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書人指點,他的父親是流亡學生,民國37年與幾位同學流落南京,施捨一粥一水的,常是底層人,反而大戶人家拒不開門,飢寒是日常。跟政府請願,還被奚落。沒得吃喝,很多同學北返,甚至就地投入八路(共產黨)。愛書人必須外出,不敢再多請教。
那慘況,似乎與古典詩人吳天任先生所寫【戊子(民國37,1948)流亡學生歎】是同一個情境。不知道,詩人在南京街頭看到的一群群流亡學生,是否有愛書人的尊翁?
街頭三五年少群
自成行列沿市門
破衣敝履髮冒額
紙旗橫書行乞團
忸怩俯首言語拙
行人駐足良歎息
都中豪富盡白眼
朱門誰復施冷炙
自說中原方鏖兵
大河南北無堅城
父母相失兄弟戮
家庭學校具蕩析
流亡輾轉來都門
相看僅存皮與骨
昨謁有司雙淚流
官家宵旰多煩憂
掙飯盍投有北去
咄汝小生安用謀(夾注:用教育部某司長答請願學生語意)
嗟哉乞食長安道
何事區區肉食惱
由來無計問天閽
謂他人父莫我聞
終怪諸公濟時略
為淵敺魚叢敺爵
國方待救齊生聚
焉知丁壯委溝壑
十年教訓今何如
小中大學寧斯須
忍能棄此不稍恤
更復驅之豺虎墟
(頁79,線裝,吳天任,荔莊詩稿,一九五六年初稿,香港聯邦圖書印刷公司)
{冰山有淚逢春瘦,雛燕無家入網棲}。這是畢礎基先生送給王鼎鈞先生的聯句。
王鼎鈞說,抗戰時山東流亡學校第二十二中學第二分校設在陝西漢陰縣的蒲溪鎮。王鼎鈞與其他同學共五十名,誤信了一位吳先生的宣傳。吳先生是憲兵第十四團的一個連長,那時憲兵十四團駐在陝西,派人出來招兵。卻以憲兵學校名義貼出招考通告。王鼎鈞事後發現{那事實上是以國家之名騙取知識青年從軍}。當時他不知道。畢竟還是中學生。準備跟著吳連長出發時,向兩個人當面辭行, 一位是國文老師牛錫嘏先生,一位是事務員畢礎基,王鼎鈞和畢先生的關係是,他替學校抄錄名册文件賺零用錢,而畢礎基在他的職位上照顧王鼎鈞。辭行,拿出用手工做的紀念册請畢礎基題字。他想也沒想,提筆就寫。好像他早已想好了句子,正等著。畢楚基寫的就是上述的聯句。
王鼎鈞愛讀律詩,長於記誦對仗,這兩句話,他認為很像是律詩中的一聯,後來常念誦,常思 {「冰山」應該是指國民黨,我們的靠山。國共兩立,互爲消長,抗戰八年,共軍壯大。共產黨在日軍佔領區到處建立根據地,在國民政府統治區到處發展地下組織。那時世界思潮向左,中共在國際間到處有聲望,有支援,趁著日本突然投降的機會,在華北和東北出面接收, 雛燕是指我們這些流亡的孩子。抗戰已經勝利,流亡學生的身分還能維持多久?國民黨正像開始溶化的冰山。在華北 和東北,國民黨正像開始融化的冰山,暗暗縮小。 抗戰已經勝利,流亡學生的身分還能維持多 久?故鄉成了解放區,又如何回老家?小鳥不能永遠在空中飛翔,總要有個落腳之處。}。
王鼎鈞後來知道,{騙子得手以後逃走了,消失了,他再也不會和你共同相處,你沒有機會追究報復,可是「國家」不同,國家無計可逃,無處可藏,他永遠面對被騙的人,還等著被騙的人對他效忠,為他犧牲。種種昨日,「國家」大而化之,難得糊塗,被騙的老百姓可是刻骨難忘嘛!到了關鍵時刻,這些人若是士兵,只要每次戰鬥每個人少放一槍,敵人就脫逃了;若是公務員,只要每個人每天積壓一件公文,民怨就增加了;街談巷議,只要每個人傳播一句流言,民心就渙散了。這也是你應得的懲罰。 也許政治人物命中註定要說謊。}
(關山奪路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三,爾雅,王鼎鈞)
