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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赫若作家的【媳婦仔的立場】-昭和十八年(1943)民俗臺灣

(九份基隆山看金瓜石日出)

 

呂赫若作家,1940年5月,7月發表在「臺灣藝術」的小說-「春的呢喃」以及「田園與女人」,主角江伯煙以為的彩碧妹妹,從小養在家裡,當江伯煙知道彩碧妹妹是自己的未婚妻,而且是從小就訂下婚約,他就莫名奇妙地反抗。尤其是與另外一位女子麗卿談戀愛之後,更致力於取消婚約。

昭和十八年(1943)十一月一日發行。民俗臺灣第三卷第十一號,通號第二十九號。
主題是,養女,媳婦仔,童養媳制度的再檢討。
本期中,呂赫若作家的【童養媳の場合】,林至潔作家翻譯成【媳婦仔的立場】並且收錄全文在【呂赫若小說全集】。(頁653,呂赫若小說全集,印刻文化)
民俗臺灣第三卷第十一號,這期發行是在1943年,也是呂赫若作家燦爛的一年。
11月,呂赫若作家三十歲,參加【臺灣決戰文學會議】,短篇小說【財子壽】獲得第一回【台灣文學賞】,在台北公會堂舉行第一回台灣文學賞頒獎典禮,而且獲得巨額獎金五百元。(【追記我的父親呂赫若】。頁712,呂赫若小說全集,印刻文化,林至潔翻譯)
1944年6月4日,河野慶彥作家在【呂赫若論-關於作品集-清秋]評論第一回台灣文學賞-「財子壽」說:
{然而主角仍然徹底的貫徹了自己對物慾的堅持,作者對這樣一個不道德的富翁,藉由發狂妻子的姿態加以強烈的譴責。這篇小說是篇結構嚴謹的作品,擁有強勁的力道,可以說就是小說之道所說的「主建築」。只是,建築工具如果太過齊全的話,有時反而有流於小說式的小說之嫌。而這篇作品在結構上,或是在魄力上,確實是一篇力作。此外,對作者而言,由於作品的佈局是極爲穩固的定石,因而具有第一著棋的意義。}(原刊臺灣時報293,1944年6月10日。日治時期臺灣文藝評論集)
吳新榮作家在昭和19年(1944)1月7日吳新榮日記裡,對呂赫若作家的得獎,說:
{昨夜嚴寒,讀了台灣文學的玉蘭花(呂赫若)與盂蘭盆(坂口)兩人皆獲今年的台灣文學賞。巧合此兩篇皆為幼年至年輕時代的自傳小說,兩人的筆力皆甚高手,令人佩服。(頁151,吳新榮全集六,吳新榮日記。戰前,遠景)}
呂赫若作家的【媳婦仔的立場】,所議論的,似乎是比較窄的定義-【媳婦仔就是將來兒子的妻子】,而不是這期,張文環等等作家,探討的,包含了廣義的童養媳。
張文環作家在這期的【老娼消滅論】,主張將買賣童養媳(養女)的【老娼】加以強力的彈壓。(頁186,張文環全集,卷六,台中縣立文化中心)
呂赫若作家對媳婦仔的定義是與張文環作家一致的,他說:
{台北大稻埕地方【媳婦仔】與養女意義相同,在中南部卻有差別。雖然媳婦仔和養女都是從小由他處領來,但媳婦仔明確的將來嫁給兒子為妻,這一點顯然與養女不同。而在大稻埕,尤其商人們不是為兒子將來著想純粹為收養而來的養女也叫媳婦仔。本來媳婦就是兒子的妻子,中南部地方還是嚴守這個定義。}。
呂赫若針對童養媳的處境,與【送作堆】的成與不成,分成幾種態樣:
{....昨日是吵架的對手,今天卻要成為夫妻。曾經有人因為叫昨天吵架的對象為妻子,所以反對結婚,雖然被逼舉行婚禮,仍然拒絕進入洞房。....從小天天見面毫無羅曼蒂克的氣氛,大概是過分現實化的原因吧?}
{如果兒子嫌棄媳婦仔,又與外面女人結婚,媳婦仔也不喜歡對方,這樣問題極容易解決。萬一媳婦仔喜歡男方麻煩就來了。自己的男人被搶走,而淪作妹妹的媳婦仔,心裡自然不甘。於是虐待新娘,從來不懷善意。...。}
{如果與媳婦仔意氣相投而結婚,家庭都能美滿和諧。意氣不投合,但只要媳婦仔喜歡,她會盡量做到賢慧妻室的本分。}
讓我很好奇的是,呂赫若並沒有提到,若是媳婦仔與男方不僅不意氣相投,也很不喜歡男方,那又是怎樣的光景?
呂赫若以{媳婦仔實在是相當惱人的東西。}當作結語。((頁653,呂赫若小說全集,印刻文化,林至潔翻譯)
在九份,金瓜石早一輩的耆老,相當多是送作堆的情況,請教中,沒有遇到口述回憶中有過女方不喜歡男方,而男方堅持成婚的案例。
很好奇,童養媳本身有沒有來反對送作堆的權利呢?
在九份近二十年的請教,耆老童養媳們似乎都像是聽到了甚麼不可思議的奇怪議題,好像我是不是類似中暑而腦筋不清楚,同聲地說,再怎麼不合意,還是得順從。
這一期中,呂赫若與張文環等作家的人道關懷則是沒有差別的。
呂赫若作家對於養子的態度也是很公平的。
呂赫若作家的公子呂芳雄先生【追記我的父親呂赫若】說:
{潭子家中......建成堂下須定之間分配財產,養子是親生子分配一樣,父親也加入爭論。父親認為養子既然已經認養,也認祖歸宗,其目的也是延續香火,自然是家族的一員,適應該和妻生子一樣,不應該有所差別。}(頁712,呂赫若小說全集,印刻文化,林至潔翻譯)
呂赫若說,養媳婦仔的動機大概是,占卜的結果或是需要人手幫忙工作,沒有女兒太寂寞,或經濟的原因。
在九份,常聽到的原因是太窮困,朋友之間的贈與,社會風氣的自然風氣,為男孩子找到老婆,避免將來娶不起。
張文環作家1941年八月號,刊載【部落的悲劇】小說,開頭與結尾都是以鄭淑花以及吳萬壽這對預定作為送作堆的童養媳兄妹作為重心。鄭淑芬吳萬壽起初拒絕而逃出部落。而鄭淑花還是希望能有結果,這中間穿插了另一位吳萬壽的堂弟林猶得對鄭淑花的愛慕。鄭淑花四歲被出養當童養媳的原因是,吳萬壽的爸媽已經生了兩個兒子,而鄭淑花共有三姊妹和一個哥哥,於是,次女淑花就到吳家當童養媳。(張文環全集卷二,頁18。陳千武詩人翻譯。台中文化中心)

