家庭責任,才會拿生命與健康來換養家賺錢的機會。自信,滿山的金坑我行透透,又加上,賺到月給(薪水),沒開沒飲沒博,飼一家夥人,儉腸凹肚,存一些錢,二十歲,就向台陽金礦【(貝菐)pacht】一個【坑目】,換句話說就是向台陽租一個坑道,七三分,我可以得到所挖到的金子的七成。若是沒挖到,兩不相欠,只是賠了自己的時間與發給【辛勞仔】(員工)的工資。
 
他說,不論是日本仔還是中國政府的時代,九份約有三四萬人,酒家等聲色場所,怕不有五,六十間。較早,九份仔人,錢趁的真正多;這金仔運若是來,敢若是下港做大水,金仔,用桶仔盛都盛不完,擋伊不住;趁的錢親像是大西北雨的雨水,一直來,雙腳盛不完。較早的時陣,沒銀行,錢多到無位可以放,但是,又合水流去相仿,沒幾個人守得。又親像是水流,給流去了。
 
可能覺得不可思議吧?我就請教說這般地賺大錢是礦主才有,抑或是礦工也有?
 
陳大哥說,【礦主趁較多,但是,工人也足好趁。礦主若挖到金脈,加減會留一些金仔屎予工仔人。而家己也會加減復去尋一些。】。
 
看來,昔日的礦主也頗有見者有份的觀念,會將部分黃金屑末留給礦工們平分,而不會獨自占為己有。
 
那麼九份金礦工的主要來源是薪水還是分金仔?
 
陳大哥說,攏全是分金仔,薪水一少許爾爾。可以說沒有甚麼薪水。倚望的還是掘到黃金。但是分的部分,就要想辦法偷出坑外。
 
這倒是頭一回聽聞,九份金礦工的收入主要是在掘到黃金時礦主的賞賜,而且要想辦法偷運出坑。而不是那份微薄的薪水。在【三級承包制】下,【礦主】與【礦工】,實質上都是九份大地主台陽金礦公司的承包人與受監督者。而台陽公司的頂頭監督者更是【政府】兩個字。
 
陳大哥所說的【礦主】,並不是指【台陽金礦公司】指的是,承包某一坑道的承包者。如何以多報少將黃金帶出礦坑呢?也就是如何偷金呢?那台陽公司也會偷嗎?
 
他說,台陽公司,我不知道;但是,礦主合礦工仔,認為彼是土地公的恩賜,留一些土地公銀是正當的。畢竟這礦山,是日本人從台灣人手上巧取豪奪予日本仔,再轉給台陽與其他日本公司或者台灣人的公司。
 
嘿,這說法與史明先生在【台灣四百年史】一書中描述的【顏雲年一族】同個調調ㄟ。書上說,【台灣台北的瑞芳一帶,從早就以產煤而聞名於中外貿易界。日本據台後,總督府乃以該處的礦山(金礦,煤礦)當作無價的經濟特權,把其採礦權授予本國的日本企業,擬以引導其來台採礦興業。然而,從總督府獲取採礦權後的日本企業,因對台灣人地生疏,情況不熟,所以都把有關採礦工作交給本地的台灣人包辦,使之代為招募礦工採掘。從此,在基隆,瑞芳等北部地方,即產生了一種寄生性的中間剝削階級,只要能招募到鑛工就能從中分到一比非分之財,就是所謂的【鑛山請負者】顏雲年,顏國年兩兄弟......就是如此起家。】
 
陳大哥說,話是不錯,但是,【台陽金礦公司】相較於其他台灣礦業甚至是台灣所有的老闆來說,是很厚道的,是對礦工算是很照顧的了。這是因為,顏雲年兄弟的母親也是艱苦人出身,有交待公司及小輩,要善待讓他們起家的【承包礦主】與【辛勞仔礦工】。所致,顏家的後嗣也有後福,有才情,目前為止,比起其他的大家族,還算很好的發展。
 
