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工女士指點,她的礦工頭家,最不喜歡到【大坑(khinn)門】掘炭。
九歲開始在坑口外當檯子腳工,選洗煤炭與石頭,出坑了,就到山裡撿拾雜材;十六歲就入坑當掘炭工,掘炭掘到民國八十年,台灣的礦坑收得快離了,他才去當土水。
如果不是民國七十三年,台灣發生土城海山,三峽海山一坑,瑞芳九份煤山等等大失事,政府不鼓勵收坑,頭家一定做到不能做。
大坑門是礦業台語專有名詞,指的是,開坑歷史久遠的大坑。
【電車】(天車)走【大路】(天車主線道)下去後,分成很多卡大(採煤場的片道),幾十年下來,一直延伸,然後再分【盤】,兩盤,甚至三盤,越挖越深,距離坑口越遠,空氣不流通,越地心越燒熱。舊的卡大採完煤後,棄置,再去掘進新的卡大。舊卡大的牛稠仔(片道的支架),腐爛了,很容易崩塌,粉塵,積磺,積水。
往下游五百公尺前方的鹿寮一坑,日本時代就是大礦,發生過大事故(1942年,四十九人死亡以及輕重傷),到了五十多年前(1971年,死亡42人以及輕重傷),五十多年前那次,已經開挖兩公里,非常熱,頭家受不了熱,熱很容易累,做二三十分鐘,就要休息二三十分鐘,就像瑞芳猴硐瑞三本礦一樣,而且擔心危險,他在之前,就沒有跟著【小頭】來做這座坑。
往上游一公里多是七坑,一位某某(基於隱私,姓名保留)的長子,長得跟電影明星一樣緣投,在這次失事被收走,新婦正大著腹肚,又牽著一個兩歲孩子,在坑口等待屍體運送來,哭得讓人不忍心安慰。之後,某某就不肯讓二兒子繼續在坑內工作。二兒子有才情,有孝,發展得很不錯。
鹿寮一坑發生第二次大事故(1971)後,頭家更是努力地節省開銷,為的是供應五個孩子都能至少讀到國中畢業。
五個孩子的學費很驚人。
民國六十年的彼時陣,煤礦業還很興盛,但是他卻很怕兒子將來入坑。
頭家更骨力落坑了,沒有參加北管,沒有虛華,薪水幾乎都發落在厝內。
小孩子長大了,不能再住幾坪大的房子,於是在橋附近(諸繕橋)買了四十坪的土地,又買了一根大鐵鎚,那鐵鎚的柄,還是用友蚋山上的硬雜木作的。
自己到橋下的溪石去採石,自己搬上來,自己堆砌,都是一個人做。
民國六十年代,友蚋許多房子是木板屋蓋黑紙(柏油紙),內溝(內湖區內溝)棕樹多,就以棕樹木當作柱子。
頭家自己蓋成了石頭厝再蓋上黑紙。
南庄的礦比北部的不差,頭家也不願意去,他不肯離家太遠,怕五個孩子若是有個感冒跌倒,家後照顧不來。
民國七十三年那一年的礦山瘟災之後,頭家能去的礦坑越來越少,他就上山掘山芋薯,艱苦地過日子。
也沒有砍雜材來賣給煤礦的生理了。
坑口內的牛稠仔,普通是四吋寬,八吋長來做支架,超過這尺寸,煤礦公司就到外口買。
低於四吋寬,八吋長的雜木,是用來塞支架,是補充的,加強的,這就用雜木,要硬的,鬆的就不行。
那時,大家在各自的山,砍了硬木,放在溪邊(鹿寮溪石公潭諸繕橋下游一百公尺)的溪墘上,溪邊內裡有四五座水洗炭池。
大家的手腳很乾淨,不會去拿別人放的木頭當作自己的。
堆疊成一堆堆,等著煤礦公司來收購。
煤礦業的敗壞,影響很多家庭。
永過,友蚋各個礦場的推台車工很多是外省人跟下港人,他們的干礙更大。
三,四代人都是過著驚惶的炭工人生活,到了兒子這一代,果然結束了。
那時的田地,房子很便宜,幾萬元就可以買一間房子一塊田。
兒子也是長子,公立的高工考不上,頭家還是想辦法讓兒子去讀私立高工,那學費比公立的貴好幾倍。
礦區的孩子要考上公立的本來就不容易,環境,條件,經濟都沒辦法跟都市孩子比。
四個女兒國中畢業後都就業,半工半讀,分別讀完高中,大學的夜間部,都是私立的,都是靠女兒們自己,作爸母的只是盡力相添。
頭家的觀念是,栽培孩子比給孩子房子和存款好。
非常感謝女士的指點。2024年12月8日筆記。再次感謝。
蔡忠修詩人的【礦工之死】:
你知道海山到瑞芳的距離嗎?
你知道台灣礦工真正的生活嗎?
你知道眼眶醞釀的淚水。
若想滾至腮邊
需要多少時間嗎?
既成事實的災變
你知道多少人必須接受折磨考驗
沒有保障的行業
生命只是一種虛有名詞
沒有意義的解釋
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難道你不知道許多人含恨九泉
躲在地獄聆聽悲切呼喚
腐敗的屍體
緩緩從坑道口運出
無力的搶救
勢必流盡最後血滴
才能擁抱親人冰涼的淚水
在眼裡相依相偎
孩子,你年紀實在太小了。
這種人間地獄的消息
阿爸怎能說給你聽呢?
阿爸怎能污染你純潔的心靈?
阿爸怎能讓你種下悲苦的愁緒?
阿爸只好走入冷冷的詩裏
什麼也不說
(七三,十二,三成功時報)(神問。蔡忠修詩集。兩岸詩刊社,民國七十六年六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