出生於日本時代的陳碧奎先生說{我們被騙了:日本高座海軍工廠這個名詞, 對我們少年工來講,實令人迷惘又懷思。因為求升學心切,且聽信老師的話,夢想著 半工牛讀也能擁有高工或專科畢業資格,五年後有技手或技 師職務,眞是個大好機會。於是台灣少年爭先恐後參加 應試,而不顧家人反對、偷蓋家長印章者,亦不乏其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四期生的我於一九四三年(昭和十八年)七月入岡山 受訓二個月後,到了日本「相模野出張所」(後改稱「空C 廠」,最後定名為「高座海軍工廠」),那是九月十三日的 一到宿舍,瞬間映入眼中的是工員寮的破落景象。除 了配給工員作業服、工員帽之外,竟連一套學生服、一 頂學生帽都沒有。我們當即省悟在台灣時的痴人夢想,被騙了,既來之則安之。}( 陳碧奎,10頁,高座海軍工廠臺灣少丰工
寫真 帖張良澤(日)張瑞雄(美)陳碧奎(台)前衞)
王琛先生的回憶錄。中國文藝協會印行。
與王鼎鈞,陳碧奎兩位不同的是他是志願從軍。沒就讀軍校,而是從兵做起。而且當兵當了三次。抗戰戡亂老兵的回憶向來真實,比國民黨與共產黨的戰史正確多了。難怪胡適先生要大家多寫回憶錄。
王琛讓人敬佩的是,與鄭愁予詩人不同。鄭愁予大學畢業後,考取外語學校和擔任美軍顧問連絡官。而王先生卻是小兵當起,初中兩年學歴,服役中先考取外語學校,聯絡官,到了三十八歲才讀東吳大學夜間部英文系。
鄭愁予先生,1952 年月 16日 中興大學法商學院(現臺北大學)統計學系畢業。 入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預備軍官班第1期,後陸續於國防部軍官外語學校聯絡官班第3 期,1955 年任職基隆港務局管理員,後陸續擔任陸軍工兵署烏日工兵站美軍顧問團聯絡官、陸軍供應司令部聯絡官室工兵少尉編譯官。(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 ,封德屏,總策畫 丁旭輝·編選,財團法人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
王琛先生很特別,民國四十二年參加了民國四十二年東山島戰役。他回憶:
{四十二年夏天, 我們竟真的登上了東山島。那次我仍然是隨軍文書, 不過手上多了支衝鋒槍,那就是戰史上所稱的「東山突擊」,是國軍退出大陸後,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大規模出擊,儘管規模龐大,卻也只在島上待了兩天, 便匆匆離去, 等下次再見大陸,已經是「開放探親」以後的事了。
那次東山突擊無功而返,不過卻打響了LVT(Landing Vehicle Tracked,直譯應該是履帶登陸車, 俗稱為登陸戰車)的名號,也使得LVT部隊出了幾位 ,包括我們連長 先少校,不錯,首先登上東山的是LVT,但它最好的表現,還是在撤退的時候。