這倒的確是,相較起台灣五大家族或者其他當時的日本與台灣企業主來說,顏家是頗受好評的。顏家的發跡,是蠻有膽識的。司馬嘯青先生說,【日本據台之初,於一九八六年發布【台灣礦業規則】以整頓礦區為名,實則確定各礦區由日人分霑的權益。同年十月八日由【藤田傳三郎】所主持的藤田合名會社,取得【瑞芳礦山採礦權】.....而藤田氏就是參加【牡丹社事件】征台的【御用商人】......。一九一四年藤田經營的九份礦區邁入第九個年頭,由於瑞坑口零散,礦脈不整,管理困難,無利可圖遂以三十萬元,乃將瑞'芳全部採礦權以三十萬日元,期限七年,租與顏雲年。.....顏雲年寫得一手好詩,屢屢參加科舉考試而不中,甲午戰爭後回到瑞芳(魚桀)魚坑,也曾參加基隆河淘洗金礦的行列。憑藉著個人努力,從藤田的巡警人員擔任【巡查補】,繼而借得五百日圓承租礦坑,一躍而成為大企業家。他將礦區分為七個區域,轉租他人開採,分區監督。由於申請人是眾多,租金之收入,竟超過原先付與藤田家族的權利金。}(五大家族,自立晚報出版,75頁,民國八十年版)
 
承包制,對礦工的利與不利,我不懂,那該是學者們去探討的。我倒忘了問陳大哥的意見。只是,在承包制下,我許多朋友,礦工或者其子弟,常告訴我,他們或者他們的長輩在礦坑受傷或者死亡,只能領到勞保給付,而礦業公司頂多包紅包或白包。因為層層轉包下,最沒資力的【礦主】也就是【包頭】才是法律上的僱用人。我的朋友們,九份黃金茶舖的沈先生與侯硐喬書友,他們各自的父親便是因為坑內落磐,從民國六十年左右就癱瘓臥床,直到幾年後去世為止,完全依賴各自的母親與長兄撐著,才不至於家庭離散。或許,史明先生是這個意思而有感而發吧?礦主與礦工們遭遇災變或健康受損時,總是默默承受這痛苦,而未曾聽到他們認為礦業公司該負責。上九份的起初,我請教他們有無撫恤金,或者有無退休金時,他們都說有。一年後,我才弄清楚,那是勞保的給付而不是礦業公司。
 
司馬先生為顏家的傳家哲學下了【當年慷慨解囊辦教育,地方受益子孫傳衣缽。】這的確。這就改天再聊了,再寫下去,我眼睛都快花了。顏家的後代子孫顏欽賢,丁顏梅,顏惠霖,顏滄海,顏滄波.....,的確也都是如陳大哥所說的是有遵從教誨的富家後代。
 
 
陳大哥說,後來,賠完了,回頭再做別人的【辛勞】。那時候會想當【礦主】,想的是,"三更窮,四更富,五更起大厝"。每天金礦公司會派一位職稱為【監督】的職員,來巡視密密麻麻的坑道檢查是否有挖到了金礦脈,挖到了就做記號,避免礦主偷金或者越了承包的坑道界限。
 
偷金?
 
他說光復後,金子起了一陣子的價,好價沒多久,因為在大陸時期的失敗經驗,【中國政府】驚惶於幣值波動,影響經濟,自民國三十九年到五十年左右,對黃金買賣有時管制有時開放,並且,價格不准自由起自由落,就是等於現時的【凍漲】。
 
但是挖採提煉等設備卻隨著物資年年起,因此礦工月給還是與危險性越來越不成比例,而礦業公司與礦主也不敢再多投資在礦坑的經營,這可以說是九份仔金業敗落的原因之一,雖然九份仔金坑內還有金。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薪水老是漲不上來,抑或是其他的因素,光復後換政權了,還是會偷金。而且共款是大家都在偷,所有的礦業公司也會以少報多給政府,而礦主與所聘請來的礦工也合夥偷漏報給所有礦業公司。那是公開的秘密,但是上上下下一條心。日本時代日本人抓得很嚴很沒人性,【中國政府】來了之後就很鬆,然而聽老一輩講,日本時代偷得更是多。
 
那【監督】不管事嗎?
 