(2025年4月1日樂伯筆記)

(2025年4月12日再記)


在九份,金瓜石,常會遇見狹義的媳婦仔,每樁故事都讓我很深刻,其中,2012年3月30日有這榮幸,請教了四位女士,其中三位是親姊妹,她們的媽媽正是媳婦仔。那是在九份樂伯二手書店旁約好見面的,為的是請教金瓜石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另外兩則是童養媳的大姊的回憶。以下是這三則的筆記:

1,

67歲的陳小姐,家裡排行是老么,上面有一位哥哥和九位姐姐。

在一旁,她的三姐說;她與排行的四,五妹妹都在一出生,一兩個月,就送給鄰居與親戚當養女。至於,六妹,因為哭得太兇,又被送回來。

那位六妹,我去年有這份榮幸拜見她。她談起了她們的父親。

老么的陳小姐說;爸爸的親生父親姓游,土城人,出生後就過繼給沒有生育子女的養父;養父,人們稱呼他叫:【da gou lau mor】。

我們的阿公,也就是爸爸的養父;是日本時代大溪庄的保正。富甲一方,在街市裡開有棺材,雜貨等三家店。

常常到台北板橋林家花園內賭博。若是賭贏了,就會請【鼓隊】,敲鑼打鼓,一路吹彈演唱回大溪。

我們的媽媽,12,3歲時,被當作童養媳,而被我們的保正阿公收養成養女。那是因為她鶯歌鎮的親生爸爸與保正阿公賭博,輸了,將她抵了賭債。

聽我們的媽媽說,阿公與阿嬤都是很疼養子女的。但是阿嬤比較嚴格。

阿公家裡與平常人家不一樣,經濟很不錯。經常有一鍋的豬腳在桌上。我們的媽媽剛到時,很喜歡吃這味,有一回偷吃了一大塊。她呢,發誓沒偷吃。可是那豬腳煮熟冷卻後會結凍,就明明有一塊大凹陷而被揭穿。