東山撤退的非常倉促,等艦隊離開港口,才發覺擔任殿後的陸軍第一三五團不在艦上,金門司令官胡璉將軍乃要求艦隊立刻回轉,並要求LVT 下艦接運。事情是,當天下午潮水退去的時候,共軍砲火也斷續向海灘射擊,為了避免 損失,所有登陸艦艇統統啓錨向外海移動,為了撤退留在岸上的官兵,LVT往來艦艇 和海灘之間,一個下午的奔波,車上乘員早已人困馬乏,如今正要回航金門,忽又接到 重行下的命令,不免感到壓力沉重。因為這時候的情況與白天大不相同。非但海面一 片漆黑,岸上也狀況不明,萬一不幸,很可能一去不返;但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於是 二話不說,所有的LVT乘員都打起精神,抱定決心,冒著夜黑浪高,從數千尺外的泊 地朝海灘駛去,正由於他們的訓練有素,沉著勇敢,原本幾乎絕望的友軍,終於脫險歸 來;那位臨危不亂、苦撐待援的團長,就是後來擔任陸戰隊司令的袁國徵將軍。至於敵 人何以沒有尾隨追擊,事後檢討,可能是對方指揮官過於謹慎的緣故。
如果說東山戰役使LVT部隊嶄露頭角,那麼四十七年的八二三砲戰便讓它揚名立 萬了。那一次在敵人砲火下的「運補」、不但獲得部隊最高榮譽的「猛虎旗」,更粉碎了 共軍空中、海上、灘頭三面「封鎖金門」的狂想。}
王琛先生的回憶錄裡並沒有編年大事記。稍微整理如下:
{民國32 年冬天,十一歲,李表哥給了一套小號的棉軍服,一頂軍帽,這就算是入伍,這樣就算「入伍」了,因為表哥家無餘糧,只有「補個名字」,才能多領一份糧餉, 填飽肚子。
表哥姓李,是我一房遠親,三十二年他在陸軍七十五師任通信參謀,甚得師長朱惠榮將軍的器重,再說也因為他的情形特殊,所以才特准「補個名字」;雖說當了兵,事實上他並没有下部隊,仍舊和表哥表嫂住在一起。 抗戰時候,大部份部隊駐在鄉村,七十五師的駐地霞鎮 ,位於崇陽江邊,距建甌城 大約三四十華里。福建多山, 這一帶更是崇山峻嶺,水流深泓的崇陽江,像條藍絲帶, 榮迴在萬山叢中,出落的溫柔而又嫵媚。
民國三十七年,十六歲,住在鉛山一位親戚家,日子過的非常鬱悶。鉛山位於閩贛交界,偏僻而又閉塞,想到山區以外的世界,就像一個夢遊者,獨自來到贛東大城的上饒,至於來上饒做什麼,我壓根一片茫然。
當時上饒有座榮軍教養院,那裡有很多河南同鄉,他們說你既然沒地方去,就先在 這裡「當兵」吧。這次可真的穿上了軍服,那年只有十六歲。 十六歲的少年能做什麼,說來也很難安排。可巧訓導室缺少一個「傳達兵」,而傳達兵必須識字,由於我唸過兩年中學,院方就派給王琛這份工作,「傳達兵」 俗稱「傳令兵」- 顧名思義,他的職責應該只限於傳送交、命令。其實不然,他的工作還包括一切雑役; 打掃清潔,侍候茶水,還有為長官跑腿。同年秋天又脫下軍服在長官慶純子上尉協助下就讀上饒的河南聯合中學。
但是戰亂,政府無力照顧這些「流亡學生」,以致大半時間,是在饑餓掙扎中度過。
到了三十八年初眼看讀書的希望破滅,不得不再度考慮「當兵去」 。國共戰爭,國民政府節節敗退, 但仍然計劃有朝一日反攻回來;打仗離不開士兵,河南聯中有數千名學生,正是「國軍」理想的「兵源」,於是「傘兵」「裝甲兵」在 附近紛紛設立「招兵站」,向學生伸出熱情的雙手;比起一般陸軍,「傘兵」、「裝甲兵」 相當耀眼,何況當了兵,也立刻解決了「吃飯問題」,經過商量,我們數十位同學,一同 加入了裝甲兵,為什麼是裝甲兵而不是傘兵?因爲裝甲兵副司令是蔣緯國,這塊閃亮的 招牌,讓我們覺得與有榮焉,年輕人就是這麼單純可愛。想不到這一次「當兵」,一幹便 是三十多年,也遠遠離開大陸;隨著年歲日長,「吃飯」已不再是 「問題」,只是隨波逐流,光 度,些之餘,仍然不無遺。}( 王琛著,阿兵哥傳奇)
2023年11月9日。基隆市暖暖區到府收購二手書長輩書學術書藝術書。非常感謝愛書人
83歲愛書人的書大多是民國50年左右的文學與歷史書為主,大約有400本。
他與夫人已經搬到有電梯的公寓了。
是他的女公子接見我。
白天要上班,因此指示我晚上七點到。