他說,光復後,監督都是認識的本地人,不要太離譜就好。更何況礦業公司與礦主,礦工之間,在黃金面前是爭奪者也是合夥者的朋友關係,彼此還有一款微妙的恐怖平衡,鬧開來,對誰都沒好處。再說,黃金是土地公伯仔的手頭錢,誰有福氣誰就取。
 
這我很相信,我有一位從小就隨幫傭的媽媽住在礦業公司的喬書友,每天看到的是,當時名震台灣的礦業公司大頭家的心腹,天天在為大頭家偷鍊金,當然這些是不上報給政府的"外路仔"私房錢。
 
 
講到離譜,陳大哥說,有一回,我在牡丹坑的金礦坑,向瑞三礦業租了一個坑道。好不容易挖到了金礦脈。將一些金沙土,大約是三十公斤重,放在麻布袋裡,叫一位少年【辛勞仔】,恬恬偷偷扛回九份仔,準備私底下披沙揀金。
 
【披沙揀金】老先生的用語好文雅,記得這四個字,在光緒18年台灣巡撫邵友濂以此當作台北府歲試的試題(張瓈文編,九份口述歷史與解說資料彙編 ,文建會出版,第三十四頁)。
 
 
陳大哥說,那時候,公路局的巴士,有走九份,樹梅,大粗坑,牡丹村到雙溪鄉的102號公路。這位少年辛勞仔,很節制地從牡丹坑內的坑道,彎彎繞繞,徒步走到大粗坑的坑口。九份產金區,所有坑道都是相通的,那樣走是對的,如果從牡丹坑出來是太招搖了,對瑞三礦業太沒有尊重。
 
問題就是在,這位少年辛勞仔,坐上公車,將金沙包往車上一放,在派出所那一站落車後,忘了到我家裡,晚上了還沒看到人。大家很緊張,以為這少年辛勞仔,偷懶直接走牡丹坑的明路,發生意外,跌落山溝了。
 
聽了陳大哥的敘述,這我不認為當時他的擔心是過慮,牡丹坑真的是很危險。因為我常去那裡遊走,都是懸崖,扛三十公斤在肩上,一不小心就會跌落了深谷。
 
但是,我很難想像。那位少年礦工背著沉沉贓物,走過滿是礦工的坑道,滿是乘客的巴士,還有滿是警察的派出所,沒人注意到嗎?為了不打了陳大哥的岔,我也沒多問。
 
陳大哥說,後來,只好到這位少年辛勞仔家裡,報【不平安】。沒想到,他就在家裡呼呼大睡,而那包金沙土就在客廳拜神明的紅隔桌底下。那一回煉出來的金子,他這個頭家與所有的八位辛勞,不分階級與年紀,按照九份仔的規矩,找了輕便路一間酒家,大家公平地分配。自己那一份,拿出來請吃了一頓澎湃的酒席,壓壓驚。
 
酒席?我問說九份仔人常常吃吃喝喝嗎,他說,大出金的時陣,可以說消費水準比台北高,【上品送九份仔,二級送台北】。九份仔人有一句話說【有錢就有大出手】,罕得看見有做礦的守得住,甚至有一位九份仔大好額人,某某某(姓名保留),日本時代就開始向日本政府申請牌照吃烏土,光復後,沿街向人伸手要煙,往生了,需要大家幫忙才有一副棺材。
 
而挖到黃金,就在酒家裡吃喝,愉快氛圍下來分配與分發錢款;流氓與流氓間,公司代表與政府長官們,讀書人與讀書人.....通通都到酒家交際應酬,牽親引戚或者喬事情,這也是為什麼,再多的黃金也守不住的原因之一。大出金,大趁錢,就大慷慨囉。
 
烏土,那是鴉片。我突然想到了喬書友常說的【僥倖趁,失德了。】可是,鴉片是日本政府依法專賣提供的啊,是誰失德呢?讓許多九份金礦主與礦工因為鴉片而敗了家?
 