只是,12,3歲被送來棺材店,看到的都是棺材,好恐懼。

媽媽後來有與爸爸送做堆了。

媽媽比較講原則,這個童養媳做得比爸爸兇。

結婚後,爸爸當過一陣子公學校的老師。之後,黃仁祥先生的禮聘,而來到金瓜石工作。

與我們一起聊天的91歲阿嬤說:仁祥仔是日本時代金瓜石的頭人。他被稱為【苦力頭】,手下有不計其數的工人,多種企業與一家類似百貨公司的【調進所】。

仁祥仔是金瓜石的王。

老么的陳小姐說,受聘,舉家搬到金瓜石後,媽媽總是在祈堂巷邊的內九份溪溪邊洗衣服。有一回,爸爸直接將上衣丟到她面前的水面上。媽媽,就讓它漂走,說,要洗的衣服,就給我放進衣簍裡,別給我用丟的。以後,爸爸就不敢如此了。

媽媽總是認為爸爸不計較的心真的是太軟了,甚至當童養媳的她,認為是軟弱,有些瞧不起他。

金瓜石那時有許多大陸的溫州人來到金瓜石當外籍勞工為日本國營的礦業公司挖礦。

其中有許多人都會向兼開有菸酒配銷的雜貨店的爸爸借錢。

媽媽總是會勸阻爸爸,別借top了,或者別借超出溫州勞工所能領的當月薪水;至少,也要舊債結清才能借新債。可是,爸爸還是我行我素,溫州勞工一開口,他就借;許多溫州勞工常常在當月領完薪水並沒有來還債,就跑回大陸了。

爸爸在金瓜石幾年,有賺了錢,除了邀我們兩位同樣是老師的大舅與二舅一起在黃仁祥先生會麾下擔任重要職員外,還回到三峽鎮的【城仔】買了兩塊農田,一座山。

買這田,是為了讓子女們於放假時,可以親近這塊土地,優游於稻穗,柑仔園與流水間,享受大自然。

爸爸的生活很單純與寡欲。卻是對茶葉很了解與鍾情,每逢三峽鎮有朋友親送當年的新茶,他看了看顏色就會知道,這茶是產自山陰還是陽的那一面。買山,就是退休後準備種茶。

在他於1942年被日本政府以思想犯的罪名抓進監獄之前,每年總是會到那裏收租。

【城仔】當時是個偏遠地方只有一座一人行的獨木橋與世界接連。

爸爸常常在進入之前,總是會先到入口處的雜貨店買一堆餅乾,糖果與各式乾貨,然後在到市場上買一些當時視為珍品的三層豬肉,然後請挑擔夫挑擔,送給兩戶田佃仔。

91歲的阿嬤說,彼當時,太平洋戰爭開始了後,日本政府開始是在瑞芳先抓瑞三礦業的李建興與李建和。

然後,越抓越多,兩年後,金瓜石也抓了一大片,甚至是打鐵店的打鐵師傅也被日本政府抓去調問,逼供他們打造刀鐵是為了配合李建興,李建和,黃仁祥等頭人要造日本人的反。

阿嬤說,也不知道日本政府為何要如此,所有金瓜石的智識分子與有錢有勢的頭人都抓光了,大家人心惶惶了好幾年,深怕事情牽連到自己身上來。

日本人的刑求逼供的方法,是讓人料想不到的恐怖,花樣百出。礦山不許礦工與住民賭博,抓到了之後,就是排成一隊遊街走回派出所。然後就在特製的刑具,那是剛好可以容得下十隻手指的孔內,壓夾手指。小偷,如果抓到,那算是無法說得的慘了。

與她為好友的三姐接著說,這也難怪,日本時代可以夜不閉戶。

91歲的阿嬤笑著說,那時陣,大家住得都很窄,五,六坪大擠十來個人。厝內只有一堆小孩子與記帳本。沒甚麼好偷的,誰家需要關門呢?那時候的金瓜石比台灣其他地方都還富裕。

