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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1576.JPG - 侯硐復興煤礦

完成文山區到府收購二手書,走106號道路平溪區轉往宜蘭市頭城鎮繼續下一個行程。

兩座籃球場寬,三層樓高,礦坑廢石所堆積成的小丘。表面一道道有如利吉惡地的陡峭荒溝,幾株菅芒草之外就沒有其他植物。

公路轉彎處的涼亭,一位大姊和他的兒子,樹蔭下,各自坐在摺疊椅上,腳邊有三袋桂竹筍。

大姊正在聽收音機。笑說,我先生在世時,幫我買過一台收音機,我從此就離不開聽廣播了。

他們要我也坐下來喝杯茶。

我請教說那是剛買來的桂竹筍嗎?

大姊說:

現此時和小兒子住在木柵。今天特別到公山來採桂竹筍。公山是本地一個大家族的。我先生民國40年起就綁(貝+菐,bat)這座公山種桂竹筍和其他種類的竹子。

您本來是這裡的人嗎?以前也是礦工家庭?

大姊說:

我是民國17年次。先生大我三歲。我算是晚婚,出生於汐止區康誥坑溪。那裏有日本時代興建的水庫。也有一座汐止街長陳定國先生寫的紀念碑。溪底有很多溪哥仔,一隻香,紅貓和過山蝦等等。

我父親向當地好額人,(貝菐)了一座田。因此是做田的田佃仔人家。那時候平均壽命都不長,尤其是窮赤人家,頂多到40歲就算長壽了。

當我6歲和8歲,父母親分別過世了,享年29和27歲。是甚麼疾病?彼時陣,很小也不知道。

印象中,日本時代,尤其是太平洋戰爭隔年開始,種了稻子,想吃一碗純白米飯,除非是過年,迎媽祖和祖先做忌等等大日子。

電影上演的日本時代窮田佃仔的桌上有白米飯,那是很不真實的。我們幾乎都是吃蕃薯簽過日子。但是礦工家庭就比較有機會營養充足。

8歲就雙親過世,那,依靠誰呢?

大姊說:

日本時代的後期,農村普遍要有飯吃很困難。我老母沒去了之後,兄弟分成兩組,大哥扶養我,二哥帶著大姊。大哥是民國10年次的。除了做田,大哥還兼著做{耙溪仔炭}。

五堵在基隆河沿岸很多煤炭場設有{洗煤場},純淨煤炭品質。難免會有水洗所漏掉的煤炭流進基隆河,沉積在溪底。

我大哥兼著做。那是一艘竹排仔船,幾乎是平面的,長度大約9尺,面積大約兩個榻榻米,單人用手划的。船是稅的,租金是多少我忘了。

將鐵耙仔接在長竹竿上,往溪底撈。他從11歲就開始跟著大人做助手,15歲就獨當一面。

太平洋戰爭前兩年,颱風過後,他趕緊又去。

基隆河直到現此時還有人分別在侯硐段淘金,五堵段淘西班牙,荷蘭,中國和日本的錢幣寶物等等,很多都是利用大豪雨之後。

宛然是農夫犁田,白鷺鷥在一旁尋覓被翻出來的蚯蚓蟋蟀。

日本時代和光復後的耙溪仔炭也是。

颱風回南後的第二天,大哥以為水勢減緩,急沖沖趕去,沒想到上游平溪火燒寮那一代突然做大水,水流太快了,翻船而過往。

那您日子怎麼辦呢?

大姊說:

本底,7歲,就開始放年,9歲起,同時一次放3隻。8歲除了放年,也下田佈稻仔,除草,砍竹子。

大哥死時,我14歲,獨居直到22歲嫁娶,算是非常晚婚了,那是因為我臉上這半個手掌大的黑紫胎記。

不管是平溪還是汐止,這兩個地方都出產煤炭。

我先生10歲,左腳跛了,連下坑挖煤炭賺會社錢的機會都沒有。

那是因為當{打棉被的}的學徒,他經常爬上工作檯打掃。

那個工作檯,又黑又金,大約到男人腰部高,兩三個榻榻米寬。

他師父拿起彈打的弓,將弦繩一波波地彈打,棉絮才會鬆軟不僵硬。

而他則是在師父收工,負責打掃,踩空跌落工作檯受傷。

從此不能成為打棉被師父也無法下坑當礦工。

這也有個好處,體格檢查不合格,不用去當日本志願軍伕。

日本人所說的志願兵,都是日本警察和頭人去勸說,或是自動乖乖去。

我先生只要出公工就可以,不用去南洋替日本政府送死。

我先生身體不好,而小叔種田外兼著做炭工。

那時,大家沒分家,賺錢要繳給我婆婆統籌。

小叔肩頭最重。有一回,印象很深刻,日本政府說要出公工,規定每一戶派一個。

每戶農家自然不可能出最有賺錢能力者。

我那大姑就代替我們家的小叔到桃園幫一處稻田佈稻仔。沒有任何錢,而且還要自帶蕃薯簽飯糰。

搭10輪軍用卡車去的,她很開心可以遠遊。也不知道被幫的是誰的田。

日本政府所說的出公工,沒人敢不去的。

228事件我先生也沒參與,因為有許多竹編的注文要趕,而且在這山坳的鄉下沒波及。

我們是媒人介紹的。我是送定那天才第一次見到我先生。

那先生怎麼養家呢?還是說大家庭彼此照應?

大姊說:

228事件了後,隔兩三年,老總統在台灣又再當總統的隔一年,我們結婚了。

就如同大多數的平民百姓一樣,是無法和好額人相仿,可以拿著手帕或捧著花,穿西裝或是白婚紗拍照。

那天,我們都穿上沒有補丁的尋常新衣服,就算是很隆重了。

辦桌後的第七天,我先生對我說,他要綁那座公山,讓我和我的兒女們的生活不輸給炭工。

看來我先生並不嫌棄我的臉,聽他這麼說,我才鬆口氣。

我先生本來是住在祖厝,那是山腰的一間三合院,隔個基隆河山谷可以看到瀑布;一個正廳,兩側一間廂房,很小,也沒有半樓仔。土埆磚當牆,茅草做屋頂。滿山都是梯田,溝仔墘邊有煤車的五分車經過。那是用人工推的。

我的公公早在日本降伏的那一年生病往生。我先生得到婆婆的同意後正式分家。我先生將房子讓給他的弟弟,我們就搬出來。

搬到一個土堆仔尾的旁邊,那是炭坑掘出的廢土的傾倒地,占地100坪,高約兩棵大相思樹高。

那廢土是堅硬又銳利的礦石渣,到現在這個廢土堆還是長不出樹木來,經過了60多年的鳥兒暫時棲息帶來的糞便和飛來塵土的相互堆積,這幾年才勉強長出幾株菅芒草。

但這不就是人生的寫照嗎?