她說:爸爸一輩子都在讀書,退休前在三重的國小教書。媽媽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爸爸努力地維持著這個家。
那年代的那些書字體都太小,爸爸老花了,無法閱讀,希望能流通給台灣其他喜歡這些書的愛書人。就只留下解嚴後的書,因為,字體比較大。
然而我卻也見到許多關於民國38年7月13日的七三一事件,也就是山東流亡學校煙台聯合中學匪諜案的相關書籍;以及紀念校長張敏之,鄒鑑以及五位學生王光耀,張世能,明同樂,劉永祥以及譚茂基等等諸位先生被以匪諜罪名判處死刑的紀念集。
她說:這些還各留有一套,爸爸就是這樣,重要的書總是會買兩本。知道您是以文學歷史哲學藝術為主,相信會喜歡,就拿出其中一套來。
很開心,向她道謝了好幾回。
問過她趕不趕時間,當場迫不及待翻看了起來;就邊請教她一些問題;很訝異的是,她很清楚她的尊翁遭遇了甚麼事,因為她父親有對她說起。
這是很難得的,到府收購二手書的經驗;上一代經歷過白色恐怖,通常,是不願意告訴下一代。
她說:爸爸是屬於乖乖牌的,不惹事的,希望在老蔣(蔣中正先生)領導反攻大陸之後,可以平安回到山東故鄉。可是,沒想到,也被捲入事件裡,被叫去問話了兩天,最後釋放......。
這個事件的經過,網路有,就不贅言了。
我問說,那,令尊會討厭老蔣嗎?
她說:爸爸認為那是時代的悲劇。老蔣的北伐是有功於中國的統一;抗日更是歷史勳業;毛澤東有做了甚麼事?不過是抗日勝利後的內戰趁時得了大陸。.....小時後住在三重區菜寮這裡;那時,電梯高樓不多,民國64年老蔣去世移靈時經過我們家這座大橋,那時,很多人民在街頭致祭而痛哭;非常多的詩人作家寫詩寫文章哀悼;在窗前,媽媽只是看,爸爸卻是垂淚著,因為,認為回山東很難了。
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不敢耽誤她太久;收書通常是聊書聊掉的;這一晚也不例外,擔心影響她的作息,十分鐘左右就打包完畢。
沒電梯,就徒手搬運下去。
上來告辭時,她又拿出一本她的尊翁的煙台同學的回憶錄讓給我。
她說:去年,這位長輩,在同學會的場合,喝過了幾杯酒後,向我的爸爸告白說:{藏了一個秘密幾十年。我對不起你,當年,我的自白書裡將你供了出來,才換得調查官的信任。}。
我說:那令尊不是會很難過?
她說:不。爸爸遲疑了一會兒,也對這位長者說:{我也是供出你才換得自由。只有好朋友才能清楚對方的一切。我們才18,9歲,能認識多大的共產黨高官?發展甚麼共產黨組織?不是好朋友,又能供出誰?那個年代,告密者與被告密者,甚至是調查官,都是不自由的,是沒甚麼好苛責那一方是軟弱的。}。
非常感謝這位愛書人與他的夫人和這位小姐。
今天打開紙箱整理這些承讓的書,想起今年8月13日的收書經過,距離今天九月八號快一個月了,怕忘記,就敲鍵盤記錄下;而愛書人說的的那句話:告密者與被告密者,甚至是調查官,都是不自由的,是沒甚麼好苛責那一方是軟弱的;一直縈繞在我心上。
至於被調查的那兩天發生了甚麼事?就沒請教。收書時,向來是會避免提及的;通常,那是不堪的往事,相信83歲的愛書人也不願意告訴任何人,包括這位小姐吧?
樂伯敬於2008年春
二丁掛的社區,午後四點的陽光正照耀著一棵棵盛開的櫻花樹。
公寓五樓,樓梯看不見一點灰塵。
書,從民國43年到去年都有。
愛書人看著一本本書下架,裝進紙箱,說起了往事。
畢竟是有年歲的書,放慢了速度,好讓愛書人可以審視每一本書,再一次考慮是否確定要割愛?
