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手各一大塑膠袋,大約是100公分高,50公分寬,分別是藍色和透明。後者看得出來是摺好,洗乾淨的回收零食包裝紙袋。分兩次,第二次是很輕鬆,第一次則是很吃力地將藍色袋子從平溪火車站月台提上平溪線小火車上。不知道是司機先生還是大哥算得準,車廂剛好在他面前開啟。
列車啟動後,中年列車長從第一車廂走過來,跟他說,老闆早。這位大哥說:你怎麼那麼好禮啊,真感謝。列車長說:你是我們的老主顧啊,很欽佩你那麼劬勞。大哥笑開了。列車長隨即轉回第一節車廂。
我們是在第二節。總共有三節。是早上4713次9點23分開往八斗子 。車廂只有我們兩個人和一位似乎是平溪線小火車專屬的清潔小姐,那位小姐很親切地和大哥寒暄幾句。
黎明後趁著到府收書空檔,來平溪徒步小旅行。預計11點依照愛書人指示抵達台北大安區。
很好奇,列車長特地從別的車廂走來向他致意?
大哥倒是先問我說:來石底做甚麼?爬山嗎?
石底是指平溪。我回答說,對啊,去爬孝子山 。
他說起了小時候他爸爸說的一段當地口述文史。很特別,有幾句和文獻所記載不盡相同。
他說:
老一輩的人相傳,來到三貂嶺 就不想妻和子,是指三貂嶺 不只經常下雨起霧,山路難行,土匪多,而且是是煤炭鄉;挖炭,下坑死一人,不下坑死全家。下坑不是人,出坑才是人,所以才會有這句俗語。清朝時代這裡土匪很多,清朝大官認為三貂嶺 土匪多,需要一座金字碑來鎮壓和警告官府勢力到達荒遠的本地。三貂嶺 的樹藤和苔蘚因為雨水足生長得很快,但是很怪奇,就是不會佔領金字碑。
我看他都沒有入坑礦工常有的氣喘現象,請教他說,您親像是沒有矽肺症的症頭,是做生理的嗎?
他說,我是死沒去的。民國58年的夏天,我在瑞三煤礦本坑挖煤。發生瓦斯大爆炸。當場和災後死亡的總共將近將近40位。當場死亡者都被放在本坑外頭大約100公尺外基隆河旁的料腳間。那就是坑內消耗性設備的儲放所。這個事故是個劫數啊。
我很不懂,礦場災變不都是人為的比如說管理,設備等等因素為主嗎?而且這件是被認定為煤塵爆炸。
大哥說,所有的礦災都是劫數,是入坑人難以料想的。爆炸發生後,有一個外省仔人炭工對著和他同在那個kada的礦友們說:要性命的跟我來。他帶著大約10多人到其中一個通風口。沒想到因為先前瓦斯爆炸的緣故,土質鬆軟了。通氣口在他們到來時那一刻倒塌。塞住通風。通氣口通常比較小,全數都死亡。若是早幾分鐘就得救了。這位外省人做得很合理,但是,命中注定。也有很多人跑到水櫃底下。所謂水櫃就是坑道內挖和圍起來的儲水池。他們都因為吸入太多黑煙昏迷而死掉。你知道嗎?礦工的生命比掘進工挖出新的kada時,所揚起的颺埃還輕。
大哥講到這裡,語調是低沉的,不復一開始的爽朗。比新挖坑道的石塵還輕,這是指礦工生命的無常嗎?讓我想起了MAURICE CAREME在{消失在你消失的地方}的詩:
死者啊,你們躺在
夏天炙熱的陽光下,