有的人,你要使用一輩仔的時間,才能在他的心底長出花朵。

一輩子時間在別人心中培育一朵花?我說:那,拿甚麼獨立組織家庭?

大姊說:

那間房子和土堆尾的地基也是屬於公山的地。起先,我們都有繳地租。台灣被趕出聯合國的那一年,地主的後代就再沒來過,我們也都沒他們的消息,聽說沒有後嗣了。

我們成親那一年,我先生和他的同業朋友一起蓋的那間新房是竹排仔屋,大約30坪,屋頂還是用菅芒草。竹排仔是將竹仔剖成寬約1吋,長約9尺的長條,直立,每隔4尺交叉彎過在橫的完整的竹木頭上,好像是個木柵一樣。

也蓋了豬寮和廁所,一個男人高,都是在屋子外頭。

前者是以木頭圍成,而廁所則是立下四支相思木的柱子,糞池凹陷在地底約3尺,再圍上竹子編的籬笆,高度大約是狗兒跳不進去的半人高。廚房就如同古房子,大灶旁兼著洗身軀用。

這糞便是我們種果菜的寶物。

生活離不開竹子,屋頂,床鋪甚至是解便後的刮除不是用衛生紙而是用糞耙子,那也是竹子削成大小像個小湯匙。

八七水災的那一年,我們已經有4個孩子。自從我先生跌傷,每天在家裡編竹器,竹籠是主力;大的大到現在菜市場還看得到的放高麗菜籠子,最小的是禮品店放精緻水果的柑桔籃。

和我成家後也是。

他每天工作從早上5點到晚上8點。手藝好,生理多,又要招呼孩子,忙不過來。

而我則是每天早上4點就到公山砍竹子,同時劈成一片片,看成品而決定尺寸,好讓我先生編製。我當時60斤重,可是經常扛100斤以上的竹子。

早上八點就搭房子門前的五分台車,是人工推的,那密集得像是螞蟻隊伍,到5公里外的礦坑。

去礦坑扛相思木。

或是絞天車或是拚土堆仔尾;前者是操控坑外和坑內交通的五分車索道。後者是廢土車推出礦坑外,一車大約快200斤,我都負責推倒,清空,這是很耗損脊椎和膝蓋。中午沒休息。

傍晚6點回到家裡,大女兒已經煮好米飯了。早上出門前,我就煮一天的菜,放在桌子,再用竹籠蓋蓋著,讓我先生用編竹器的捨尾來生火,溫給孩子們吃。

孩子們都是大的帶小的,我不必為他們洗澡。大兒子到了民國50年也不過咱人10歲。而我已經有了6個孩子,四男就是在這一年出生的。是屬於天公照顧的孩子。

這麼多的孩子,竹製產品價格很好嗎?足夠養家?

大姊說:

四男和二女兒出生的前後,台塑,南亞等公司的塑膠原料開始生產。

幾年後,逐漸取代竹子,布和紙類的容器。

我先生的手藝很好,就像剛剛說的屎耙子,連這個自用品,他都做得弧度好圓潤光滑。

我們的訂單沒有減少,但是許多同業就不好過了。

竹製品價格開始跟不上物價的上漲。我先生更是拚命做,以量來維持總收入。

每次生產完最遲一個禮拜,就開始工作。我們兩個從來沒有一起看過歌仔戲,布袋戲和在野地搭個白色銀幕的流動電影,即便是平溪區各庄頭最重視的媽祖生也是一樣。

我先生在87水災前一年,幫我買了一台,大約是1尺半高,3尺寬,1尺厚的中古收音機,說是要讓我晚上幫忙做竹籠子時聽戲曲和新聞。

大約是我大哥耙溪仔炭過世的那一年。帝國少女歌劇團在汐止戲院演出。那是國民儲蓄實行會,愛國婦人會,國民精神總動員會等等舉辦的。我那天剛好替大哥送便當經過,熱鬧滾滾,不只大人,許多汐止公學校和汐止小學校學生,女的是西瓜皮頭男的幾乎是光頭,老師帶隊下紛紛走進去。是為了鼓勵台灣人民踴躍捐獻金錢黃金給日本政府當作軍事資本而舉辦的。我沒有身分地位當然不敢走進戲院。

結婚快10年的有一天,我把這段往事說給我先生聽。

沒想到,他開始藏私房錢。

隔了兩年,我生日那天,送給我,他說以後日子寬鬆了會帶我去戲院看戲,現此時,你先聽廣播吧。

我先生有2個姊妹。

我四男出生那年,我的大姑,那年她32歲。

大姑小時候很受到寵愛,小時候常跟著爸爸外出。

日本時代,剃頭師傅都是扁擔挑著剃頭工具巡迴遊走。

我公公就是遊走各礦山與農家的剃頭仔師。

大姑在7歲前就坐在扁擔的竹籃裡,之後就步行,可以說是在被讚美和被請吃點心之間長大的。

我公公技術好,又兼著是消息傳播者,很受歡迎。

一出去三,四天,都是免費寄住在礦工或是農戶的家裡,備受禮遇。

10年後二姑生出來,她就必須帶二姑,不能再出門,自然也無法享受零嘴了。

逢人便說我公公不再疼她,我婆婆苦毒她。

當我嫁過去之後,她還曾有過一次將二姑放著,戴著斗笠,穿起乾淨衣服跑到5公里外的十分寮看朋友。回到家後被我婆婆一陣好罵。

是什樣的朋友,我當時也不敢多了解。

那是美軍密集轟炸台灣的那一年。

那一年,公公生病很嚴重。

她很大膽,曾經有田佃仔在田裡看轟炸機飛過,沒趕快跑,沒想到不知道是甚麼炸彈,很淒慘,把他的內臟都炸到柚子樹上掛著,她也看到了,而她也不怕,一樣冒險外出。

我嫁過來後,她很少被分派做事情,負責照顧二姑。

她做事很不專心。

有一次,她大約15歲吧?