五點半,愛書人的公子回來了。以河洛話和我對談。
讓我驚訝的是,說到"和"這個字時,用的是”ㄍㄧㄠ”,而不是”ㄘㄢ””ㄍㄚ”。他說他是”台灣高雄人”。
怕愛書人作息被打擾,又是年節,還沒聊到他先生就鞠躬告辭。
。。。。。。。。。
愛書人說:
喜歡看小說,即便是當流亡學生,也是到處找書來看。
祖父是美孚石油公司的代理;七七事變後,日本政府對付中國,不准進口,就回到日照縣,改經營”製油坊”,生產豆油,花生油等等。沒多久,祖父過世,換爸爸接手。
是在日照縣城,目字型的三進四合院,有東院和西院。而我到青島讀書,姊姊也是。
民國37年,整個山東省只剩下青島,還沒有淪陷,那是因為有美軍第七艦隊泊靠。
日照縣失守得更早,勝利後(抗戰)的隔一兩年(民國35,6年) 共產黨就佔據了。
地主,惡霸又是奸商,被共產黨鬥爭;爸爸被抓去遊街,幸好沒有槍斃,"掃地出門"留了西院的小房子讓我們家住,吃飯成了問題。住宅被沒收當成護士,醫生和高幹的宿舍。
爸爸逃到青島,青島易主後,沒有工作,就又回到日照。
哥哥早在戰爭期間,追隨政府抗日,沒等到勝利,肺病而死在重慶。
瞬間窮了。
民國37年,煙台聯中,青島聯中和濟南聯中等等,由張敏之總校長率領了大約8000個學生,其中有1000個女生,開始了流亡學生的大遷徙。
爸爸和媽媽認為跟著政府走,管飯吃,有書讀強過悶在青島好。那時,我15歲,又矮又小,念初三,屬於煙台聯中。
民國38年1月到了湖南省藍田鎮(安化縣),一路上跟”退兵”(撤退的兵)搶火車,有些學生搶不到,只好帶著行李,爬上火車頂,火車開動了,沿途有掉下來的。我們大喊,有人掉下來了,有人掉下來了;誰管?沒有用,火車繼續開,後果就不知道了。
一路上挨餓,受凍,恐懼,處在避難潮的洶湧中,也看到亂世的黑暗;好不容有個落腳地。湖南省教育廳提供一所沒有門窗的小學讓我們用。
當地的商會可憐我們,決定大戶的養10個,中戶的5,6個,小康的2,3個免費提供吃喝直到校舍修好。
湖南人真好,我寄養的那一戶被認定是中戶,養了5個,我們請求讓我們也住下來。是磚頭起的牆,瓦蓋的屋頂,兩層樓起的木頭隔層軟房。屋裡的家具很平常,沒有雕飾,怎麼看都不像是有錢人。
艱困的年代,卻有葷菜可以吃。屋主,不知怎麼尊稱,我們都叫她老闆娘,穿著樸素得像是個替人照顧孩子的嬤嬤。每天提供魚,豬肉,還有雞宛若是台灣拜拜的大請客。
也可以應付了事,幾道素菜就是了,可是卻不時關心我們;湖南筷子比別省份的長,卻怕我們夾不到,不停地挪移菜盤。
頭一餐,沒有人夾。
老闆娘問說為什麼不吃?吃啦,不要客氣啊。
我們這些女生就說,老闆娘,您炒菜時聞起來好嗆,嗆得眼淚都掉下來,我們怕辣呢。
第二餐老闆娘先盛起我們的,賸下的才加辣自個吃。
十天後,校舍好了,搬離開。
過了一個禮拜吧?除夕新年。大年初一5個同學就去拜年感謝她。
老闆娘好開心,將懸樑上的五花臘肉,臘香腸,臘魚,臘豬肝取下,鍋中熱水涮燙後,撈起,和著素菜炒給我們吃。
告辭時,老闆娘把我拉到一旁,包了一個紅包給我,裡頭有兩個袁大頭銀圓,說,你那麼小,讓你換些銅板,出門在外的,以後走在路上會挨餓的。
當下想到了媽媽。共產黨只留一間小房子給我們,所有的錢,黃金,美鈔,銀元,儲糧,桌椅家具都被充公。也不知道媽媽怎麼還有一顆戒子,拿給我,說,真要是沒飯吃了,就賣掉它吧。
我說,不行啦~老闆娘,您看,我還有戒子哪。老闆娘說,留著吧,也不知道妳們要流亡到甚麼時候?唉。
果然,半學期後,湖南也守不住了,不成了,中共又鬥爭來了。政府給我們兩條路走,一是到桂林,一是到台灣。總校長和三位副校長認為到桂林就出不來了,決定到台灣。
拿了一個銀元去換了好多的銅板,有乾隆,有咸豐,有同治,有光緒,數量有多少就忘了。靠這些銅板和政府分配的米又流亡到廣州和到台灣。上火車,兩個銅板可以換兩個饅頭和少許的花生米吃。
法幣沒有用,從藍田寄封信回青島都要幾千元法幣。錢已經不能當錢了。
到了廣州,寄住在一所學校,廣州很熱,晚上的教室更是,我們十幾個女生一起睡在籃球場。沒有圍牆,有幾棵小樹。
每天我不敢熟睡,怕有壞人。
第二晚,我睡在中央。大約是1點多,我看到一個穿黑衣的瘦小黑影人悄悄走近。不敢喊。他走到一位女生旁邊,蹲了下來,那位女生手上有戒指和手環,他可能是要拔下吧?