陳大哥又說,作金坑,大多是運氣的成分。九份仔人說,【有長年的朋友,沒有長年的頭家】一切看土地公,挖到金礦脈,便是繼續投資租用其他坑道的大頭家。如果沒有【剪到注】沒趁到錢,便是回頭作別人的辛勞仔,存了錢,東山再起,招兵買馬再租一個金坑作頭家。不管是頭家抑是辛勞仔,永遠攏是朋友。
 
我們做金礦工的比煤礦工安全多了,比較不會落嵌(落磐)合出磺(瓦斯災變),悲情這兩字是有了【悲情電影】這名稱,我們才第一次與九份聯想在一起。有飯吃哪會有悲情,就是老天的恩賜;沒飯吃,想飯吃,哪有時間來悲情。我們要落坑前,總是會到土地公前,講好話,落了坑,休息一會,才開始掘,反正是薪水不高,大家沒壓力,講是工作八小時,實際上只有六個多小時,其他時間在開講。下班出坑了,就不管土地公了,連看也不看一眼,趕快回家向祖先上個香,洗個澡,香噴噴的忙家務是或者泡茶。有沒有掘到金都沒關係,明天土地公保庇,落坑就會有。
 
曾經有一位當了好幾回頭家與辛勞仔的金礦工,作【礦主】敗光了,又當了我一回的辛勞仔。在我承包坑道的附近偷挖還沒承包出去的坑道。竟然挖到了金礦脈,二話不說,和大家分享。回家時伊的查某人還正在削番薯皮準備煮沒米的番薯粥,給七八個小鬼頭當晚餐。誰也別笑誰窮赤,九份仔人常講的,【炮仔聲那彈起,就會知富貴逼人來】。每當挖到礦脈就會燃放鞭炮感謝土地公及神明。但是沒人會想到該感謝政府與礦業公司給的機會,因為這是自己以生命與健康換來的土地公錢。這也是眾神明庇護的血汗錢,更何況土地公比政府及礦業公司更早立足於九份仔。
 
 
運若透了,這土地公錢來得就很突然。有時陣,厝內查某人正在灶腳,哀歎查甫人沒路用,予(讓)厝內沒米落鼎,而他的尪婿可能已經大著金,正在計畫上九份仔的酒家,找相識的酒家女值勤,宴請她娘家父叔兄侄。
 
 
陳大哥說,我算是守得住的了。那一回宴請,吃澎湃。是很特例了。因為還有八個弟妹與查某老以及一堆子女要照顧。我將我的八個弟妹成養到小學畢業,也讓罹患胃癌的母親安享天年。
 
 
我有點懷疑地請教他,既然會看坑內的土面與石面,來決定欲租哪個坑道,而且又勤勤儉檢守得住為何還要來當"顧廟ㄟ"。當然我不敢完全說出我的質疑。
 
他說,人活著,就要動。顧廟ㄟ,也是答謝神明保佑的一款感恩,更何況可以趁點錢給子孫,就像我們夫婦還再作回收,也是如此的原因。但是,講到沒有【大著金】,這我也想不曉,我那麼會看【卡大】(坑道),就是常常摃龜。可能是沒土地公的【金仔緣】。
 