剁蕃薯葉給豬吃,居然將左手大拇指剁進快一半,血流流很多。

剛好家裡有剛收成的生薑,公公趕緊將它磨成爛泥,再敷上。

沒錢看西醫和漢醫,我公公採集車輦草,見笑草,豬母乳等等許多藥草,幫她外敷,將近兩個月。此後,我那大姑的大姆指鬆鬆垮垮的。

我二姑人很好,直到現在連她的兒子女兒也善待他們的大姨,也就是我的大姑。

大姑脾氣比較嬌寵,又加上生不出孩子,也得不到公婆的喜愛,被迫離緣了。

對她更不堪的是,她為了穩住先生和婆家,共同認領了一個女兒。

跟她先生分手後,帶著這個養女過生活,很疼愛。

起初,和前夫共同取名叫招弟,本來希望可以讓大姑可以招來兒子的,若是沒有,也預計再招一個兒子領養。

然而,養女的親生父母親看她獨身,怕造成她太大負擔,也不放心吧?那時候的養女常被虐待,甚至落入煙花界,國民政府都還設立養女保護部門,於是,堅決要帶回去。

那一幕,我看得很可憐,養女已經8歲了,被大姑足足照顧了6年,母女哭哭啼啼。那是雙溪區太平村做農人家的女兒,是我公公當遊走剃頭師時的主顧,沒有親戚關係。

大姑難過了很久。直到現在,那個已經當祖母的養女每年過年都和她先生帶著禮物來看大姑。

我請教說,民國40年代,沒有丈夫的女人在農村社會上是很奇怪的,她沒有再婚嗎?

大姊說:

又嫁給媒人介紹的外省人。那位外省人52歲了,是民國46年從香港調景嶺來台灣的。很客氣很禮貌的讀書人。

要來台灣不是那容易,必須經過政府政治審查合格和在台灣的兩位親友保證。他算是很遲才被核准。而且,在大陸時,已經和原配離緣。

民國39年剛逃到香港,除了領香港政府的飯票之外,也在拾荒;之後,他在香港調景嶺山下的石頭場敲石頭維生,聽說過得很困難。

來到台灣時,可以帶一份台灣政府規定免稅的貨進關,等於是合法走私。這才有了一套很漂亮的西裝和兩件襯衫,他就穿著襯衫去應徵工作。這在當時的台灣已經是很體面的穿著。

李敬儀先生在他{百年憶瀟湘}著作裡說:民國45年左右,台灣民生物資高度缺乏,牙膏,牙刷,毛巾都貴得離譜,尼龍襪,高級布與化妝品等奢侈品更不必談,甚至有錢無市;洋酒洋菸又在禁止之列。烏梅酒和桂圓酒,很好看,半杯就頭昏,一杯就頭痛,三杯就會昏倒。再高級的是小高粱和紹興,前者一瓶要12元,一瓶6兩,一般人買不起。穿的方面,仍然停留在秦漢時代,質料仍然以棉織品為主。可是這時候的香港,尼龍絲襪已經流行,絲織品與毛織品又是英國的國產,化妝品更是普遍。私梟看中了這一點就請入台香港難民帶貨。帶貨人通常可以賺1000元港幣。他們就用4分之一在九龍舊衣攤上買得當舖流出的八成新西裝,一雙舊皮鞋,兩件新襯衣,到了台灣就是衣冠楚楚的人物,4分之1的錢買尼龍襪,口紅或布料送人,另外一半就當作起手本,在台灣做起小買賣。我請教說:那,大姑丈來到台灣也是做小生意嗎?

大姊說:

他早期當{放藥水的},晚來當{磅米香二手}。放藥水,月給低,看業績,但是,對我們來說是比礦工安全,比農夫有保障的職業,而且穿得很紳士。

甚麼是{放藥水的}?

那年代,診所不普遍,就算有,也捨不得去。頂多就是到漢藥房或是藥局。這兩者都會執行簡單的醫療行為。

一般鄉鎮庄腳人都是自行採集草藥和依賴{藥包}。

那藥包大約兩個手掌長,一個手掌寬的紙帶子就像公文信封袋依樣還有圓紐在正面和背,可以用繩子繫緊。

裡頭放著征露丸,濟眾水,感冒糖漿,消化藥,萬金油,止痛藥等等怕不有20多種。

每個月或是兩個月,就有放藥水的來。

在大人面前一字排開,一一檢點,用掉的補,沒用的看有沒有過期太久,有就換。統計再收錢。

{大埔城記事}(王灝著,民國78年出版。合森文化)說:我們稱為放藥包。每次貴道仔這位留著小平頭的放藥包者,總是騎著一輛二六型的粗重腳踏車。不知道這位外省人也是嗎?還有,他台灣話說得流利,有辦法溝通?

大姊說:

那個外省人,是東北人,曾經在滿州國皇帝和關東軍統治下,工作,學過日語,所以懂得日本話,可以和鄉下人溝通。

這麼高的學歷,在台灣卻找不到公家工作。

經常跟五湖四海的販仔,賣藝的,賣膏藥的,住在每個庄腳的{販仔間}平價旅館,不到3年就能以市場口的台灣話和人家對談。

他習慣理西裝頭,而且每兩個禮拜理一次,總是穿著整齊的襯衫和長褲,騎著腳踏車遊走,在豪邁隨興的販仔中顯得有點不同。

我二兒子常說:很多經歷過228事件的老一輩人說外省人壞,可是,我兩個姑丈卻都是好人。

民國40年代,尹雪曼先生在硓咕島短篇小說裡,不是以暴民或是動亂來形容228,而是稱為{極不幸事件}。硓咕島是擁有30幾戶的咾咕石小島。時空背景是民國36年。作者說{不幸的二二八事件}剛發生不久的故事。兩位年輕政工被派到小島所受的冷遇,和之後因著善行而受到島民接納的故事( 民國45年 台灣書店 中國青年寫作協會)。不知道大姑丈是怎樣的一個人?

大姊說:

大姑丈經常來看我們。

那時候,親戚往來都會帶禮物的。

我大姑經常是在平溪的店舖買餅乾。

大約孩子寫功課的墊板大,一個拳頭寬的塑膠袋子,裝著方塊或是圓形的餅乾。塑膠包裝已經普遍了。

而那個大姑丈卻都是從台北帶來糖果,從來不買本地的餅乾。

糖果比餅乾貴很多,雖然看起來沒那麼大包。

我那單純大女兒,還曾經跟我大姑說:別再買餅乾了,我想吃大姑丈買的那種台北糖果。

我問說,大姑丈怎麼那麼海派?

