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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乍晴的九份
總是有一種莫名的閒散
天空有雲的灰暗也有天青的藍
誰也料不準下一刻是雨是晴
看過金山守著金山的九份居民
不時興那一套努力向上的諄諄教誨
能做的大概就是看看閒書
或者是拜訪鄰居
聊一聊九份的往日輕塵
下午來了一位世居九份大竿林的先生
客人曾是赫赫有名的美商駐台代表
創辦過相當知名的流行雜誌
也是斡旋在黑白兩道的土方業者
三年前客人回到九份探視大竿林的古宅
巧合的是
那古宅我常常造訪也是
陪同外國遊客參觀的首選
沉靜的大竿林舊居
令他浮沉的一生
有個歇息的釋放
每當這位客人望見
老九份人稱為水車腳的六榕居旁的石階路
便會懷念起
那裡的橄欖樹
他的童年
他的美麗九份
拋下一切
經常往返台北與九份
今年為了有一份工作
當個有份工作
世俗所謂的正常人
在九份老街賣起了可樂
臉上滿是笑容的他
很得意這份工作
可以跟日本人韓國人美國人德國人法國人.....聊聊天
介紹九份的真正景點
這樣的背景與經歷在九份並不少見
許多民宿的老闆本身就是藝術家
在陶瓷店的拉胚人不少是文學者
因此我也不以為奇
沒太多的波瀾
但是
當客人說他是1953年出生
他一出生便是金礦的礦主
有別於他哥哥是瑞芳地區侯洞的煤礦的礦主
這就吸引了我
又是金又是煤
那可是當年台灣兩大產業
我第一個直覺反應
就是應該有很多古老線裝書的大戶人家
我有個不好的習慣就是喜歡借閱線裝書
於是急切地問客人
府上有多少線裝書
客人說全燒了
一:客人父親與祖國的遭遇
1911年出生的客人父親進過兩次牢
而且都是不可原諒的叛國罪
第一次1940年是在他爸爸年輕時
捲入瑞芳地區礦業鉅子李建興先生的<中國間諜罪>案
當地老人家稱為＜瑞芳事件＞＜裡通祖國罪事件＞＜五二七思想事件＞
當時有李氏兩百多位家族親友員工士紳遭到日本特務誣陷入獄
或是慘死冤獄或是被判徒刑
而李先生審訊後也被判十二年徒刑
客人爸爸幸運地受到九份漢學家及開明日本官警的幫助
才得以逃亡廈門
倖免於死或徒刑監禁.
不可思議的是在廈門
因著精通漢日台語的原故
卻又被當地日本人
網羅至廈門日本特務機關強迫任職
任職期間又再娶廈門的姑娘
也就是客人的母親
客人爸爸一生有四位太太
1944年日本的特務機關研判局勢不利
便先行解散廈門特務機關
解甲人員有兩個選擇
一是到日本
二是
回台灣
他爸爸選擇後者
回台後也不知什麼原因
日本人也沒再追究他的刑事責任
他爸爸還是黃金還是黑炭
1945年改朝換代了
依然是大戶人家
依然是地方的頭面人
不同的是
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
又
因<叛亂祖國罪>被逮捕上了軍用卡車
半路上國軍押解人員
有鑒於一車子數不清的叛亂犯而國軍只有幾位
為了震懾威嚇
於是半路上隨機拉了幾個不幸的叛亂犯當街槍斃
但是客人的父親暫時逃過了一劫
進行審訊刑求的羈押程序時
客人的母親來自廈門
深知祖國法律的運作
蒐集了許多黃金
用盡了關係獻金獻禮給長官
幸而長官有情有義
言而有信深入察明客人爸爸