日本時代,還是有往死裡鑽的偷金者。九份是台陽金礦顏家私人的;而金瓜石是國營,還是有人迫於生活去偷。反正是一條命,偷到了,過一天算一天,不敢在祈堂巷的酒家,藝旦間或是尻梢間的妓女戶快活,都是跑到九份輕便路的朝鮮樓等酒家。


除了官法嚴如霜,日本人做事情很講規矩,對礦山人民的生活與前途都安排的好好。

我們都是金瓜石公學校畢業的。那時的校長赤瀨川是由台北的古亭公學校調來的。校長與礦業公司的所長非常好。於是,幫校長蓋了一間,無論是布局,建材與樣式都是台灣第一美的公學校。那時,就如同台灣人在金瓜石當警察補的很少,在全校30幾位的老師中,台灣出身的只占兩位。

我們公學校六年高等科畢業後,那時13歲就會有工作機會。礦業公司的人事科,就會派人到畢業班面試,每個小朋友就排列一排等著唱名;分別派到各個單位從學徒做起。而我先是被校長留在學校當兩年校工。

三阿姐說,那是因為她很優秀,才會被校長器重。

阿嬤又說:兩年後,她就調到礦業公司的供銷所,與另外10幾位同事負責整理長長的傳票。這個工作做了30幾年直到礦業公司的後身,台金公司結束營運為止。

這個單位與仁祥仔的調進所一樣,礦山人所需的食,衣,住,行,育與樂的用品都有在供應。等於現在的大賣場。

那時,服務的對象分三級。最基層的是大多數的台灣人,當場挑選可以記帳。高一級的是【青簿仔】,可以打電話來,指定東西,然後由供銷所派送到家。最高級的是,日本主管官員;小使仔,也就是學徒,每天早上拿著本子,走遍他們的家,一一詢問,需要甚麼,然後下午就配達。

日本人念舊情,到現在,住在大阪的校長女兒還是會與她聯絡與見面。校長那時也很認真,組織了100多人的女青年團,帶著我們到台北公會堂,也就是中山堂,參加舞蹈,音樂等比賽。而我,在校時,也常常代表瓜山國小到瑞芳,侯硐,四腳亭,雙溪等地講演比賽。

三姐接著說:對啊,校長往生前還曾與我六妹見面呢。

日本人做事情都很講道理,太平洋戰爭之後,怎會抓猴硐的瑞三礦業一堆人,又牽連到仁祥仔這一大堆人?這真是奇怪。


86歲的三姐說;她是在親身爸爸家旁邊當養女的。他每次經過我時,總是會摸摸我的頭。然後愛憐地說我很乖。

爸爸,大舅,二舅與仁祥仔七,八個人出事後,好多人被調問。

我的養爸,是最基層的礦工,我常見他站在每一列行進的五分礦車上,負責顧好那高高豎立的旗桿上的電線。他沒被抓去。整個礦山恐怖到人人都不敢多說話。

91歲的阿嬤說,戰後,有人說,那是因為日本人想謀占金瓜石私人龐大的產業與財產所致的。


老么的陳小姐說,媽媽說過,我們的爸爸被抓去台北監獄後,每隔一陣時間就會寄衣服回來換洗,那時候,媽媽總是會再要送回去,洗過後的爸爸的衣服下襬的右側,放上純金片,大小厚度有如箭牌口香糖,然後再縫起來,遮掩住。

可能這樣吧?每次,爸爸送回來的衣服比較沒有血,而大舅與二舅則是血漬斑斑。

我們的媽媽也不知道爸爸,大舅與二舅會被抓的真正原因。她私下猜測,或許底下的工人真的想造反吧?