大姊說:

我第四個男孩子出生後的第六天,沒寫信說要來。

大姑丈買了一盒可能是走私貨的正官庄人參和花花綠綠的軟糖果單獨到我家。

這讓我很驚訝,別說人參,我連當歸都很少吃到。

我根本沒時間坐月內,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彎折竹片,第三天就開始劈竹子,但是不敢一扛100多斤,而是30,40地扛;扛相思木則放棄。

也沒喚我兒女們,幫我到藥房配七味子給自己補氣。

但是還是湊出錢來買了朱紅色的八寶粉給嬰兒準備著,預防著驚,吐奶,脹氣,下痢。

那天,早已經劈和扛了竹子回到家裡,揹著四男,包好布質的尿布,趕到礦坑去管天車了。

當時,拚土尾堆的錢比較多,但是,知道要保護自己,生產完不能做粗活。

那時正在吃便當。

便當裡頭是我8歲大兒子為了滋養我,徒手從稻田裡抓的一尾泥鰍和半截鱔魚和自己種的幾片蕹菜。大姑丈很不著痕跡地看了便當一眼。

他只是遠遠看四男,很怕傳染細菌給小嬰兒似的。不知道是體質還是過敏,幾次咳嗽,每次都趕緊跑出去外面,同時用手帕遮住嘴巴。

又看了看以紅磚蓋的陰暗天車間和烏漆漆的礦坑。是在山坳中的狹窄谷地,沒有大風會吹進的地方。

而我,戴著斗笠,臉上蒙著圍巾,衣服是男人穿過的綠色兵仔衫。

很燜熱,大姑丈穿著白色香港衫,黑長褲。額頭直冒汗,基於禮貌吧?他並沒有拿出手帕擦。

我有一次到他們家,那也是唯一次;大姑丈端出阿魯咪臉盆,水裡放著一條臉巾讓我洗,這是招呼親友進門的外省仔還是上流人家的例吧。我那原生家庭沒見過,在我家也沒有。我就學他。

當我拿起牆壁上掛著的臉巾,木頭片編成的臉盆,要拿到外頭的水龍頭洗一洗,絞乾給他用。

他婉拒了,而是直接拿起那條毛巾來擦,擦完後,自己又到外頭將毛巾洗乾淨還給我。

他也沒說甚麼。但是他一進天車間的一瞬間我看出他的驚駭眼神。

隔幾天,我大姑透過我婆婆說要認養我剛出生的兒子和兩年前出生的二女兒。

我想,是我兒子女兒的大姑,大姑無法生育也沒其他孩子爭寵,而且大姑丈人又很好。

大姑對待招弟也很有口碑。

曾經聽過一位同樣是扛相思木和種田的媽媽說過,他兒子出生6個月後,被產婆介紹出養。而那個養母是產婆的姪女。雙方約定好{斬頭},也就是田無溝,水不流。10歲時,產婆過世,穿著長褲跟著他養母來。她這個親生媽媽期待了半個月,但是不敢出現在出山現場。那是五月油桐花盛開的梅雨季節。很熱燜。他還是很安靜。養母平常很少來,有來,也不讓孩子離開視線。出山完畢後吃飯,養母忙著和親戚敘舊。這回喝了點酒,就讓養子跟著鄰居孩子們到農會管理的圳溝抓蝦。那種是小得沒有拇指長,很多,用竹籠仔撈。他怕褲管濕了,就將褲管掀到大腿上。 好多小孩子,怕不有30個人。都穿著短褲甚至是脫了褲子,只有他是例外。膝蓋以上的大腿,有許多,看來是拔下的竹枝的鞭痕,有舊有新。被那位跟蹤的親生媽媽看見了,可是她只是默默地看著。

我親目珠另外見過的一個例子,雨後,當我砍竹子,一個被出養到我們庄的女孩子,11歲時,單獨來拔竹筍。一時貪看筍龜,站得太久了超過了兩分鐘,不只被蚊子叮,也被螞蝗水蛭纏上,當我剝下她的長褲和拉起上衣,幫她捏起,一看大腿和背部都是竹片子打的痕跡,她很害怕地要我別跟養母說,說她不認真拔竹筍卻在看筍龜。

我想,四男和二女,這兩個孩子應當可以至少讀到初中畢業的。我和我先生都是失學,只有上過日本政府為不識字人辦的村庄國語講習所。

民國50年左右,我們平溪區一位大礦主的領養的一個兒子剛從美國紐約回來,聽他家炭坑裡的的基層監督說,如果從美國留學歸來,政府都會提供免費的船票,從紐約回到台灣要13,4天,但是,這個養子還是自費搭飛機回台灣。

四男出生的那一兩年,股票大跌了好久,景氣不好,政府為了端正社會風氣,那時候的大酒家都奉命改名字成為公共食堂,我們庄有貧困人家的女兒,14,5歲被送到外鄉的黑美人公共食堂值勤,我不希望我大女兒走到這一步。

我們就同意了。

同時,就如同我婆婆同意將大姑嫁給外省人,原因就是,大姑丈在台灣單獨一人,沒有其他大小,單純。

我兒子部分有收了一個紅包,那是我不想讓我的兩個孩子好像是白腳蹄的狗兒被放生一毛錢都不值,而女兒則沒有拿,我們更不想宛然是賣兒女似的。

我請教說,那兩個孩子過得好嗎?

大姊說:

台灣第一個加工區在高雄成立,我那正愛漂亮的大女兒去當礦坑口的檯子邊,洗煤選煤的那一年,我那大姑單獨帶著我那四男和二女回到我們庄內作醮。

那時,再怎麼窮的人家,借或是當都要簡腸凹肚準備一桌大魚大肉宴請住在外庄的親友。

儀式完後吃大拜拜。台灣農村普遍比日本時代更有錢了。有雞,有鴨,有黃酒,紹興酒,桂竹筍,肉羹湯,三層肉,大夥正在歡樂中,突然,大姑很生氣地吼說要把我那二女兒留下,說要棄養,只準備帶回四男走,而且隨手拿出長長的竹片,我們編竹籠用的,動手痛打二女兒。

我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先生已經臥病在屋內,應當有聽到吧?他事後也沒提起。

畢竟二女兒是叫我那大姑作媽媽的。以後日子還是要跟她養母過。

我擔心勸說了更是火上加油。

我那二女兒連大聲哭都不敢哭,只是抽蓄嗯嗯嗯地掉眼淚,欲哭欲怩,一直說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是發生了甚麼事?直到50年過去了,我還是不敢問我大姑。

二弟媳婦出面說:你在大嫂面前都這麼打孩子,那在她背後呢?

