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山
九份海面
基隆山與九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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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春陽的台北收書歸來,下了火車,迎面就是雨.遠看,九份的基隆山已經隱匿在煙雨中.
告別這位七十九歲的老阿桑,不禁擔心她如何從海濱,登上望海那一側的的基隆山,去看望她大女兒.她說她的女兒很乖巧,四五歲就會
幫她編竹籠仔,六七歲就會燒飯,十四歲國民學校畢業就到金礦水車間做工.
好久沒好好跟老人家閒聊了.剛剛在台北火車站等火車時,這位老人家,看我有兩袋書,擔心我來不及,竟然伸手要來幫忙.
趕緊阻止她,深怕她閃了腰.她笑著說,這算甚麼,以前九份仔的老街還是忽高忽低的石階路時,哪一家的店面我不曾擔過他們的貨件.
原來是九份人,她說,六十年前從九份大竿林嫁到九份山下的十號坑附近.於是我們聊起了九份.她往日鄰居有幾位還在,
恰好我也拜訪過,因為這層關係,我們聊得好起勁.
過了汐科站,開始飄起了雨.老阿桑望著窗外,突然停了爽朗的笑語,一陣子的沉默,接著她聊起了她的大女兒.她說,
光復了大約啊八九年,我就是這款的春天,牽我的大漢查某子,到台北來給醫生看.我大漢查某子那時候已經十五歲,
昂頸上浮了一粒瘤,九份仔的彭醫生,沉重地微笑,報我到台北作檢查,那一天台北醫生搖搖頭,說,要開刀,但是好起來的機會真渺茫.
我的先生是招贅進來的外省仔,做我四個兒女的的後叔(繼父),孤孤一人踮台灣,沒甚麼家底,雖然打拚地作碳工仔,飼養一家六口就很難了,哪有才調負擔開刀費用.
跼躅了半個月,就是不忍心將十二歲的細漢查某子,賣給別人作媳婦仔.另外的兩個查甫子已經十歲,九歲,沒甚麼好價格,而且阮厝內嗣大人
也不肯.
賣女兒,似乎是那時代貧困家庭的命運.昨天 九份薑母茶沈先生告訴我,九份金山寺的第二代住持是他的表姊,
而第一代住持是他的外祖母,前幾天表姊在兩百多人的聚會裡,報告高齡已九十三歲的外祖母的往事時,有一段的敘述說,
日據時代剛出生不到五個月的外祖母,被外曾祖父放在扁擔的菜籃裡,另外一側是清晨將剛收割好的青菜,被挑到菜市場裡,一同叫賣.
一會兒叫"買菜喔"一會兒叫"賣查某嬰仔",連著五天,青菜剩不多但是外祖母就是賣不掉.
這位老阿桑說,厝邊頭尾有熱心來報秘方,也有來報兜位的神明真靈聖,更有來報誰人需要細漢查某嬰子.秘方吃了,廟也拜了,
就是盡人事的賣細漢查某子做不落.幾次我心肝撂橫,買的人已經踏入戶限,外省仔尪,煞不肯.結局是那一粒瘤愈來愈大.
實在很難想像那情景,很自然地問起那她的大女兒的反應.她說,初初時,大漢查某子抑不知痛,等待到像一個乒乓球時,就會痛得流目屎,
好不簡單決定欲賣掉細漢查某子,但是不知道開刀到底要多少費用,於是又帶伊給台北醫生評斷.這一次,
台北醫生不再說甚麼只是從抽屜內底取出"金衣天使"給我大漢查某子.並且看看我的穿著,拿了兩張電影票給我.
金衣天使?這位老阿桑以台灣國語解釋說那是幸福糖果廠出品的糖果,公司是在台北市的長安東路二段.我問她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她說金衣天使是每個細漢仔的願望.我還記得那兩張我推不掉的電影叫做""紅紅"",我也沒心情看,也不知道是武俠的抑是哭調仔片.只知道是
李湄與蔣光超搬演的.出了戲台,就見到我大漢查某子兩眼哭紅了.
