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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二十分,來到了瑞芳鎮三爪子坑路。野薑花,雞屎藤,野棉花,朱槿花,馬蹄花,雞蛋花,還有紅樓花,。小蜜蜂嗡嗡地飛著,白鷺鷥不斷地飛翔而過。果然,秋分了,石階路旁已經有飄零的紅色樹葉,雖然三爪子坑還是環山的翠綠。只是很納悶,這條石階路上竟然沒有任何殘枝落葉。
 
走過了彎彎曲曲的石階路,來到了這土地公廟。居高臨下,俯視著三爪子坑溪所流經的坑谷;仰望著白雲從基隆山與三爪子坑山飄來。廟前有幾桶清水。我不禁懷疑,昨夜是否下過一場雨?否則,水怎會那麼潔淨?
 
正在想著。就見到一位先生,提著另一桶水,從石階下方的溪裡走上來。
 
我問他,【為何提水呢?】
 
他笑著說,【水愛換,才會清潔,下一個過路客若欲向土地公燒香,才會有清氣水通洗手。】
 
我說;【大哥,你人真好,會替人設想。】
 
說完,我就向土地公彎腰鞠躬拜了三拜。
 
他說,【敢欲燒香?】
 
我說,【土地公勿會走,咱開講要緊。】
 
他笑著問我說,【咱那位來?】
 
我說,【九份仔的大竿林】
 
他眼睛一亮,立刻坐下來說,【你若手閒,咱就坐落來談散。大竿林的某某人,某某人你敢識?】
 
我說,【講名想不起,但是看到人應該就識了。】
 
他說,【我嘛是九份仔人,細漢時,厝企在九份仔合金瓜石仔的隔界。】
 
我一聽,不禁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說,【正經ㄟ?你是九份仔人?】
 
他很驕傲卻又有些哀傷地說,【正是,阮查甫老是做金坑仔。所致,住在彼。我十六歲彼年,伊就破病過身,才會搬來三爪子坑。】
 
我聽了連忙向他致歉。沉默了一會,問他說,【是因為砂肺嗎?】
 
他說,【不是,是肝病。日本時代與初初光復了,礦工仔的生活真歹,自死做到生。阮查甫老也是如此。】
 
這時白鷺鷥三三兩兩的飛過。我們不禁抬頭望著,直到牠們歇落在磯石上。
 
我說,【好加哉。你已經十六歲了。若無,你的阿母會真辛苦。】
 
他苦笑著,遲疑了一會兒說,【講來不驚你笑,阮是一世人欠阮慢舅仔的情。】
 
我望著他,不發一語鼓勵著他說下去。他說,【我是頭養仔,連我五個兄弟姊妹。我的通細漢弟弟差我十三歲。阮老母當初時才三十二歲。阮查甫老過身前,拜託我的慢舅仔,將兩家併一家,接阮母子六人住在伊兜。】
 
這時候有一陣風吹來,樹林裡莎莎作響,就見到幾片樹葉隨風而脫落。
 
我心裡想,這不就是託孤了嗎?只是,小舅舅沒有家累嗎?在那個時代,要養活一個孩子都不容易,更何況是五個?
 
他說,【慢舅仔也有四個子要撫養,伊是在瑞三礦場作小職員,職位號作"監督"。阮慢舅仔對阮真正好。但是,阮慢舅仔好,阮的慢舅仔嬸復較好。比如講,七月半大拜拜,剟豬公肉,伊的子若有三層肉通吃,阮五個就會有腿內肉通哺。】
 
我很不可思議,心裡想,除了無私,難不成小舅媽是做官做府,有能力,對他們六人如此照顧?
 