我才敢說,我那女兒並沒有收你的紅包,大姑仔若是不要了,就留下。我那大姑才停止了打罵。

我請教,會不會是重男輕女呢?

大姊說:

應該是,這樣想,我比較好過些。同時,那個年代無論是老師還是家長打罵孩子都很正常。但是,我難過了幾十年。

那您日子有比較輕鬆了嗎?

大姊說:

三七五減租,很多田佃仔變成地主,他們有錢了,幾年間陸續改建成紅磚屋瓦。

我們的屋子常漏水,而且,我這地方愛下雨,芒草的屋頂要每年換新,要不,爛成泥就容易有蚯蚓,蜈蚣從屋頂掉下來,屋內也容易有眼鏡蛇龜殼花。

兩個孩子讓出去後,我們也著手存錢改建。

我先生更努力,而我不只一早劈竹子扛竹子,也會去替炭坑扛相思材。

這薪水比顧天車和拚土尾仔堆還要高。

我都是用一個廿字型的木架,揹在後背,大約80到100斤重。

從山林小徑走出到五分車鐵軌的路面,有時會要5公里,我不輸給男苦力,荊棘和毒蛇多。

相思材大量使用在坑道內當枕木或是牛稠仔的撐住礦坑用。

我們還是都讓小孩子們都讀國小,至少希望他們識字。

民國55年再生下么女。

第二年,房子也興建好了,我先生卻因為急性肝炎而過世。

我常自責,蓋了房子反而讓先生走了。

出殯那一天,我大姑帶著四男和么女回來。

大姑丈食人頭路,換藥水的時間是固定的,又無法找替手,不能跑。

這是隔了三年,我那二女兒再度被帶回來。

我看她更沉默了,而我那四男也是。

兩個人的眼睛好像是扛相思木苦力走在林間泥徑,雙眼都很警覺。才9和7歲。

{閱讀父親}(林淵霖,林慧君著,2016年城邦出版)日文原作者林淵霖先生回憶1950年佐久間山,霧社,梨山之間的工作,說:一般而言,泰雅族人擁有銳利的眼神,是生活在中央山脈深處與自然為伍的結果,隨時打開感受,保持緊張感。而一般登山愛好者,在三千公尺級的深山攀登一個星期後,下了山也常被說眼神有些不同。

這兩個孩子也是如此緊張?

大姊說:

當年,我不知道我那二女兒和四男都已經開始每天早上5點前出門,到3公里外垃圾場撿回收,直到早上六點半回到家裡吃早餐和準備出門。下午下課後也是。

這可不是小孩子路邊隨意檢,再賣給那種騎著腳踏車的收歹銅爛鐵的古物商,再拿這個錢跟原本的古物商買麥芽糖,最後一毛錢也沒剩。

我兒子女兒是到那個城市工業區的垃圾山檢的。

那是台灣早期建立的工業區附近。

是專業的。

不是只有他們姊弟,許多低收入戶和許多原住民是舉家從南部,東部來的。

這樣一檢,就撿到我二女兒高職畢業和么男國中畢業。

孩子出養後,我都不敢問我大姑或是我那兩個孩子,她們過得好不好。

撿的過程有沒有遇到甚麼不愉快?有沒有被同學歧視?

只聽親戚們說,當年賺得不比國小老師少,甚至比他們的爸爸的薪水高,錢都讓他們媽媽拿走。

那時候的廢鐵一公斤在3元到5元間擺盪,比現在的一公斤1元還高。

假日也做,大姑偶而也有做。

錢哪裡去了?

到現在,那兩個兒子和女兒也不想問他們媽媽。

當這兩個孩子出社會後,回答我過說,我媽媽跟哪個親戚好,錢願意借給誰,那是他們上一代之間感情好,我們做子女的不想,也沒權利多管。

我請教說,兩個孩子習慣他們的養父母嗎?

大姊說:

我女兒是兩歲多被抱走的,而且戶口名簿上是這樣寫,已經懂得我才是她媽媽。

四男則是滿月就抱走,而且我婆婆約束我們和親戚不可透漏。

我先生出殯那一天。

我那四男,老是被遠親戚和不熟朋友誤認。

一位鄰居要他趕緊去穿孝男的麻衣。

一位庄內人要他在庄口跟著兄弟姊妹,跪著迎接我先生的舅舅的到來。

那時候的道路是泥土,他也沒傻呼呼地跟著跪。

我大姑氣得大罵,說那是我兒子。

孩子不能偷生,他的面型太像我其他的子女。

從那天起,他就沒再叫我大舅媽了,但也不曾叫我媽,直到他上了大學之後。

小學一到六年級,他有3次跟他爸爸來看我,也有7次跟他媽媽來。都是為了大拜拜或是紅白事。二女兒則是很少來。

四男跟他爸爸來,話很多,跟他媽媽來則是一臉嚴肅。這四男太懂事了。都裝傻。逃不過我這親生媽媽。

這時,她的小兒子剛好去車上要幫大姊再添些茶水。

大姊說:

平溪和汐止間的姜子寮山因為颱風而崩山的那一年,四男8歲吧。

我大姑帶他回到平溪來。

大姑的前夫居然也來了,不知道是怎樣聯絡的。

我婆婆幫忙採茶去了不在。

我不方便讓他們在我們家裡會面。

他們就在路口的小型柑仔店相會,我那大姑前夫問我四男喜歡甚麼都可以告訴他。

我那四男就是不肯。

王子麵,金柑糖,鹹公餅都是他愛吃的,居然都說不要。後來還是買了五彩的棒棒糖給他。他也不吃,趁他媽媽不注意,就放在柑仔店的牆角。隔天,那個頭家娘發現拿給我。

那天,我那大姑神情變了款,很溫柔。

他媽媽要他回家也別跟大姑丈說。

這孩子果然不多話,也都沒問那叔叔是谁。

我請教說,那天,為何不將孩子交給大姊她就好了。

大姊說:

這怎麼可能,大姑很怕失去我那兩個兒女。

我說,那大姑丈會不讓孩子來嗎?