你們知道生命很輕,
就像運麥的大車
掀起的一陣塵霧。......。
我輕輕點了頭。大哥說:
我也毋知人了,可是我不是昏迷在水櫃旁,而是在大岩路(TUA GAM LOO)分支的kada交會處。我本來躲在大岩路旁,礦友跟我說,瓦斯爆炸後,天車會不穩定,要我趕快離開。我隨即本能地跳開。沒想到天車的彎仔索真的斷掉了。那大索突然斷裂所造成的威力驚人,將我身旁那棵牛稠仔的相思材給撼成兩半。牛稠仔是上下支撐礦層防止落岩的,那棵是比較粗的,一個人雙手抱不攏,居然也掃斷了。吸入太多黑煙,我跟著其他死亡者或是昏迷者,沒知沒覺,被以擔架搶救抬出來。我爸爸和我媽媽到礦坑口找我。我爸爸是挖金礦的不像煤礦容易有煤塵爆炸。他們事後問我說:坑內那麼燒熱,那些往生者,怎麼在坑內還穿著長褲做工課,而不是庶常的短褲?我跟他說,那是大爆炸時猛烈的熱氣迎面而來給燒掉了皮膚,血淋淋又加上煤碳粉塵,你看錯了,那是沒有皮膚的雙腿雙腳。我先是在瑞芳的大方醫院住了幾天。隨後被安排到汐止仁濟醫院住了一年。這兩家醫院都很好,很有仁心。有勞保給付。礦主頭家也給了很少金額的慰問金,詳細多少,我已經忘記了。
KADA是日本外來語,指的是{大岩路}也就是主坑道所延伸的分支眾多小坑道。我不確定是大岩路或是其他字彙才正確。礦工們台灣話的落磐是讀成落岩LOO GAM。天車是指出入坑以大鐵索將礦工,煤碳和廢棄土石的台車拉上送下的設備。關於礦主大頭家,這十多年來我所聽到的早期各縣市礦坑災害,還沒有一位是有收到大頭家的補償金,大部分是白包和象徵性的慰問金。我只是個到府收書人,不是研究勞工問題的,只敢照樣紀錄。他們似乎也認為這很正常。他們所說的補償金都是指勞工保險的理賠金。我請教說,那還敢繼續下坑嗎?
他說:
住院一年多,計畫著肩挑手提著布袋沿著火車鐵軌所到的礦山賣衣服。但是下不了決心,我一生只會採金和挖煤,沒當過生理人。出院前的那一天。我去汐止老街 的媽祖廟求籤問做生理前途如何。得了簽王。廟公解籤說:若是做生理則是上上籤,一帆風順;若是問健康,則是下下籤很不利於病情。我下定決心去賣衣服。勞保的保險賠償金還沒下來,我請我太太到雙溪區 柑腳城 對面的番仔寮,跟我外公的鬥陣者借1000元。我太太還是不敢開口,空手走了回來。1000元是很大的一筆錢,等於小學老師快2個月的薪水。畢竟我們是礦工,隨時會被帶走;賣衫,那位沒進門的外婆會相信能成功嗎?我又到雙溪區 帝君廟求籤。居然又是籤王。真是靈聖,不管是甚麼神,答案都是一樣。以後我就不敢再向任何廟求籤了,老是得籤王,那是很不安心的。既然帝君也這麼說,我就親自去跟礦友們借錢,湊成了這個數目。
小火車停靠十分站了。大哥說,平溪線大部分是單軌。而十分是三貂嶺 到菁桐的最大站,腹地最廣,好幾個軌道讓往與反的班次在這裡集合,然後再各自才開走,所以會停留比較久,等候八斗子 開往菁桐的對向火車開到。
很開心多出了十分鐘。我請教說,講了那麼久,您怎麼看起來還是中氣十足?