而爸爸他們都是讀書人,沒有的事情不肯隨便供認,避免更多的無辜被牽連,因此被刑得很嚴重。

所致,與爸爸有關的三峽人,土城人以及溫州人大部分就通通來得及而都各自跑回故鄉去躲避風頭了。

1943年,老么的陳小姐出生了。出生的後第四個月,他爸爸就被以自殺名義通知說往生了。滿身傷痕。偷藏一張小小沾滿血以血用手指寫成的小紙片,短短述說著冤曲與訣別。那張遺書,年久月深,後來也不知道在哪裡了。她不曾見過爸爸。

親友勸她們40歲的媽媽,將老么的陳小姐也送人吧。

媽媽說,這老么是我先生的紀念品,要親自撫養她。

老么陳小姐就這樣,晚上陪媽媽睡在一旁,直到26歲她嫁人為止。

所致,爸爸的故事天天可以聽得到。

1942年,因為這場官司,停止了兩家雜貨店的營業,也耗盡積蓄而破產無法在金瓜石立足。於是,就搬回媽媽的娘家,鶯歌鎮。

開始,換媽媽揹她去收租了。她媽媽總是先將它放在草地上,然後,趴在獨木橋上,緩緩匍匐前進,然後走到【城仔】那塊田地。那田佃仔就會遠遠看到,然後高喊,頭家娘來了,大夥趕緊去接,將老么的陳小姐抱過來。

商量好了當年的租穀數量,她們就回家,等候牛車送過來。

那租穀就是她們一年的用度,但是,總是都得先還清上一年度欠剃頭店,肉店,柴火.....雜貨店的全部記帳款。

事實上,光復後的初期,田佃仔還是很貧困的。有一回在他們家吃中餐。一碗飯裡有許多一條條曬乾後的番薯簽。番薯簽不曬會壞掉不能保存久。但是味道與現煮的番薯飯差很多。她將一條條癟癟的番薯籤都挑出來放在桌上,結果碗裡只剩一湯匙的米飯。偷個田佃仔不坐在身旁的空檔,問媽媽那能吃嗎?

國民政府來到了台灣,推行了三七五減租,之後是耕者有其田。那塊田就屬於田佃仔的了。可是,好意外,每年,他們都還是送許多的稻穀來,我與媽媽,就靠那兩戶田佃仔的幫忙,而可以有米飯吃。


那幾年,田佃仔還會宰殺果子狸,取其血,滋補我媽媽。他們認為那是世間最珍貴的補品。



。。。。。。。
非常感謝91歲的阿嬤,86歲的3姐與67歲很年輕的老么姐還有負責倒茶端菜的後輩陳小姐。

她們三位很爽朗。一直以為我叫樂伯,是老到多老的歐立桑。原來只比阿嬤的孫子大五歲。大有叫我樂伯很吃虧的神情。哈哈。她們都是金瓜石日據時代的老鄰居。我們從中午11點坐到下午2點20分。她們比18歲少女還青春,走階梯,長坐。都吃了兩碗以上的地瓜稀飯。記憶力又好到彷彿所有的往事,都是昨日才發生。


昨天我中午聽她們說故事,讓我這知識淺薄者對礦山人有深一點的認識。我也被感染了明亮。很感激。祝福她們,平安快樂,身體健康吃百二,各位書友,大家也是喔。

老么的陳小姐說,台灣以前曾有人經要求日本道歉,可惜沒下文。
。。。。

九份樂伯二手書店(2012年3月30日星期五見面。3月31日周六早上記錄。)


2,


去年農曆年年底,九份樂伯二手書店下方的大竿林公車站,民國19年次拿著gage網仔,腰圍著細布護腰的大姊說:

民國34年日本戰敗,光復之後的初期,很難討生活,九份仔現此時,名稱是汽車路的台102號道路,彼當時還是土石仔路,並沒有鋪設點仔膠;為了趁錢,從地面上挖起泥土,就可以鍊金,很多人鍊,我也挖過和鍊過。那是為什麼?因為早期九份仔的道路,很多是從礦坑裡挖出的廢土"sia tor 卸塗",或是,大出金的年代,金礦土一車車挖出,來不及仔細挑金,很多廢土裡還有很多金仔。

這還真是應了蒙古族作家李準先生在"瓜棚風月"短篇小說中所說的:{土是刮金板,土裏邊也有錢哪。}。不同的是,小說中,1983年農曆正月,汝陰縣,"被錯劃的右派"主角丁雲鵬是拿土地來種西瓜"蜜罐一號"-台灣的"台黑"和開封的"四倍體二號"雜交二代。

大姊繼續說:

五歲被送來九份仔當新婦仔,也就是養女。親生爸母是接近大粗坑的泉州河洛人後代。和先生是送作堆的,先生有五個兄弟。並沒有當時普遍性的,童養媳常有的被虐待情事,養父母很疼惜。但是,就像所有那時代的所有平民階層,自細漢就要從事生產。8歲起,從大竿林公車站走到四號硐邊的百二崁裏頭的金礦坑。揹大約快20公斤重的金礦土到金瓜石三板橋的"gau dor"去鍊金。可使說沒比體重少多少。工資是算重量的。已經忘了一公斤是都少錢。。

這個厲害了,垂直的古道,百二坎到三板橋來回大約4公里吧?而大竿林公車站直上九份老街轉到百二坎的古道,單程大約是5公里多。

大姊又說:

百二坎到三板橋,一天走個六,七趟。每趟都有年紀相仿的三,五個姊妹淘,結伴走。12歲之後,換成做"撿金"或是"輾金"的工課。金礦男工是血汗,我們女人也是血淚。日本天年的後尾,配給鹹魚乾和豬肉,以人頭計算。結婚後,經常從瑞芳街扛土炭走到九份仔,為了省1元半的公路局車資,行走在汽車路的路頂。九份不產金後,我才搬來汽車路邊,永過,還要走一段石階仔路到七番坑下平,幾個兒女很有孝,擔心我的腳頭窩骨受不了,才買了這間。

大姊看到直線距離100公尺外的公車來了,說,是788,不是1062,我的公車來了,要去瑞芳街上。
(2013年3月31日筆記)

3,


清晨四點。雨落得好大。看店。打一下字。

昨天下午。元宵節過後的第一天。從臺北尋書歸來。一位大姊坐在亭仔腳。大姐的身旁有一個小炭爐。炭爐有著赤紅的火炭正亮著。瘦了很多。我想這對她的脊椎與膝蓋很有幫助吧。兩年前曾經與她閒聊過。民國二十三年次的她是童養媳。十四歲就到礦坑口當【拚塗仔尾工】。那一車有一兩百公斤重。她的脊椎與膝蓋就是如此種下病因。都開過刀。也換過人工膝蓋。沒有該是她先生的大哥的緣。十八歲就外嫁給一位礦坑電器工。她的一生我曾經寫在九份樂伯二手書店部落格裡。就不再多說了。

記憶力真是驚人。還記得我跟她聊過甚麼。她說,脊椎,醫生建議她別開刀。減重與藥物雙管齊下。只是,除了平常看診,一年要打三次針。一針都快兩萬元。她捨不得那個錢也怕打那針。

我說:您誠(這麼)好命,子孫有孝,著(就)勿通(別)這爾儉(節儉)。

她笑著說:會啦。講起來也好笑。這世人,真無閒,無時間破病(生病);19歲,生了大漢子(大兒子)奶(乳房)腫(腫脹)尋過(找過)阮阿舅仔看,落後(之後),著(就)罕得行入病院。食老(老了)煞則(才)為骨頭在看醫生。

我好訝異,說:您有阿舅在瑞芳街仔做先生?

大姊說:講起來著(就)歹勢(不好意思)。我參(和)伊並無血緣關係,只是,彼個先生合(和)阮老母,平平共款(同樣)姓戴,我細漢時,阮老母著(就)叫阮(我們)愛(要)喝(喚)他阿舅,所致,我攏(都)叫他阿舅仔。大家攏是叫德發先仔。

我說:姓戴?敢會是戴德發先生?落後予(被)瑞芳人扌+束(推舉)去做議員,臺北縣議長,臺北縣長的戴醫師?

她說:著啊。阮阿舅仔,在我細漢(童年)時,開醫生館在公路局邊。彼當時,歸條(整條)明燈路攏(都)是低厝仔(矮房子),戴醫師的病院若闊ㄟ(好遼闊),上少(最少)就(將近)百坪,四方落(宅基很方正),大門開向大路。內底有病房,二樓是企家(住家),厝與地都是戴醫師買的。伊是樹林仔的山仔腳的人(新北市樹林區山佳)。