她說,那一天起,金衣天使除外,我外省仔尪就會買日本進口的富士蘋果,而且還答應她夏天會帶伊去看岩壁上的百合花.
這個粗魯的不似猴,還會一刀一刀幫伊削掉皮.雖然當時九份仔人吃日本蘋果不希奇,但是一粒等於六口人的一天的飯菜錢.
那個時代作老爸的講究是威嚴,是沒人替嗣小作服務的.
而且,嫌我憨慢,不識得炊煮,還親自每天人蔘敦雞湯給伊吃.
我問說,當時的歐力桑怎麼會有錢呢?這位阿桑笑著說,外省仔尪是護(被)我招的,藏私家錢加減會,那時候,政府一天到晚都在說反攻大陸,
而且他那一幫憨老鄉都深信不疑,可能是偷存錢準備落跑回大陸要用的路費吧.
我聽了差點笑出來,但是看她一本正經,我趕緊將臉轉向窗外,畢竟那是那個年代的深信與懷疑,不是我能懂得的.
那大女兒的反應呢?
這位老阿桑說,伊的病情,阮兩個老的是一點啊也沒洩漏護(給)伊知.金衣天使與富士蘋果護(給)伊起了疑心.一個禮拜後,
伊都開始拒絕金衣天使與富士蘋果,僅僅會當著她的面喝雞湯,伊說伊這樣才有體力幫我編竹籠仔.
伊的瘤長得像柑仔同款大,有時候痛得在地上打車輪.伊的死黨朋友便開始長時間來陪伊,伊們是驚(擔心)伊想不開.同時,好心的
厝邊頭尾攏(就)會來向大漢查某子來勸說,說自殺的"業"會大於瘤這個"業",會生這個瘤就是前世的"業"太重,
如果自殺的話,下世人"業"更加重.我聽到這句話時,心情沉了下去,我這乖巧大漢查某子會是前輩子累積的"業"?我跑去問了幾間廟的廟公,
廟公也要我看較開一點,這查某子是來向我要頂世人欠的債.
這時,火車已經來到八堵了.
她說,海墘仔的百合花還沒開的過身前,我的大漢查某子已經說不出話了,她比了比抽屜,原來是一封給阮兩個老的信.
阮兩個老的都不識字,趕緊拜託附近的少年家唸護(給)我聽.
伊大約說,""我頂世人做好事,才會作了您們十五年的查某子;希望您們不要以為我是來向您們討債的,才會只做您們十五年的查某子.
顛倒是,我是來報答您們的,一定是您們頂世人有恩於我,我才會有機會來做您們十五年的查某子,來侍候您們.""
我看完時,目屎就滴落下來,大漢查某子就往生了,臉上還蕩漾著菩薩般的笑容.
撿骨後,阮兩個老的就將風水做在十號坑附近,可以看到海也可以看到舊厝.這時老阿桑已經有了光彩,她說,因為那張信裡還說
""
神明將我划向大海遠端的雙槳收起
但是留下了這副軀體讓我面向大海
傾聽海鷗的歡呼與浪潮的聲詠不斷
告訴我大海彼岸也有百合屹立山崖
年年的夏天隔著大海迎著我而綻放
神明不肯讓我有濃郁散不去的鄉愁
將我的魂魄依著基隆山的鬱鬱蒼蒼
所以日日派遣水手經過九份的海面
帶來他們看見陸地時如孩稚的狂喜
雖然我的家鄉未必是他們夢中故鄉
..
瑞芳到了,作為一個台灣人,感到很遺憾的是,我不懂得台灣語文的優美,無法表達這位阿桑背誦這封信時的遣詞用字.但是,
這位老阿桑是驕傲的,她說,她女兒當了她十五年的金衣天使,不是"業"也不是債,即便她過世前都還在撫慰她們兩位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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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bo敬於20090228九份樂伯二手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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