他笑著說,【哪是喲。伊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基層公務人員。彼時陣,公務人員的月給不到礦工仔的三分之二。】
 
望著藍藍天空,他說,【阮查甫老,真會曉打算。不甘阮老母,三十二歲,這爾少年就要拖磨;也不甘阮五個子女作四散。】
 
我也跟著望著天空,實在很難想像,一位肝病臨終的中年人,是如何望著這六位妻兒子女?同時,那雙手是否還有力氣握著小舅子,雙眼是否依然明亮地懇求著小舅妻子?
 
他繼續說著,【阮慢舅仔,不忍心阮落炭坑,引我到瑞三礦業。瑞三的頭家真正好,知影阮查甫老的情形,將我派到深澳建基煤礦的調進所作""小廝仔"";也替阮老母派了一份瑞三的輕可頭路。就按爾,我著按小廝仔做起,寬寬仔,升作職員。做兵退伍返來,煞來做頭家的"酒矸仔"。】
 
我問他甚麼是酒矸仔?
 
他笑著說,【係時陣,頭家某某某先生是省議員,常常吃交際酒,也到台中南投開會。彼時陣,時行拚酒。我就是負責飲酒合擋酒的,我為著報答瑞三頭家也不想削慢舅仔的面子,拚命飲。】
 
我調侃地說,【敢不是你自己愛飲吧?】
 
他有些靦腆地說,【哪有啦。當然嘛,加減會淡薄仔有興味。但是我想到阮查甫老,我就不敢囉。畢竟伊是肝病過身的。我要細膩才可使。我也不可護我的恩人失望與厝內人失了隈靠。】他又說,【彼時陣,電力公司的職員,常常招我打麻雀。因為這是會使輸不使贏的交際局,又不能推辭,於是我就從基隆合瑞芳的茶店仔或者是酒家叫查某陪伊們博。】
 
我問說,【為何愛勞煩值勤的女子?】
 
他說,【我合那些查某說,輸,算我;贏,一人一半。但是,你想,贏,查某人敢兜去,輸,查某若司奶一下,彼些職員敢好意思強取嗎?久了,自然不復來找博局。如此我可以閃避了錢,也不會造成公司的失禮數。我是大漢子,不只愛想著公司,亦愛想著家內的用度。酒含博局是不可隨心所意的,通避免是通好。】
 
他的眼神不無得意地看著我。彷彿是沒有辱沒祖先般的驕傲。
 
 
停了一會,他將身子朝向了基隆山說,【二十五歲那一年,阮歸家夥仔,有才調自立。所致,合慢舅仔拆成兩家。彼年的二九暗,阮一家六個人,家己圍爐,這是查甫老過身後的第一擺。歸家大大細細,不知按怎地,抑不知是悲抑是喜,著哭出聲來。我食完圍爐,洗了面,確定目睛不紅腫,就走喘喘去慢舅兜彼,想欲向伊們致答謝。但是真憨慢,干焦會曉,送慢舅仔與慢嬸仔兩個紅包,其他,甚麼感恩的話也講不出。斡頭就走,很驚眼淚著落落來。】
 
他不勝回憶,望著納僅容一人通行的小徑,接著說:【彼時陣,這條按新村到這裡的路,當初時還是爛塗仔路。爬過石階仔,行過這座福德祠,牴好是十二點,鞭炮聲四界響,原來是新年的開始。我向土地公說,我是大人囉,可已奉養阿母,飼大小弟小妹仔。】
 
望著土地公,他稍顯得意的說:【阮老母食到九十一歲,我不曾護伊操煩。】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說完電話。
 
他就連忙說,【不通復耽誤你有路用的時間。】隨即,拿起一隻剛柪下的帶葉竹竿。我問他是要趕蛇用嗎?他說,【不是,是要撥掃石階仔路上的落葉用的。按爾,較晚來的人,才好行。】
 
我將水桶裡的清水,以右手撥了些到桶外,將雙手洗淨,好清涼。隨即,走向福德宮內,拿起三炷香,虔誠地默禱。改天再來,看可不可以再遇見這位大哥,問問他的小舅舅與小舅媽,現此時過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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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26樂伯於樂伯二手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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