阮阿舅真高大,伊的某叫做Jin Ke (ㄐㄧㄣ ㄎㄟ),是後嗣(續弦)。彼時陣,阮瑞芳人真多。瑞芳有三大美人,年歲攏(都)相當;分別是洪仔天水,一個是陳仔金海(音譯,兩位姓名待查,未確定),伊們兩個的查某子仔(女兒);這兩個小姐攏在瑞芳的稅捐處食頭路(就業),兩個感情真誠(很)好。而這個Jin Ke (ㄐㄧㄣ ㄎㄟ),我攏叫伊是先生娘。敢若是共款(同樣)在甚麼公家機關做公務人員。

我說:是工礦公司。

大姊說:係...,敢若是(好像是),我對伊的出身著(就)無瞭解。伊的序大(爸爸)是什人,我著(就)不知影(知道),干焦(只有)聽ㄟ講,伊是金瓜石人。

阮阿舅,生得真白,真多查某人愛慕想欲親近(喜歡),但是呢,彼個時代,好額人(有錢人)不愛將查某仔子予(給)人做細姨抑是後嗣(續弦),所致講,洪仔天水與陳仔金海是無可能允准將查某子匹配予阮阿舅仔。

我笑著說,那位Jin Ke (ㄐㄧㄣ ㄎㄟ)小姐,臺灣名字應該叫做陳月桂女士。她也是大家閨秀喔。只是父親與兩位舅舅都因為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而往生在日本的監獄裡。

大姐對這事件一無所悉,聽了好訝異。一陣沉默後,說:

先生娘,人真好呢,生得白白啊,真水。做阮阿舅仔的牽手(太太)也真好命。生的子攏(都)有使用人合(和)奶母在扌+率(帶)。伊嫁來了後,我已經十六,七歲了,識事情了。知影(知道)戴醫師在瑞芳的受人尊敬,不敢稱采(隨便)復(再)合(跟)戴醫師五四三了。連帶著,也不敢真接近先生娘。但是,先生娘若是企在我面前,我還是會認得伊。伊不止水,社會的事情攏會幫忙(會幫助有需要的人),做人亦真好。

由於,我要趕回店裡工作,不敢多聊,只好將重心放在戴醫師上面。五四三?我很好奇問說,戴醫師會跟您聊嗎?

大姊說:你不知喔,戴醫師參(與)阮這款ㄟ手面趁吃(勞工階級)人攏真疒+肖(很親和),伊若是欲上班,攏(都)會經過阮兜(我家)亭仔腳,經過時,攏(都)會停落腳步,合(和)阮這許(這些)大大細細的人談散一停(一會兒)啊,不會結一個紳士氣,一枝面歹+奧注注(冷冰冰沒有表情);伊對病患亦是共款(同樣)疒+肖,有耐心,會說明,醫術真好。

我說,喔,您可以舉個例嗎?大姊說:

我十九歲生大漢子落後(之後),奶漲得塞著(住)了,腫大了,嬰仔口+朔(吸)不到奶,阮老母扌+率(帶)我去予戴醫師看。一世人不驚鋤頭鏟到腳,煞攏會驚針在注(一輩子我不怕鋤頭鏟到腳,可是呢,怕死了那針筒);我一看到那尖尖,金閃閃的長針,嚇得躲到桌子底下。彼時陣,阮也沒做月內,生了過一工(天),著(就)去礦坑口拚塗尾(生了孩子的第二天,我就到礦坑口推,拉,翻倒那一兩百公重的廢土礦車),雖然禮貌上洗好身軀則去(才去),但是歸身軀亦是有垃圾(骯髒),頭毛(頭髮)參(和)指甲攏亦(都還)有土屑仔,戴醫師對我,猶原是光復前的疼惜序細(疼愛晚輩)的笑容,不予(讓)看護婦(護士)來扌+臭(拉)我,伊屈落身軀,蹲在桌子稠(桌腳)旁,手慢慢伸出來扌+臭(拉)我的手,講:免(別)驚,免(別)驚,不痛,不痛。我則(才)出來。伊就合我講言+袞笑(開玩笑)講一許(一些)我做嬰仔(孩童)時的心適事(好笑事),講的,講的,著(就)把長針插進我的奶的右下方,濃流出來了若多(好多),病就好去(痊癒)了。伊交待阮老母,這一兩工愛休睏(要休息),未使復(不可以又)隨(馬上)去作拚塗尾仔工。