實屬冤枉才給予無罪釋放
二:線裝書
在客人爸爸羈押期間
全家陷於無言的驚恐之中
是一種不知
禍因何出的驚恐
客人祖母連夜收拾了書信文物
其中有古老地契合約
有日本海軍上將致贈的武士刀
更有一屋子的線裝書
擔心是違禁品
怕連累家人
獨自在後山放火燒了
客人在解嚴後
才知道這段過往
因為之前從沒聽長輩提起
爸爸犯罪被捕的事件
憾恨的是客人祖母再也說不出焚燒文物的地點
三:客人爸爸的教育
客人小時後
雖然家道中落
大戶人家的規矩
猶然存在
用餐時一定是男人先享用
連祖母也必須和所有女眷
等候所有男人用完餐點後
才可以品嘗餘溫
而且男人不可以收拾碗筷
檢拾掉落的米粒菜屑
會被視為沒出息的行為
四:客人爸爸的回憶
客人爸爸有不少的兒子
客人卻是最受疼愛
常常跨坐在爸爸肩上
客人爸爸小心翼翼地走一步
就回頭仰看著客人一眼
深怕兒子跌了下來
父子兩一同閒逛九份
大男人的爸爸也這麼溫情
客人記得爸爸和叔叔閒聊時講起
以前九份以豎崎路為界
東是漳州人
西是泉州人
各自忠於各自的原鄉
他們少有往來
上一代還曾鬧出人命的械鬥
五:客人爸爸最後一次的淘金
客人爸爸
保留了古宅
屋前有一個埕坪
客人少年時有兩次大清洗
將歷年的垃圾一一掏出
挖一個水道將溪水灌進垃圾窟
運用溪水強力沖洗
輕的是垃圾便會漂走
重的是昔日鍊金礦石和廢棄的甩石
就沉澱在窟底
客人爸爸再用水銀進行＜咬金程序＞
這兩次的淘金工程共獲得拾兩黃金
六:客人爸爸的人生終點
客人爸爸享壽52年
病因是心肌梗塞
我問是否是鬱鬱不得志的關係
客人說<哪是喔>
應該不是
＜可能是年輕時吃得太好了
心血管出了毛病＞
客人爸爸228事件後便是吃喝玩樂兼賭博
擁有過遠洋漁船隊開設過印刷廠及紙廠
全部在賭桌上面不改色地移轉給贏家
即便是如此
客人爸爸
仍然沒事般地帶著客人
參加台陽礦業公司所辦的阿里山遠足
教他打绑腿
那種綁腿鞋高到膝蓋
綁腿線是x型交叉的日本長統靴
七:橄欖樹
客人再一次問我
是否見過那棵橄欖樹
邀我改天樹下看海
那裡的九份有不同的美
我倒覺得
是否客人歷盡滄桑後才體會
什麼是九份的美
因為九份的婉約景緻裡
蘊藏許多的細膩
而九份的壮闊的粗曠美
總是選在晴雨交替的時刻
無論是雨轉晴還是晴轉雨
總是雲霧先行
布滿整座九份山谷
深深感覺這九份彷彿似
言談中
客人爸爸的一生
也許客人亦是如此認為吧
才會惋惜理解世人眼中他父親的莫名的閒散
而水車間腳的橄欖樹
看盡了人世間的輕塵與飛霧
在黃金之地矗立著橄欖
造物者本身或許就是荒謬的安排
這橄欖
有一份淡淡澀澀很不好入口
嚼久才會芳香甘甜
所以又被稱為忠果,諫果,餘甘子
是一種被譬喻為
為人臣民
忠誠於君
但卻忠言逆耳的的果實
也是一種被比擬為
自我反省的果實
九份有了黃金還需要忠貞感十足的橄欖嗎
有權時就自然有甜蜜
九份沒了黃金更不用反省味濃厚的橄欖吧
沒勢了何苦再為難自己
上了九份的山就看看九份的海
當下塵世間
似乎也不那麼容易閑散
那就閑散一回
是否荒謬也只能讓後人說來評說了
lobo記於樂伯二手書店2007,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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