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依約到愛書人台北市大安區的府上。書不多,大約是210本。就沒有電請常幫我忙的伍英先生開貨車來載。而是直接用手推車推到火車站。上火車,回到瑞芳區的倉庫裡來。
愛書人是民國38年1月,由母親懷抱著三個月大的她,上了青島往基隆的船班。
那時,船票非常難困難,怎麼會還有辦法買得到呢?
愛書人說,舅舅是在招商局當高級職員。
父親當年21歲,抗戰時在山東讀中學時,就參加了國民黨的祕密抗日組織。抗戰勝利後沒多久,錄取了南京總校的中央警官學校。民國三十七年底奉派到台灣。
爺爺看局勢不好,那時,山東省的偏鄉,已都是共產黨天下。清算地主的運動驚心動魄地傳來。為了保存家族命脈。寫信命令當時在被認為是和平天堂的台灣的父親,千萬別回家來。
聽母親說:上船的前幾晚,奶奶密密縫愛書人的棉花外套邊緣,塞進了200元美金和兩塊黃金。
上船的那一天。人山人海,許多無法上船的,在碼頭呆呆著,哭泣著…..憤怒著。
聽過光緒初年的丁戊奇荒,隨後的庚子拳亂,看過軍閥虐政.....東三省淪陷,無數災民半路上棄養年幼的子女;按照山東人傳統,爺爺是從不與母親說話,頭一偏說:{某某(父親的名字)啊,船是很顛簸的,孩子吵鬧不休的話,要丟,別丟在海上,到了台灣陸上再丟啊。}
到了台灣。與爸爸總算是團圓了。
那時候,軍公教待遇比起民間低得很可怕,但是想工作於公部門卻又很難。幸好父親是警校畢業,英文能力又好,他就兼差起當出版社的翻譯,兩份薪水養活一家。而母親則是幫忙著謄稿繕寫。從我懂事起,就看他們一個字一個字推敲著換錢。
愛書人,講到這裡時,讓我想起了,民國四十五年在國民黨黨內挑戰瑞芳醫師戴徳發先生競選連任台北縣長的殷卓倫先生。在他的【萍踪回憶】回憶錄裡,也提到了初到台灣時的經濟困難。
殷卓倫先生抗戰時擔任少將,戰後則奉派為廣東省樂昌縣縣長;槍斃過女共產黨員,也曾以吸食鴉片罪名大膽拘捕過縣內駐軍的師長。民國38年來到台灣後,擔任教育部高級職員。但是:{…..子女有六人,各在大中小小讀書,獨力負荷家計,困難萬分,皮鞋破了,無錢修補,襪子破了,無錢新購。….}。因此,殷先生應徵台北的樺山車站擔任工友,上夜班,晚上七點到十一點。每月收入多了480元。
有趣的是,這位樺山車站站長的弟弟就是蘇清波先生,也在車站裡當職員民國五十七年當選台北縣長,蘇縣長就沒像戴德發縣長全身而退,後來被以貪汙罪名判徒刑。(參考:萍踪回憶。殷卓倫先生著。)
愛書人說;那時軍公教待遇低,大部分的都潔身自愛,有的難免貪汙,或者,被誣陷貪汙。小時候住在公家宿舍,常常半夜,吉普車或者軍用卡車到宿舍區來抓人。
父親倒真的是會自己修補皮鞋與襪子。總是將自己整治得光鮮筆挺才出門。很會克制自己的脾氣。我半工半讀,讀夜間部大學,就把我當做朋友般說話,客客氣氣的。
父親控制不住情緒的例外的是;逢年過節。
尤其是除夕夜。在年夜飯桌旁,總是向著西北方遙念。坐定後,眼淚就直流。所以我最不愛年夜飯。因為不喜歡看到疼愛她與弟弟的父親,哀傷成這樣子。一頓飯吃下來痛苦得很。
蔣經國總統開放探親後,他就將外事警察的職務辭掉。與母親申請了移民加拿大。接著,就回去大陸看望爺爺與叔叔還有舅舅。
奶奶那時已去世了。
爺爺76歲。
警官身分,父親在職時,不像其他外省人,有曾偷偷寫過一封信到家鄉。畢竟,是國民黨又是警察,父親怕影響爺爺與叔叔。同時,也擔心有通匪的嫌疑而受到情治單位注意。
然而,還是被影響了。
父親離開南京時,在山東的叔叔才12歲。共產黨建政後。就頭戴著反革命家屬的高帽遊街了。連小學都不准讀完。
叔叔的大女兒,幼年時發燒,因為是黑五類家庭,不准就醫,因此,不幸落下了瘸腿的殘疾。他的一子一女都不准讀初中。
不准就醫?