他說,我下煤礦坑時間很短。民國58年之前,我曾經在小粗坑的五番坑下過金坑10年,沒賺到甚麼錢,但是也沒得到砂肺症。我沒有請領礦工矽肺症補償金。我父親是來自桃園的漳州人後代。有族譜。他來這裡挖金礦,他就有肺病,那是很痛苦的。而我從小在小粗坑出生。民國28年次。10來歲就在土堆仔尾裡尋找含有有金成分的石頭,帶回去讓我爸爸用輾金器磨出金子,我們稱為{抾(khioh)金石仔}。當兵前後,就下金坑採金。直到26歲左右,開始在小粗坑溪的溪裡淘金,也就是{洗金子}和謝塗堆(SIAP TOR DUD)自行採金,但是一天常常只洗出2到3分。那時有了3個孩子。無論是被雇請去掘金和自行洗金子的收入,總是不足以養家。後來和兩個朋友合股做散花仔。那是未經過礦主同意而私自在坑底尋金。快滿一年,在一處礦主不要的礦層中發現了一個金脈。我們總共鍊出了將近100兩黃金。平均分配。我就拿那個錢,替我老爸家裡翻修成紅磚屋蓋黑紙,之前是土埆屋蓋木板。我們三個人就散夥了。那時,台灣金礦也逐漸沒落。我就到瑞三本坑 ,才會碰到差點沒命的礦災。
{撿金石仔},{洗金仔}的方式已經紀錄在我其他部落格拙文裡,就不贅言了。至於散花仔,也有學者認為正確寫法是{散夥仔},也有金礦工說{狗蝨仔}。謝塗堆似乎也被稱為{土堆仔尾}就是坑內挖出的廢土石堆,經常殘留有被忽略的含金沙石。很好奇,怎麼不繼續做散夥仔呢?民國60年起,台灣金礦逐漸沒落,許多礦坑陸續停採,任憑荒置,怎不繼續探勘呢?
他說,那是土地公仔錢,借到了30多兩黃金了,見好就收,不能要太多,再多就貪心了。雙溪區 再次抽到籤王後,就沒再去做散花仔,也沒再回到炭坑。我就開始到艋舺和松山五分埔 批成衣回來賣。主要是在平溪和十分寮。這兩個地方,本身就有許多布莊,可見需要衣服的人很多。我都是搭早班5點多火車去擺地攤。都是使用手提和肩挑。在礦區遊走。比如說菁桐的福利社門口,四腳亭廟埕前。暖暖,大福,八斗子 ,....槓仔寮,雙溪以及平溪線各站我都去擺。甚至雙溪區 有幾位客家人向我長期又固定批貨,幫我賺了很多。不到6點開始賣,賣到太陽升起我就回家。庄腳人很早散市。我自己蓋了豬寮。養了30幾頭豬。中午和我太太將豬食料理好,家裡整頓好,下午三點多就又再去賣衣服。那時候的十分寮,四腳亭,雙溪和平溪都非常多人。尤其是十分寮,最高曾經讓我一天賣到7000元。一個地方興旺不興旺看拜拜。礦山最注重迎媽祖,那時候十分寮,平溪的熱鬧比得過5月13人看人的大稻埕霞海城隍廟 大拜拜。我們侯硐是8月15日。也要居民多才熱鬧得起來。民國70年起接連發生海山....和九份煤山等等礦災,煤炭礦坑紛紛收起,所有煤鄉也跟著沒落了。
我說:彼時陣的繁華真是很難想像。今天是母親節後的第一天,又是禮拜一市場休市,會有本地人一早到街上買菜順便買衣服嗎?
大哥打開藍色的袋子,取出一件摺得很細膩的新上衣說,今天賣件類似的衣服,平溪和十分寮,因為遊客又發展起來了。我今天很幸運,趁著沒下雨,在平溪賣了兩件給本地人,總共500元。
我請教說,礦山收掉了快30年,人口減少了,那這會影響你的生理嗎?
