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份102號道路不厭亭等候雲海
愛書人民國47年次,爸爸在四歲左右就往生。往生前就因為坑內落磐,壓傷,癱瘓,躺了5年,只有勞保給付沒有任何資方賠償;為了生計,媽媽也曾下過炭坑,後來轉到礦主家幫傭。愛書人說,很幸運,一位廖順吉老師,讓她懷念至今。
我好納悶,是好到哪種程度?
廖老師從小一帶他們帶到小四。廖老師與【九份山下的瑞濱國小老師】(九份樂伯二手書店部落格)來台第一代的郝正亮老師不同的是,他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但是同樣認真。還記得,廖老師,那時就發行了【點劵】,每當每位同學考試有進步,他就慎重其事地頒贈。而且不是看排名,即便是最後一名的同學,只要進步了一分,他也會大大表揚。
問說,獎品是甚麼呢?畢竟那個時代,軍公教的待遇是很差的,老師的薪水頂多是五六百圓。只夠一家四口吃上幾碗白飯罷了。
有鉛筆,橡皮擦,鉛筆盒.....甚至是故事書。
好驚訝。以小學教師的薪水,哪買得起那麼多給所有成績有進步的同學?那個年代,惡補的風氣很甚,有些老師應家長的要求,在家裡為學生補習,順便,貼補家用,這也是社會認同,但是不公開的秘密,莫非,廖老師劫富濟貧,拿補習收入來補貼獎品?
笑著說,廖老師是有為同學課後輔導,但完全是免費。更何況,侯硐是礦區,在她看來大家都一樣窮,差別只差在有沒有黑膠鞋可以穿,有沒有外套可以披在身上。
黑膠鞋,可能那時候沒有添加塑化劑吧?夏天,因為是密閉的,所以很臭;天冷時很硬,腳板會很痛。
聽了描述,這離我的記憶實在太遠了。慢慢地追憶,才想起,對啊,我們小時候也是穿這種,硬梆梆的鞋走路上課。好久了,四十幾年了,那個年代能穿上牛頭牌,中國強等名牌球鞋是沒幾人。
愛書人說:侯硐,那時候好冷,每年的十月到隔年的五月,雨,下個一兩百天也不是少見,雲霧,那更是常在山頭裊繞。還記得,班上,大約是有二分之一的同學,赤著腳上學,冬天還是穿著七分袖的單薄卡吉制服,沒有衛生衣,沒有外套,常常,凍得兩個鼻管鼻涕直流,不停地發抖。為什麼是七分呢?因為那是哥哥傳弟弟,姊姊傳妹妹,衣服不合身,或者是,衣袖磨壞了,剪短了。
說著說著。也想念起我那些流鼻涕,將鼻涕努力吸回鼻管,不敢使用手帕,因為手帕是用來給老師檢查的同學了。我說,你們還有再跟廖老師連絡嗎?
有啊。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大家還跟老師合照了一張相片。這張相片還在。
我要求他傳給我看。他說,好啊,讓你猜猜看老師是哪一位?我笑著說,不就比較老的那一位?
說,哪是。廖老師師範一畢業就當我們的老師,年紀差不了十幾歲。大家一出社會,看起來就跟老師一樣的老了。
聽了,不禁笑了一下。
那麼年輕就到風,雨,雲,霧還有整天運煤車空瀧作響的煤礦區,不會忍耐不住嗎?那時的侯硐應該都是黑色的,連基隆河也是黑嘛嘛的吧?
愛書人說,對,整個侯硐幾乎是烏鴉鴉的。
1950年出生,台灣基隆人的作家東年先生在【初旅】這本書裡說,小學一位同學楊德進掉了一隻紅色的派克鋼筆,導師將全班同學叫到操場去,帶著班長與排長搜索所有書包。有四隻派克鋼筆。林有財也有一隻,可是爸爸是礦工,沒人相信他也會有,於是,就被面壁罰站。主角還是小學五年級,獨自搭火車要到宜蘭,當視景越來越灰暗;房舍和車站都積染了煤塵的黑影,像一堆陵亂褪色的積木。與主角相鄰座隔鄰的一位陌生女老師望著窗外兩堆金字塔的煤山對主角說:{我們一定到了瑞芳了。}
東年先生還說:車子剛停,兩個赤身裸背的人影;全身沾滿煤泥,他們看起來就像剛鑽出地獄的魑魅。於是就問那位女老師。那位女老師回答說:那是礦工,在地底下挖煤,很危險,很可憐,所以每個人從小就要用功讀書。(東年著。初旅。麥田出版。台灣省政府新聞處贊助出版。1993年初版一刷。)
想到這裡,請教愛書人說,瑞芳下一站就是猴洞(侯硐) ,更是煤鄉中的煤鄉,年輕的廖老師受得了嗎?