我就喊有人來了,有人來了,小偷,有小偷,有小偷啊。
女生真沒用,驚醒後,大家抱成一團發抖,只會喊啊的聲音,也不敢去打。可是小偷也就嚇跑了,籃球場寬,風大,聲音會外傳。
甚麼地方都睡過,車站,碼頭,火車,街邊,亭仔腳,學校,隔天我們就不敢睡籃球場了,睡回小學校舍,臭蟲,蚊子再也逼不走我們。
隔一兩天,學校發了米,要我們找個小鍋子,自己找人家煮。幾千個學生就像一群群叫化子,挨家挨戶去借火爐借炭找柴升火。
我們十來個同學找了幾家,廣州街頭退兵流民很多,兵荒馬亂,常發生對當地住戶搶劫騷擾的情事,門打開,聽到外地音就關起門。這也不能怪,我們聽不懂廣東話,而在地人也不識國語。
記得就在黃花崗烈士碑和體育場之間,一位老太太聽得懂,問說,你們哪裡來的啊?回答說是山東來的流亡學生,準備搭船到台灣,我們帶了政府發的米想藉府上的爐子煮飯。
老太太看了我們的穿著,又看了我們布包裡的米,不像是壞人,嘆了口氣,讓我們進了屋子。
問住在哪裡?說,住在小學裡。
不讓我們把布包打開,說,那些米拿去換錢吧?到了台灣,還要過日子的啊。別住學校,搬過來住吧。
老太太的獨居屋子很狹仄,家具比湖南老闆娘更少,也沒有甚麼醃製肉類掛在懸樑上。
吃住了十來天。終於有船來了。那天,回去向她辭行。老太太要我們在屋子裡等。
往街上走,半個鐘頭後,拎著兩條類似長吐司的麵包,說,船上兩三天恐怕沒得吃,帶在身上慢慢熬。
船沒開往台灣。
果然,船上第一餐有得吃,之後就沒有了。
人好多啊,軍人,百姓和學生搶位子。
那時台灣是陳誠統治,韓戰還沒發生。風雨飄搖,很多人認為台灣也終將淪於共產黨之手。
而陳誠擔心學生分子複雜,怕有匪諜,只准許先到澎湖,以觀後效。
澎湖的防衛司令叫做李振清,他好像是我們山東人,沒想到,最後發生了”澎湖三一七山東流亡學生案。那時,另外駐紮的哪一師,番號我忘了,也在大陸損失了很多兵員,亟待補充。而澎湖防衛司令部也需要兵,就要求學生們從軍,讀書多少小時,操練多少小時。
學生們是為了讀書而跟著張敏之總校長跋涉東南半壁,當然起而反對。
於是就變成了匪諜案。
張總校長和幾位老師,稍為年長的學生被槍斃,有些則送到火燒島管訓;年紀小的男生和女生則編入”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就讀”。
我那時已成了高中二年級學生,流亡了快兩年根本沒上過多少課。
那一屆的高三生,印象中,沒有一個考上大學。
當年,只有台灣大學,台灣省立師範學院,台中農學院,台南工學院這四所學校;倒是有考上師範的,農校的,工校的。
老師看我又矮又小,就說,你讀高二?我看你讀初三還差不多,我跟你講喔,我們是要考試的,考不好就把你降回初三。
老師們都很好。
教育部有給我們高中課本,都是台灣本島剩下的,而我們也沒錢買。
於是,一本教科書三個同學輪流看。你看早上,他看下午,我看晚上。
燈火是管制的。
那通鋪宿舍的燈火也是五燭光的小燈,到了晚上9點就熄燈,開夜車不准的。
可以接受降回高一,可是降回初三我可不願意。
拚命讀,拚命背。
去向老師們討"豆油"。
豆油通常是花生油。
老師起初以為要豆油是為了吃,可是,不對,怎會兩天就來要一次?