大姊說:

我們這個庄,除了煤炭,也有許多梯田。

我們住的地方,有一個山被稱為鷺鷥山,彼時陣,那是有上萬隻,把整個山頭染成白雪雪的山。

他那外省爸爸很喜歡帶他去看白鷺鷥。

有一次,他們父子待了半天。他爸爸跟我說非常謝謝你給我那麼好的一雙兒女。

第一次帶四男來,事先寫信來。

我那天請假沒去碳坑,而是在家裡編製竹椅子邊等候。

看了人力台車一車車過,卻都沒看見他們父子。

四男的爸爸說,騎鐵馬勞動慣了,所以沒搭台車。

後來,聽大姑說,我那大姑丈很節省, 平常都是走路和騎鐵馬,很少搭公車。

他是捨不得那一元或兩元錢的台車費。

可是,大姑丈每次來我們這邊都大手骨地帶禮物,就更別說人情世故的費用了。

大姑還說,大姑丈經常放藥水仔沒回來,聽大姑丈同事說,大姑丈到深山林內不曾在飯館吃,總是跟著販仔將一條腳跨立在長板凳上吃麵,或是蹲在地上,就在肩挑賣臭豆腐或是麵條的竹擔子前吃著當正餐。

我大姑還跟我說過,大姑丈買給孩子都是日本的克寧的奶粉,但都是碰撞品,有凹洞的,可以低個一兩成買的奶粉。怕孩子不愛吃還買老鷹牌煉乳摻著喝。經常買瘟死的雞豬回來煮,平常捨不得買正常的。別人用煤球,大姑丈卻用撿來的廢柴自己劈來生火。

女人難免藏私房,頭幾年都會問大姑多少錢買某某東西?大姑會浮報。大姑丈老是會說她買貴了,後來,家用則是由大姑丈自己處理。

大姑則是更瘋狂地要兩個孩子工作。

大姑丈是否知道兩個孩子在工作,這我也沒問。

我還是不敢問他們兩個孩子過得好不好。

我問過大姑丈,大姑好嗎?

他說,我那大姑,人好就是脾氣暴躁,連收容的流浪狗小黃和貓小花都怕她。

他說得太含蓄了。

三十年前吧?民國72年,我二女兒嫁人了,才告訴我說,當年她媽媽好幾次拿菜刀丟射她爸爸,而她那不菸不酒的爸爸則是選擇外出一了個小時。

聽我二姑說,當年二女兒的爸爸反對拿聘金,可是,她媽媽不應允,那個女婿只好私底下借錢給她媽媽12萬元。

今年母親前五天,來看我的四男說:

我媽媽和姐姐同睡一個大房間。我爸爸另外單獨睡一間。我媽媽在我姊姊出嫁前一天,打我姐姐好幾下耳光,罵她不要臉,急著嫁,要脫離家庭。而我姐姐怕驚動我爸爸,就如同小時候,不敢大聲哭。我呢,國中開始就叛逆了,便起床罵我媽媽。

我聽了,不敢再問下去。很害怕還有甚麼其他我所不知道的。

我那兒子,國小1年級,有一次跟她媽媽回來,本庄幾年一次的七月半大普渡吧?我看到她媽媽很熱切地帶他看會場一些屏風。

畫的都是地獄裡的種種酷刑。上刀山下油鍋鋸身體割舌頭。

我那兒子被他養爸稱為忠厚老實,還真的信以為真很是害怕。

他媽媽邊帶著他巡看地獄屏風邊說這就是不孝子的下場,會被牛頭馬面抓去地獄受刑。

我不敢趨前制止,也不敢盯著看他們,只是很希望我四男別再看。

會場是在我先生的老家附近。

他們的田地也因為三七五減租而變成地主,收入多了,房子也改建成一樓半的紅磚瓦。

中午吃完後,我就回去了。

老家離我家很近,大約兩公里。

下午兩點老家鄰居就傳來說,我四男和堂兄妹在辦樓上玩,下樓梯時,咚咚咚,一階階摔下,地面是泥土夯成的,不是水泥,但也昏迷了。

有用米酒頭按摩頭部。

那種半樓是在左右廂房的上方設一個空中樓板,沒辦法站起來,可以蹲著走。

正廳不會隔起半樓。

上下樓要靠移動式的竹梯子。小孩子們在上面玩,而大姑和二姑丈們就在正廳喝酒聊天。

我很驚惶。

可是不敢去問,也不敢請那位鄰居回去後幫我打探消息。

五點多,那位鄰居說,應當沒事了,我問過,四點多就醒了,不用怕,嚴重的話就不會一直在喝酒。他們回去了。

擔心了好多天,沒聽到新的消息才放心。

那時,四男雖然沒叫我媽媽,和我說話也是低著頭,但我知道他不像他爸爸說的他是忠厚老實,我知道他早熟了。

他獨獨對雞腿沒有抵抗力。每次拜拜或是他們突然來,我都會殺雞。雞腿都會留給他一支。那時,他才像個孩子,巴著雞腿看。

讀國中了。他和他媽媽來時,特地買了一雙皮鞋給他。是照我第五個兒子的腳去量再加兩號。

這是個謎,他媽媽告訴我說,那鞋子太小了,他都沒穿。

我想,他是討好他媽媽吧?當他國二時,我發現,他的腳真是大,是因為無論晴雨每天來回走幾公里以上去撿回收的關係嗎?我也不敢問。

他是我們家男兒子中唯一讀到國中的。

他養爸每次提到四男,就會說很擔心他將來容易被欺負。

可是,我很有自信他不笨。

只是個性有點粗心,他的指甲經常藏著黑屑,那是拾荒的緣故嗎?。

我不禁想,那時候的國小上學都是要檢查手帕和伸出雙手檢查手指的,他能過關嗎?

四男國中後,就經常聽他媽媽說這兒子和女兒多不聽話,很反叛,當年帶錯兒子女兒了,應當帶我其他的。

尤其是四男,許多親戚也來告狀說,聽他媽媽說對他媽媽不體統,會頂嘴。

每次他來,我就會勸他要聽他媽媽話。

他都沒有辯解,只有說好。

頭更低了。

這會是傳說中不受教的孩子嗎?