愛書人指著一本孟絕子先生編輯的【林彪之死與文革十年】一書中所收錄的嚴家其與高皐兩位先生編著的【中國文革十年史】讓我看。
裡頭,劉少奇被停用了長年服用的抗生素與糖尿病藥;賀龍也是被停用糖尿病藥;羅瑞卿【為了鬥爭的需要】術後七天才能拆線的手術,第六天硬是提前拆,好趕著當天拉到會場去批鬥。
他們分別是國家主席,國務院副總理與國防部副部長。
愛書人當年也是這般指著書,寬慰父親,開國元老都如此了,何況是【蔣匪幫】徒子徒孫的餘孽?
父親對這位侄女特別多寄錢。惹得其他大陸親戚覺得不公平,還得侄女婿挺著說,她的腳不俐落,我還得照顧她一輩子哪。
父親說,她那兩條腿,一條是國民黨,一條是警察,都是我害的啊,就讓我多盡點心意吧。
文化大革命結束前,爺爺奶奶叔叔們可以說是建政以後各種政治運動的活靶。
要伸多高,就不敢多矮;被打透了,還得像靶一樣屹立著。如果像羅瑞卿一樣受不了,跳樓沒死成,那就更慘了。那是以自殺來表示【叛黨叛國】的罪犯。
舅舅還好,共產黨的思想並沒很大改變傳統觀念的嫁出去的女兒與娘家無涉。
【外甥是到姥姥家(外婆家)的狗,吃飽了就走】,畢竟是妹夫,牽連不那麼大。
只是因為是地主關係被掃地出門而已,並沒有被鬥得死去活來,當然,文化大革命就很難捱了。
姥爺,姥娘(外公,外婆)也沒受多大災難,早在反右鬥爭前就自然過世了。
離職後的那一個月起,父親每個月都寄錢;每半年就帶三大件伍小件返鄉。
每年都是先回台灣與愛書人,小弟家裡各住一個月,然後再到大陸住一個月。父親認為這樣才公平。
沒幾年,家裡的經濟就拮据下來。而父親卻很開心地過日子。但是說也怪,年夜飯還是堅持在台北過。總是會從加拿大飛回台灣。不再面向西北也不再流淚了。
他常說:
{叔叔一個月要喝一百六十元人民的茶,他的苦日子過了。},
{爺爺就是喜歡偷偷寫信要我別再寄錢去。}。……
{奶奶如果在多好,接她到加拿大來看看。}。
父親是一種愧疚,甚至是一種贖罪吧?