大哥說:一定會。但是,現此時,我算是做藝量(TSO GE NIU)的,不是靠這個吃穿的。我太太幾年前過世,她都是一起幫我做。我們總共有6個孩子。我的孩子都很孝順,雖然其中一對雙胞胎身體不好,沒辦法工作,我太太過世後,法規規定無法請領補助,要不,兩個孩子總共可以申請4800元。我的孩子們說,沒得領就算了,我們一家努力點就是了。我的長子,在金門當預官時,就將月給寄給我們,前後總共5萬多,只留一點點零用。我和我太太不肯收。我當過兵,知道當兵的辛苦。礦友們說,那是孩子心意要收下。太太身體不好快6年,我們親自照顧沒請外勞。兒女們都有拿錢來幫忙。其中,我大兒子每個月要給我們1萬5。我媳婦說,1萬5怎麼夠,加倍變成3萬。兒女們早在更早之前,要我別再手提著塑膠袋到處去擺攤賣衣服。我沒做生理就坐不住,才七十八歲,能賺錢為何不賺呢?出來走走不是也很好,可以跟客人聊聊天。
大哥每次說孩子,眼睛每次更亮了。不曉得民國58年7月7日礦災的在坑內的當下,是否驚惶?是不是也想到年邁的父母親和妻兒子女。其他不幸的罹難者呢,他們是否存著一絲希望和無盡的想念?本名石計生先生的奎澤石頭詩人有一首{黑炭般的爹與孩子之歌}。這是1985年8月3日為海山礦災所寫的:
.....
爸爸你現在
在哪裡?夜這麼深了
我和小黃搖著尾巴在等待
下工了您為什麼不回來....
孩子乖乖你是我的寶
爸爸死了死在礦坑裡
沒有劇烈的呻吟或慘叫,其實
不管怎麼疼的只是擔心你
過了今晚誰來喚你
讀書寫字上學去
.....。
大公子待遇很好嗎?雙胞胎的身體是一出生就不舒適嗎?大華站快到了,時間有限了,他應當很快就下車,不敢打擾他的回憶就不敢問。
大哥說:我大兒子當預官時考上國營事業公務員。退伍,回到瑞芳卻當起了工地監工,說是薪水比較高。我和我老伴想,他是不放心家裡吧?擔心吃公家頭路要調動到外地,怕照顧不到家裡。我太太雷公面地說:你若是不給我去吃政府頭路,我就打你。他目前薪水是5到6萬,而她太太是屏東來的,也是在上班。讓我最感心的是,在礦山,子女有孝不算甚麼;特別的是媳婦和女婿也都是。我算是雙頭烏,致心趁錢,天未光就出門,晚上星星閃爍爍才走進家門放下袋子。說事理我們不懂得如何說,可是孩子們沒讓我們太操煩。
小火車經過了瑞三本坑 和那間料材間了。
大哥說:很可惜,你要到台北忙,要不,我可以帶你到瑞三本坑 和料材間走一走。我家就是在瑞芳區某某派出所旁邊的第某間,看到一棵大油桐花樹就是。手若有閒,來坐坐。現在我都聽我兒女們的話,只賣早上而已,下午就種花修草做公工掃馬路,都在家。不讓我我太太和孩子們擔心,菸,酒和賭博我很早都不碰。民國58年之後,我就沒再吃過西瓜,因為聽說吸入黑煙昏迷的挖炭人,不能吃,否則半暝仔容易反症。反症,不就會吵醒他們?
這可能是孩子是看著怎麼做而不是聽著父母親說甚麼的家庭吧?瑞芳站到了。我要幫他提下車,他不肯,說,我才78歲。分兩趟手提下車,緊接著,走上月台。他的左腳似乎有點不方便,走一步就要頓一下。是那場礦災留下的傷害嗎?民國58年7月7日後沒再繼續下坑,是不敢,還是身體不再能?他猛然回頭,看到我和那位清潔小姐還在窗內注視著他,報我們一個燦爛的微笑,可能是要我們放心吧。列車長也在第一節的車廂旁對他揮揮手。我和那位清潔小姐坐到終點站,可能共同聽了一堂課吧?我和這位有阿美族五官和口音的小姐也互相問起彼此的工作內容和對方是不是也是平溪人?
(九份樂伯二手書店2017年5月15日星期一,非常感謝這位大哥。祝福他身體康健闔府平安,列車長,那位清潔小姐和大家也是。)。
(你就這樣幾小時地聽著雨聲。遠流。莫里斯.卡雷姆詩選。胡小躍譯。2013年出版)
(在芝加哥的微光中。奎澤石頭著。書林出版社。199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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