二女兒高職畢業就直接就業。

美國和台灣斷交的隔一年,四男考上了大學,特地來看我們。

那時陣,錄取率是百分之30幾。他很開心的說,今天起自由了。而且還說,有資格辦助學貸款。

似乎是為了表示長大,當天晚上還睡在我家裡。

還是沒叫我媽媽,只是對我笑,眼睛沒有看著我。

提醒我,千萬別對任何人提起,他有回來。

然而這個庄30幾戶都是親戚,姻親或是相認識的。

沒想到老家的外甥女,騎單車經過,看到她四堂哥走出我家,回家很興奮地向她爸媽說看到某某哥哥。

第二天早上,二嬸也沒惡意地向他阿姨說。他阿姨又向他媽媽說。

當天下午六點,我從礦坑回來時,還沒進門,電話響個不停,一接,是他媽媽打來的。一開口就是白疼這個孩子,要認祖歸宗她不會阻礙。

足足又罵又哭了2個小時。

我當下,也不敢說甚麼,很安慰的是,我確認,他媽媽是愛我的兒女的,只是,更愛的是男孩子。

之後,專程回來就很少,除非是紅白事。會跟兄弟姊妹們聊天。而我那女兒更是少。直到他們嫁娶後。

她媽媽還是經常打電話給我說,我那對兒女多不肖。

老說應當領養我其他兒女。

琳恩颱風汐止大淹水那一年,他爸爸過世了。那是殯儀館,他正在當孝男,披著孝麻衣。

這一場是我見過最多人的喪禮。

當我捻香後,跪著答禮的他的一雙眼睛掃過我,輕輕點一個很不明顯的頭。

那天起,外人不在的場合,他開始叫我媽了。

今年母親節前他來看我時,他才告訴我說:

他爸爸在香港敲了幾年石頭,種下了肺氣腫的病根。呼吸和講話很艱苦,過世那天很費力地說3件事,他爸爸在日本戰爭期間怎樣辦他大陸阿公的熱鬧喪禮;他爸爸要他們子不嫌母醜,要善待他們媽媽;他爸爸要他們回平溪來看我。

這三點四男並沒對大姑說。

我大姑今年88歲,我也90歲了。

頭腦都很清楚。

我很安慰的是,這兩年,沒有再向我抱怨他們不孝了,和我講起電話來有說有笑。

講到這裡,想起,風潮有聲出版的{恆春半島民歌紀實牛尾絆},張日貴和古麗玉兩位藝術家演唱的詞中有一句:父母疼子是長啊流啊水,人子欲疼父母啊親像樹尾的搖露水啊。不知道這兩個孩子怎麼看待他們的養母?

大姊說:

前幾年,我大姑還能自己搭火車和公車到深坑二姑家。

好幾次大家留她過夜。她都不肯。說,我那個m仔和他的公媽神祖牌仔晚上沒人燒香不可以,每次,都是趕在下午3點前回去。

m仔,就是我那大姑丈的名字。

大姑在大姑丈過身後,經常提起他的好。

說他凍霜是為了養家,蓋起磚造違建,養兩個孩子和陸續的幾條流浪狗和流浪貓,為了讓她不用擔心吃穿住。

辛苦地放藥水,直到這行業被時代淘汰才停止。

然後又跟著熟識的{磅米香}頭家販仔,當起助手幫忙踩著三輪車,米香膨脹時,喊{注意喔,真大聲喔,欲磅了。}。都是為了這個家,也是為了我好。

前年,有一次我四男來。

我跟他說每一個孩子和孫子的出生日期。他很驚訝,那可是幾十個人。

他說,他姊姊還記得他生日,也會打電話給他。

我也不敢問,你媽媽這三十年來還記得你生日嗎?

我那兒子從不在母親節和過年當天來看我,他爸爸出山之後,每年都會在大節日當天打電話給我。

我記得四男的生日,可是我從來沒打給他過,電話筒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世人都沒有。

他上禮拜天來看我。

吃了他弟妹煮的香菇雞腿湯和他炒的故鄉的桂竹筍,湯喝了一半,整盤竹筍都吃完。

我因為少年扛過頭,脊椎骨和膝蓋都受損和開刀。

前兩年跌倒過。

我的子孫都很有孝。和我同住的五男,不肯再讓我下廚房幫忙媳婦。我外出,他一定要牽著我,不肯讓我獨自撐著拐杖走出戶外。

看他那樣吃,我就請我兒子回到公山想再摘一些。

等我那女兒來,也讓她帶回去煮。

前年,我四男來,我跟他說為何要出養你和你姊姊。

他說,媽,你別道歉。我知道這是為我和我姐姐好,也是讓其他6個兄弟姊妹能夠不要多兩個人吃飯。

其實,我媽媽也就是你大姑說得沒錯,我很背骨。

我很壞,國中三年級她又抽出竹掃把要鞭打我,我一手反抓,惡狠狠地看她,很想狠狠打她。

努力深呼吸,只好學著我爸爸離家出走兩個小時,後來被爸爸姊姊在菜市場找回去,算是保留點面子,之後,我媽媽對我就客氣多了。

姊姊就很可憐,不敢反抗;若是我留在家裡沒被出養,我可能是你的大麻煩。

我讀了高中後,讀過許多小說,我知道,那只是我媽媽沒有安全感的緣故,她想掌握,才會這樣對待我們;收養了,又跟親生家庭血緣這麼近,她壓力會很大。

剛學會說話,我本來就認為她是我親生媽媽,即便是親生爸爸出殯後,我也沒改變對她的態度。

出社會後,更是一直謹記我爸爸的遺言,把她當作親生媽媽,只是做得不夠多而已,加上沒幾年後,生意失敗,無法照顧到她,更加深了她的恐懼。

或者說,我做她的兒子做得太過了,因為她是我媽媽,我才會對她發脾氣和反抗。

我兒子所說的這段話,讓我想到我那二女兒。野百合運動那一年,我二女兒已經當了三個孩子的媽媽了。

我大姑頭一次要到外國玩。目的地是泰國。準備帶她去的是我二姑和小嬸。

二女兒答應湊份子準備了1萬元要給我大姑。

也沒約定好幾點鐘,只是說下午。

二女兒是從苗栗竹南搭火車和公車上來的,還用背巾揹著一歲多的嬰兒。

趕到時,他們三位都在深坑區二姑的家談笑。

二女兒一進門就被我那大姑打一個用力的大耳光,驚醒她背巾內的女兒,這讓其他兩人很驚訝。

二姑和小嬸很不捨地分別告訴我這件事,我當下也不敢說甚麼。這是命吧?