回答說,老師,是為了讀書啊。晚上九點以後沒辦法讀,而且課本要輪著看,您又不是不知道。
老師大量供應我。
那就是一個小菜疊,放上豆油,用棉絲搓成線點燃。
畢業後到台灣考。
我們那一屆,連同前一屆重考的總共錄取了3位大學吧?其他有考上護理,農校也有考上淡江英專的。
我僥倖考上台灣省立師範學院國文系,一班40人。班上另外一位考上教育系。我台灣大學根本連想都不想,因為不是公費。讀師大,學費,宿舍,伙食團都免費,還各發兩件制服。
為什麼讀國文系?
也是為了吃飯。
當時,別說台灣人很多不會,即便是38年後來的外省人的國語也不高明,這是將來生活很有保障的熱門系。
畢業後,分發到北一女中,北一女會挑老師,而我也要挑它呢。就問說,有沒有宿舍?有沒有伙食團?
那時,沒有甚麼便當店那麼方便。要吃個飯得要自己開伙。拒絕了。
聽說淡水純德女中兩者都有,就去了。
好凍啊。那時,還是穿著師範學院發的一片式制服,還有一件山東青島帶出來的毛線衣。這就是全部的外衣了。寒流一來就受不了。
教了半年,請調高雄女子師範學校。也在那裡結婚。
好喜歡那裡的陽光。
兩年後,煉油廠說要成立子弟學校,不要讓學生跑那麼遠到高雄讀,也成立了初,高中部的國光中學。
薪水是700元,說是為了要師資好。台灣省的中小學老師薪資是380元。基層軍公教沒有超過400元的,這380元還比當時上尉薪水78元還高,軍人待遇最低,即便是加上生活用品的補給,還是很難養家。
煉油廠還有診療所,小孩子生病了,下午打個電話,醫生晚上就來;有電影院,瓦斯等等優待的福利,而我先生在左營海軍陸戰隊服務,這樣方便多了。很僥倖被聘用了,一教20年。
兩個兒子都在是這個學校畢業。各自就讀台北與台南的某某大學。空巢了。先生也調到台北三軍大學服務。我就轉教台北商專,直到15年後退休。
為什麼能考上師範大學的前身?那是因為愛看小說。流亡期間常向學校圖書館或是有帶書出來的同學們借。
意外的效果是幫助了我的作文,作文分數讓我爭取到台灣師範大學。
喜歡看左派的魯迅等等作家的著作。但是不會變成共產黨。相信魯迅若是活到共產黨建立政權之後,他也不喜歡中共的,他是為窮人發聲而不是為了獨裁政權。
喜歡看俄羅斯的小說,尤其是托爾斯泰的小說。
中國共產黨忽略了蘇俄是農奴制的國家,而我們中國是佃戶制。是依照收成的比例收租的。荒年時,當地主的還要供應佃戶最起碼的吃飯糧食。我就看過祖父和爸爸從儲倉起糧發給佃戶度過飢荒。
祖父過世得早,並沒有受到迫害。而媽媽在淪陷後沒多久就過世了也是。
30多年不敢和爸爸通信。
怕信件讓他們成為”國特”(國民黨特務)的證據。
四人幫垮台後,陸續有鄉親偷跑回老家探親。回來後告訴我說,共產黨政策改變了。歡迎外資和探親。
鼓起勇氣透過朋友從香港寄了300美金給爸爸。忐忑不安了兩個多月。爸爸回信說,收到了。才放下心。
不敢再寄,怕政策反覆,害了爸爸和弟妹。
隔幾年後,親友說,別怕,共產黨歡迎我們回去。小蔣”開放探親”的前一年除夕的前兩天,從香港搭機到青島,再從青島轉小包到日照市。怕再不回去,80歲的爸爸等不及見一面,只好違規。
好凍。那半個月,都是抱著小火爐窩在西院那間小房子裡,不敢外出,習慣了台灣,日照市的溫度不適合我了。