但是,少年時陣的日本時代看嗣大人如此辛苦,才會有【予厝內人有飯可食的夢想】。倚望可以起家。如今,雖然沒完全但是也有七八分的達成囉,而且,除了有砂肺的症頭,可以說,平平安安過了大半生,真是土地公,神明合祖先保庇了。讀書人抑是好額人的子弟,少年時可能會想得比較清高。但是對我來講,厝內人有飯吃有厝住,才是實在。
 
他高挺起頭與腰桿,再咳幾次嗽說,阮算是幸福的。他說,【三更窮,四更富,五更起大厝】,三更的時候還窮赤著,四更時候就著金賺了錢,五更就開始蓋起大厝。予一家人幸福地住著。
 
在黃金生產時代,一夜致富是九份仔人的夢想,誰不喜歡黃金呢?我偷偷地告訴你,偷金可以說是對家庭責任的具體表現。金瓜石自從日本時代就是國營,我不了解我不敢亂講。但是所有九份仔的礦業公司,礦主抑是新勞仔,誰沒共同偷過?而且所有的地方頭人,讀書人,作官府的,友ㄟ(流氓)誰人不是目珠紅紅看著黃金,而巴結著或是威嚇著公司大頭家,礦主或者是辛勞仔,甚至是幫忙著偷金, 只是從來不讓家人知道,畢竟這是可以與朋友合作,但不適合講給家後(太太)與子女聽。
 
 
聽到這裡,想起了,金礦工談起偷金都說得鉅細靡遺奇招百出。但是幾乎千篇一律說的都是別人的經歷,可能就是這原因吧?我不好問他,那您偷過金嗎?於是,我說,您歸個九份的金坑攏行透透,有沒有朋友偷過?
 
他又咳起嗽說,偷金通常都是兩人以上同心協力。金礦裡有密密麻麻的坑道,很少會有人發現,但都是一組人一起做。要偷一定是一起偷。要分也是一起分。都是在坑道裡先研磨好,再以水銀提煉。
 
剛光復的時候,礦工月給雖然比日本時代好,但是,再怎麼好,一天八小時只能賺四斤米。他是長子,底下還有七個弟妹,還有已經臥病在床的阿爸,就靠這四斤米。
 
但是民國40年左右開始有勞保,而且因為危險性被重視,礦工薪水普便與一般人開始拉開距離,比軍公教及警察甚至更高。這與日本時代大不相同了。日本政府看不起低層百姓,但是對仕紳與吃公家頭路的人有明顯的扶持。他在823砲戰前兩年,當第一期的兩年常備兵,月薪只有25元,只能買幾包新樂園煙。因此大家珍惜礦坑工作,除非真的是家裡欠索費或者想橫財,否則,已經很少聽說以那款傷身又沒有尊嚴的方式來偷金,而且不再將偷金人當作英雄了。相反地是,與顧守在礦坑口的【巡丁】以及坑內巡察的【監督】打好關係。比如說有時候會在兩者面前,故意撒落一些黃金,然後轉身走開,從此就能享受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好處。偷金就輕鬆多了。日本時代,檢查礦工有無偷藏黃金,台灣的職員比日本人還嚴厲與仔細,但是光復後,就好多了。
 
那還有其他方式偷金嗎?我心裡聯想著。
 
陳大哥說,他們這一代人,從小就走在異族人制定的法律邊緣游走。他記得就讀小學一年級時起,就常常揹個書包,到九份大竿林阿姑家,讓阿姑將偷買的,私宰的大肥肉,用姑婆芋葉,密密包著,不露出氣味,然後再走回八番坑附近的家。當起日本話叫【yami】的小小走私販。也看到一位阿姨,經常從牡丹坑背後揹著一個小嬰仔,讓小嬰仔的頭露出來,讓日本警察誤以為沒有異狀。而實際上,小嬰仔的屁股下是一塊豬肉。她賣了,賺的黑市價差讓她可以養家,因為她是礦工寡婦。而這抓到了。那就慘了。
 