現此時這個二女兒還是很孝順她媽媽,經常不辭辛勞,早期是帶著鳳梨酥,人參,現在改成木瓜,香蕉,蘋果千里迢迢去看她。

我兒子,是把她養母當親生媽媽看的,那是習慣吧?畢竟滿月就被帶去,只是,我大姑沒有信心。

我也無法照顧到這兩個孩子。

第一次石油危機那一年的寒天,我和我先生蓋的房子因為廚房的爐罩沒關好而燒掉。

那是古式的大灶。用水泥和紅磚砌成,底下有兩個大洞,上層放木頭竹片燒,下層是通氣和沉下燃燒後的灰燼。那個鍋子有一隻手長的寬。

爐大灶旁邊就是堆積的竹片尾。我們都在大灶旁洗澡順便添加木柴讓火繼續旺,才能持續燒洗澡水給下一位。小孩子洗完澡後離開,沒注意讓第一層的爐罩扣好,外洩的火星點燃了旁邊的竹木。

不只庄內,庄外知道了也紛紛捐款給我。

平常我替人家佈稻仔,割草,扛木頭,編竹子的厝邊頭尾幫忙我,而我那大姑丈更是。我們重建了。沒想到,居然是用到海砂。現此時都是用鐵架撐著。我二兒子繼續住。

為了重建就又起了兩個會。大家很信任我,紛紛來參加。每會一腳一萬,沒想到,其中有兩位,他們標走後就倒會了。那是本庄人,石油危機的後續害慘了他們,我也沒有追討。

我沒讓會散掉,借了70萬讓信用維持住。開始逐月攤還。

西士颱風汐止又大淹水那一年,我們三七五減租分來的老家山林賣掉了,只要是男的和招贅的都分得到。我大姑就沒有。分到100萬,我將錢還給借我錢的朋友,剩餘的給孩子們。

那一年,我二女兒和四兒子都有分別回來看我,我跟他們解釋,你們已經出養了,這些錢,我就不好留一點點給你們。

他們都笑出來了。

甚至二女兒說應該的,分給兄弟姊妹們,我們在我爸爸家日子過得比他們好太多了。 

豬哥亮走了,很多人說很遺憾沒見到他最後一面;這些人中恐怕有些是在他逃亡時,很怕接到他的電話,或是,半夜被他敲門。

這是人之常情。

台灣人說在生時一個甚麼比死後拜一個豬頭還重要。

這與其說孝子孝孫們,或許用在普遍的親友上也可以。但是用在我們庄裡就不行。我們這個庄普遍對我很好。

民國80年代後期,我的四男,生意做很大,貸款在中部又新開了一家生活用品店,大約200坪。921大地動時,整個倒掉。損失將近千萬。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整個市場蕭條了。納莉颱風地下倉庫進水,他急到兩次因為急性肝炎住院個半個月。每次都是簽下切結書,自行離院回到公司處理票款。 

能借,到處借了,不能借,也打電話和敲門。saars那一年,生意更是難做。他跳票了,一跳450萬。他已經賣掉了2間房子了,還是無法挽救。

他跑去跟他媽媽借錢。

因為他媽媽都被我那二女兒申報為扶養,知道她有多少存款。

我想,我那四男是走投無路了,否則不會跟她開口。

果然是金融公司來了。

沒借成。這是可以理解的。

畢竟,那是她的老本。

我那四兒不死心,又找了她姊姊來勸說。

終於借他80萬。

但是,這是無法解決他幾千萬負債的。

那幾年他還曾借過2次月息40分的,只為了過票款。

他常說這是為了軋過難關。沒料到的是,打擊一樣樣來。整個是失策。

朋友都是沒利息借他,有些則是月息2分半到1 分之間。

saars之後另外一家金融公司來敲毀其他們沒有倒塌的店的門面,他就只好收起來。

先是擺地攤,後是跟著牛仔埔,那是流動性的攤販團,繼續賣生活用品。

我那大姑還是疼愛我這四男的。

sarrs那一年我大姑已經70多歲了,還願意借他。

而我呢,我口袋空空的,要有,我絕對不會不出手的。

幸好,連友仔也都對他很好,他絕不輕言承諾甚麼時候還錢,不讓那些走江湖的認為是裝痟的。這兩家金融公司理結後,那兩家負責人還邀他入夥,說他夠沉穩。

這可能是讀到大學的好處吧?

我四男當然沒去。繼續做他的乞丐生意,那是1元,2元地賺和省,不再是大進大出。也繼續還他的債和養家。

房子被法院拍賣了。我是不知道他怎麼撐過的。

他有接受過他姐姐幫他忙,但是卻拒絕我那五男要幫他買中古摩托車,作為交通工具。

我總是想,我那四男和二女兒很像他養父吧?那樣有毅力。

還有下一個到府收書行程,也怕耽誤他們,就告辭了。

告辭前我說,也有您和您先生的基因,部分應當是很像兩位。

小心輕放(台灣商務2010年出版林劭貞翻譯,茱迪皮考特著)的小說中說:

在一端,我有個選擇放棄我的女人,而另一端的這個女人,在我小時候生病時整夜守護我,和我一起失戀而掉淚,在我法律系畢業典禮拍手拍得很用力。哪一種行為比較像母親呢?我明白,兩者都是。所謂父母,並不只是把孩子生下來,而是必須見證孩子的生活。

我猜測,兩個孩子對兩個母親分別是愛和憐,甚至兩種都有吧?

這也是上天安排。

竹編事業敵不過塑膠製品的。

民國60年之後,多他們兩個吃飯和索費,這位大姊要編多少竹籠,顧多少天車和扛多少相思木?

忘了請教,她後來有看過電影或是歌仔戲之類的嗎?

(2017年5月28日農曆5月3日端午節前兩日。祝福這位大姊和她的大姑身體健康闔府平安,大家也是。)

(立立二手書店敬記)

IMG_1562.JPG - 侯硐復興煤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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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1583.JPG - 侯硐復興煤礦

 

 

 

 

 

 

 

.......

打棉被的。他經常站在工作檯。那個工作檯,又黑又金,大約到腰部高,兩三個榻榻米寬。他拿起彈打的弓,將弦繩一波波地彈打,棉絮才會鬆軟不僵硬。最後接器大量生產。老闆改成賣現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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