爸爸說,幾次的政治運動,家裡是固定的典型靶。到了文化大革命,只能受小學教育的弟弟和妹妹也被紅衛兵趕出房子,窩到破祠堂去住。
我是長年的勞改犯。文化大革命後奉准回到日照市掃廁所和馬路。收到300美金後,地方幹部特地到馬路來找我。地方幹部雙拳合掌高舉為禮,居然稱呼我為"老先生",先生這詞兒我多久沒被稱呼了?說"恭喜恭喜啊,老先生。"而我也忘了這是共產黨時代,也應聲"我何喜之有啊?"我們活在共產黨統治下,哪個人民不喜樂呢?幹部說"令嬡寄來了300美金。您老這是為國家爭取到外匯,為黨立了一等功。以後特准到供銷所買白麵來吃,買棉襖來穿。”
只有一條棉被,一件棉襖,縫縫補補30多年,領回的那一夜我頭一次吃上飽飯,蓋上夠暖的被,從此也不用掃馬路清廁所。
聽完爸爸這麼說,難過得不該說甚麼好。
共產黨?該怎麼說它呢?以前人民有海外關係就被鬥,被說成”國特”或是”外國間諜”;人民一窮二白後,卻又鼓動人民開口要外匯,說是要發展工商業。
可是,我還是怕,不敢多帶美金。
回青島入關的那一天。海關問我說,你帶了多少錢?我說,帶了1000美金。海關說,進來時多帶些,出關時,盡量用完;歡迎你們台胞多帶錢,多多益善。
一塊美金可以換四元人民幣,而黑市我想都沒想過是多少,也不敢去換。
爸爸還是爸爸,勞改了幾十年,還是一句話,這句話沒有在信上說,而是除夕夜告訴我的,”別寄錢來了,你在台灣也不容易。”
弟妹也是如是表示,說,”你只帶個戒子,幾本書,一身衣裳和一件毛衣出門,300美金夠買好多個戒指了。你現在的一切,是你,姊夫和姪子們挣來的。”
大姊,1949年跟著”青島輔導所”的流亡學生來到台灣,後來考上師範,教小學,前幾年過世了。她也有回日照市看爸爸。
為什麼清書?這是我我大兒子相片,背景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徽,他是那所大學的化學博士。跟你聯絡的是小兒子,不放心我,特地從歐洲回來陪我。小兒子認為有些書不讀了,就該轉讓給需要他的人。
想想也對,當我領了第一份薪水就開始買書直到前幾天,您看,書房裡還好多書呢。
瞧,現在進門的跟您打招呼的這位是我二兒子,他的母語是高雄台灣話。
民國38年,那位藍田老闆娘不是大戶人家,卻給了我兩個銀元。您看,這個銀元就是當年她給我的,紀念到現在。
而那位廣州老太太讓我們帶上兩條麵包上船。
托爾斯泰曾經說過小人物最會幫助小人物,美好的慈善是不刻意張楊而總是在廣大群眾中默默地傳遞,我相信老闆娘和老太太這兩位決不是有錢人,然而,這幾十年來,不免擔心她們是不是也因為有點錢而被鬥爭了?
那是一生中最大的受教,流亡期間沒上到甚麼課,對這兩位的援手是和張敏之總校長,分校長以及許多老師辦教育的精神的感謝是等觀的,深深影響了我的處世與教書態度,雖然當年挑選國文系是流亡的延續,是為了有口飯吃。
好,那就再見了,有空再來玩。新年快樂~謝謝您來收我的書。
(2015年3月5日立立二手書店台北市區到府收購回收買賣舊書二手書日記)
黃杰將軍的海外羈情留越國軍紀實說:
台中市到府收購二手書:東海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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