愛書人說:才不。給他帶的那四年。我們從沒見過他愁眉苦臉。偶爾也會發脾氣。但是從不體罰。從不言語侮辱同學。那時候的考試沒現在多,頂多是三次月考和一次期末考。廖老師教的是國語,發成績單時,都不用抹老母薑或者是抹辣椒。
【抹老母薑或者是抹辣椒】做甚麼呢?愛書人說,只要考得不好,有的老師就會用藤條打手心,侯硐可不是台北那麼熱。老師正在發成績單,忙著打手心時,同學們心裡也有分數,台下就會一片的摩擦聲。大夥兒將手掌抹得熱呼呼,火辣辣的。好準備挨打。
廖老師不打不罵,這樣成績會好嗎?礦區的孩子,別說,補習了,放學後,不是在煤礦車道旁撿墜落的煤塊,要不然就是要到【土尾堆】裡撿拾煤屑,.....到番薯園檢採收遺剩的番薯等等工作,總是要幫忙工作的居多。廖老師的風格行得通嗎?
愛書人說,班上的成績還不錯。尤其是班長以及幾位穿不起黑膠鞋與外衣的同學們。班長是同學們推舉的,是我所敬佩到現今的,名字叫黃萬清,最惹老師的愛憐。很特殊,所有同學的父親都是礦工。就只有班長的爸爸是紅頭仔的【道士】。法事不是天天有,反而是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母親的精神狀況又不能處理家務。但是,班長很自愛也很聰明,也是班上的第一名畢業生。只是,國小畢業後,班上同學有一半因為貧窮,沒辦法再讀國中,而班長也是其中之ㄧ。
我心裡想,廖老師恐怕很心疼的吧?只是我忘了問。
那廖老師應該很偏愛班長囉?
沒有。廖老師也很照顧成績差和調皮搗蛋的同學。所以,班上的同學都很團結,沒有差別心,每次打躲避球,總是所向披靡。一般老師對特別優秀與成績差和調皮搗蛋的同學,總是印象比較深刻,但是廖老師對我們中段班的同學也很照顧,就像我都在十名前後,老師還是勉勵有加。
我笑著說,第十名ㄟ,那應該很認真喔。
哪有。小時後,礦區,大人們不是忙著上礦坑就是忙著家事,哪有閒工夫去管小孩子的功課?那時候更自由,爸爸已經不在了,媽媽又到礦主家幫傭。可以說,除了幫忙工作,可以說,玩得天黑地暗。有一回,記得她人爬上侯硐弓橋里基隆河畔的肉桂樹上,去剝那香香外皮啃來當零食,爬啊,跳啊,啃啊啃,沒想到,摔到河谷裡,昏迷了,也不知道誰揹回家,也不知道躺了多久,醒來時,是躺在【侯硐美援厝】的家裡床鋪上。
只見到母親很慈祥地望著他,手上還有一罐【鳳梨膏】。小時候,如果你想有零食可以吃,除非是受傷,生病了。畢竟,那個年代的礦區子女,是不容易擁有鉛筆,鉛筆擦,有了,也是捨不得寫與擦拭,而【鳳梨膏】罐,那更是與鉛筆盒和故事書等同珍貴。
我說,廖老師真有心,待遇那麼微薄,卻有心激勵同學們。與【九份山下的瑞濱國小老師】相仿,郝老師也為我的朋友阿平先生,親手量製毛線衣,好讓小二的他,可以過一個寒冷的冬天。
廖老師的好也形容不上來。當她國一時隨著母親到礦主家幫忙時,才發現,原來世界上有這麼多文具,報紙與故事書。看到故事書,便愛不釋手。
我想,這是廖老師的啟蒙,讓她不厭倦書本嗎?
長大了之後,從故事書裡,知道有史懷哲這個人。就覺得廖老師就是台灣礦區的史懷哲。廖老師從小一帶他們帶到小四。民國五十七,八年,那時候的侯硐國小,每個年級有五六班,一班有六十個學生。如果問他廖老師有多好,小五時這一班被拆散分班,必須被分散到其他五個班級裡。所有的同學哭了好幾天。除了不捨同學,擔心【孤鳥插人群】之外,就是,更捨不得廖老師。
史懷哲?現此時,回憶起【九份山下的瑞濱國小老師】裡阿平與九份黃金茶鋪沈先生所敘述的的郝老師與嚴老師,不也正是如此嗎?他們與所有認真的老師一同款,都是我們台灣最偉大的默默耕耘者。是讓人捨不得的好老師。
打字打到這裡,打個電話給九份黃金茶鋪沈先生。他正就是郝老師的學生也就是阿平的同學。他好懊悔,他說,他的大姊,也是受教於郝老師,那一班的學長學姊與郝老師常連絡。一年前,阿平和他向我提起郝老師時,怎麼不會想到,趕快與老師連絡呢?那時候的老師應該還很健康啊。還可以當面向他說聲謝謝啊。如今郝老師已經在幾年前走了。
我心裡想,那恐怕是因為老師的年輕笑容盤縈繞在我們做學生的心裡。所以我們才會忽略老師也是會老的,會病的,會先走一步的;就像所有當兒子的總是認為父母親是堅強的巨人,不設想父母親也是會老的,直到其中一位老人家往生後。
九份的雲霧風雨終究有來去,老師的青春老去是不再來的;只是,雲霧風雨終究有散時,對老師的懷念那是永恆的。怕耽誤愛書人時間太久,就沒再多請教廖老師以及其他同學們的近況。改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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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九份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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