我們做子女的都盡力地幫助他。山東青島老家修祖墳,開道路都會幫襯點。
父親怕加重我們子女的負擔,就沒像逃到台灣的其他宗長與鄉長,努力地在大陸老家捐錢蓋學校校舍,圖書館甚麼大花錢的。
民國82年,不知用甚麼方法,父親透過香港朋友,將爺爺接來台灣住。
爺爺來台灣後樣樣稀奇。總是會到公園裡,馬路邊撿回塑膠袋,堆集成一堆像小山準備帶回青島;都不肯洗澡,愛書人的兒女經過他們的老爺爺(曾祖父)都要捏著鼻子。
父親看到了更是感傷。
常常勸說,爹,您若是要帶回山東,我再幫您買一大袋塑料袋;台灣比山東熱。您就別擔心水費與煤氣費了,啊。
住了幾天就吵著離開台灣,爺爺還是不習慣,三個月後,父親就陪爺爺坐飛機送他回青島。這段期間,爺爺還是沒跟母親說過一句話或者正眼看過媽媽一眼。
公寓小,爺爺總有辦法避免與母親獨處客廳。共產黨還是沒革掉老山東人做爺的禮節。
爺爺回山東青島,不到一年就過世了。或許吧?老人家預知歸去日,落土歸根的觀念依舊在,他鄉雖好終究是不是本鄉。
民國88年,愛書人公職退休。陪著母親回到山東青島。那時,青島來來香格里拉大酒店剛蓋好。最頂樓的桑拿浴都還沒建好,就住進了。
在酒店裡,每天下午茶時間,親戚們也會再度光臨。
天天請客。薪水實在吃不消。畢竟兩個孩子還在台灣讀高中與大學。
對住宿者而言,下午茶是免費的,可是親戚的部分卻是要收錢的。
談的是錢,說的也是錢,羨慕著我的衣著服飾,除此之外,就是說著因為父親也就是他們口中的大爹,因為是國民黨與警察所帶來的磨難歲月。
嬸嬸看著媽媽手上的鑽戒,可能認為漂亮吧?說;{大娘,您手上這玻璃鑽兒,好漂亮,可不可以送給我啊。}。
母親想了一會兒說:{這是大爹送的,不可以的。}。
幸好空氣如常,並沒有任何不快的凝結。
親戚們也提到可否忙介紹台灣男子,因為台灣生活好。母親說,台灣年輕男人大部分都很窮的。
看看當今台灣,這句話倒是料準了。
或許幾十年的隔閡,爺爺,親戚與我之間似乎沒了親情的聯繫。好像是斷了的橋的兩岸隔得太久,已各自有各自的生態系。
懷著鄉愁回鄉的,卻是懷著想家的心急著回台灣。
可以說一口菜市場通行的河洛話,卻無法說上一句標準問路的青島地方腔。
愛書人的父親,民國80年時,就診斷出肝功能異常,接著是肝腫瘤,沒想到注射血液時,一袋血液居然有c型肝炎病毒沒被查出。台北市仁愛醫院的醫師非常難過。走過大江大海的父親,倒反而安慰醫師。
之後,台北仁愛醫院,很精心地調裡。父親倒反而多活了17年。只是太瘦了,無法接受肝臟移植手術。
說來也怪。開放探親後,父親的年夜飯還是堅持在台灣過。總是會從加拿大飛回台灣。
父親的最後十年,就長時間住在台灣了,也減少回大陸了,頂多,一兩年一次。不再常住加拿大。他沒說為什麼?或許與爺爺一樣吧?台灣才是他最後的歸去處。
父親過世的前幾天,還不忘提起因為是國民黨與警察這兩個身分所帶給雙親,舅舅與叔叔一家人的不幸。
說,當年的抗日領導人是蔣委員長,國民黨是領導團體,我要抗日,為什麼不能參加國民黨?共產黨不是也參加聯合抗日嗎?
那時,抗戰勝利,中國新警察正要建立,我為什麼不能參加,好貢獻一己力量呢?
參加國民黨,參加新警察,我這是愛國,我們那個年代的年輕人誰不愛國呢?
今天所整理出來想讓有興趣者閱讀的書,就是父親所收藏的左派的書,回憶錄,台灣歷史,中國近代史等方面的書籍。
兩個兒女,是科技人,領域不在此,他們都希望能再流轉這些書籍。
我好好奇,怎麼會有民國34年到39年間左派的書比如說,魯迅,郭若沫等?
愛書人說,這七本左派的書,我小學五年級起,父親不曾指點陪讀就只是陸續拿給我看,但是,要我不得對外說起。到現在,還是弄不明白,父親怎麼會有這些書?這些書一被發現,那是坐不完的牢的。
母親,還是會每半年就回去探望舅舅與叔叔。這幾年親戚的生活過得比我們一家人都還好得多了。我們還在看傳統電視機,他們早是平面液晶了。母親就不用準備大包小包了的東西了。也不用再努力地去籌錢。
對母親來說,那兩張船票,兩百美金與那兩塊黃金的恩情,總算是報答了一些。
今天是星期天,我知道愛書人的子女會帶孫子們來看媽媽與他們暱稱的婆婆(外婆)。我就告別了。並請她幫我謝謝他兩位子女,以及問候她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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