太平洋戰爭的前後,瑞芳發生了【五二七思想事件】,日本政府抓走了包括瑞三煤礦的李建興家族,金瓜石黃仁祥家族,以及一兩千人的大小礦主,礦工,讀書人與地方人士。死亡的,就有幾十人。好幾年直到日本天皇【玉音放送】宣佈戰敗前,人心不平靜,深怕日本警察或特高送【調問單】來。我很幸運,五年級的時候,老師鼓吹要愛國,若不是我父親阻擋,我也可能去日本參加【海軍少年工員】。那可能,就像九份許多玩伴,一去不回了。
 
他說,我當兵是【彈葯兵】,國語不通,但是那些來自大陸各省的【少年芋仔兵】共款國語不靈光。然而,薪資共款是二十五圓,並沒有因為是外省人而有日本時代【日本人】般高台灣人一等的特殊禮遇。後手,這一批【少年芋仔兵】陸續退伍了,也有許多轉到金瓜石國有礦來,但是九份的就不多。
 
那一代台灣人總是在驚惶中過日子,看到軍官或警察的佩刀就會心驚。他說,他還記得台灣光復的初期,英國政府的大使館到金瓜石與九份來,要尋找一位看守【英軍俘虜】的台灣人。當年,日本人將英美澳...俘虜關押在金瓜石的五坑與六坑作銅礦工。日本政府給的待遇好像是畜牲一樣。那兩個坑,台灣人很少,有的話,幾乎都是偷金的【金仔犯】,空氣壞,吃得更是少。每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這個台灣人一聽到,英國大使館來了。嚇得躲起來。但是怎麼躲呢?語言不通,家人也不懂得那位新的【內地人】翻譯的新國語【北京話】,緊張了兩天。第三天,終於出面了。原來,那是英國倖存的俘虜,為了感謝這位台灣看守,常常偷偷摸摸塞給他們幾粒方糖。陳大哥說,這被日本政府抓到,那可是會打到死的非法的【非國民】行為。
 
台灣光復了。中國政府來了。九份隔了一年多,才逐漸有生機,我的阿爸先行獨自一人回到九份來採金。民國三十六年的二二八事件,阿爸親眼看到,九份仔有兩個二十幾歲的少年人,某某某與某某某(姓名保留)率隊到九份派出所,搶運出一座機關槍,架設在九份仔與金瓜石中間的基隆山山崙,對著滿是國營的金瓜石礦區,一陣子的掃射,傷害了外省人也誤傷了本省人,xxxxxxxxxx(本段文字保留,待查證),但是,沒半個月的久,就被綁在九份仔派出所的那兩隻電火柱的柱仔面,被槍斃的那段情景。
 
在此一同時間,我就在平林尾的柑腳坑作山。就見到連著幾日,許多驚惶的都市人,自行疏開到山上來。直到幾個月後才陸續返回都市裡。 
 
 
他接著說,光復後第三年起,生活比日本時代好太多了。現此時,我想不通,為何少年一輩說日子難過,當然這是我手面賺吃人的想法,無法了解下一沿的苦境,這也可能跟日本時代同時期的讀書人抑是好額人的感受不同款。
 
 
他說,廟宇角落,有一座民國八十年左右的捐獻開支碑,除了新台幣,還寫上了當時米價與金價的價格。也有著砂肺的陳大哥說,這樣才可以看出新台幣當時的物資價值,對日本時代戰爭前出生的底層人來講,米是最實在的,黃金是想望,有了米誰還需要為了黃金失去尊嚴。但是,陳大哥又說,現在我與我的查某人,一個看著廟一個作回收。有了米也有黃金戒指,可以有尊嚴的過日子,人生真是可以了。 
 
 
他又咳起了嗽,接著說,如今有一間改建過的水泥透天厝,雖然土地所有權猶原是台陽公司的;雖然沒有大著金,但是也起了大厝了,子女也都真有孝。雖然,那張曾祖父的【 分管合約】猶原是草紙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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