這時的大姊,她的神情好靦腆,我分不清是九歲還是十九歲。我說,戴醫師很親切喔。她說:

戴醫師伊跟患者也是疒+肖(沒架子),伊攏會參(和)病患開講。我細漢時,也曾親目珠看到伊向散赤(貧窮)的病患講,那會拖到這時陣則(才)來看;病患躊躇躊躇,頭殼忱-心+頁落去(低著頭彎著腰)聲音細細地說:前幾擺(回)欠的診療費亦未納(還沒繳清之前所欠的診療費),驚大面神(不敢不要臉)歹勢來(不好意思來)。戴醫師手一舉,作勢欲打人,笑著罵說,彼有甚麼要緊?吃不倒我,你無看,我的病院則(這麼)大落(大間);有病當看著(就)愛(應當)來看,以後,拖了不來,我會去你兜往診喔,按爾結局更加貴喔(我會到你家看你,這樣出診費會更貴)。

我說,怎麼有這款的醫師?

大姊說:光復前後,瑞芳龍潭堵(指的是明燈路一帶)有三間病院,除了戴醫師的德發病院,亦有大方病院參(與)德端病院。大方也是臺灣留學日本的臺灣人開的,院長娶了日本某(日本女子為妻),以外科為主,較有日本味;德端病院是日本醫師開的,以感冒,發燒為主,較小間;戴醫師是內科為主。這三間攏(都)是在阮兜(我家)邊仔。先生緣主人福,各有各的病患。這三個醫師攏予(都被)人呵咾(稱讚)有著(有加)。其中大方病院的大弟弟,予(被)其中一位大美人招(招贅婚)(先保留姓名)。

我說,哇,怎會您府上附近全是醫生。怕耽誤大姊太多的時間,我還是跳過另外兩家醫院,以戴醫師為主。

她笑著說:不干焦(不僅僅)如此,瑞芳分局邊仔復有(還有)一間衛生所,內底也有醫師,專門檢查值勤查某(風化場所執業女子)的身軀。日本時代的對值勤查某每禮拜攏愛去(都必須去)衛生所檢查有病否(有無性病)。若無去,除了罰錢,還要拘留一個禮拜。

我說,您怎麼會如此清楚呢?

她笑著說:永過(以前),戴醫師的對面街有四間娛樂場所(風化場所)。兩間是藝妲間;這是有唱歌,拉三弦琴的;另外兩間是茶盤間;這四間可不是尻稍間(妓院),想如何便可以如何。是真(很)高級的。阮兜(我家)著是兩間(就)茶盤間中的一間。我細漢的時陣,可使講(可以說)攏在值勤姐姐中過生活。

彼時陣已經是太平洋戰爭的後期,臺灣實施經濟管制與皇民化囉。值勤姐姐上(最)討厭日本巡查。來到店內,攏會提一個人名簿(花名冊),那(邊)對那(邊)彘哥,若不似鬼(比喻很骯髒的德性)。查了後,阮養爸著會(擺一桌)請。日本巡查有酒飲,有雞腿食,著(就)會對值勤小姐勾勾纏。

而且,彼時陣日本巡查看臺灣的低層人真無起。這爾值勤小姐攏是來自散赤(貧窮)的家庭。復是予人看不著(更是被看輕)。但是攏真有共理心(同情心)。四大家族的娛樂場所與三大病院攏在明燈路;現此時的瑞芳分局,在日本時代也是材板的低厝仔(矮房子),對面的第一市場,當時是公園。我,抑是值勤的大姐姐經過分局,攏會聽到臺灣犯人予刑(被動刑)的撲打聲或者哀嚎聲。庶常(常常),打完了後,將黑草笠仔蓋在被刑的人的頭殼頂(頭上),貼著一張犯法的事故告示,扌+臭(拉)著遊街示眾,長長(常常)行過明燈路,日本巡查的威風凜凜看著犯人的目色,合(漢)檢查人名簿時予(給)值勤姐姐的不可一世相仿。

所致,伊們尚(最)討厭。但是,無法度,總是愛應付。伊們也通(最)討厭去看衛生所的醫生,但是呢,若是破病(生病)去看戴醫師,返來著(就)面笑目笑。

喔,為甚麼呢?大姊將手掩著口,學著當時店裡的大姐姐的神態,說:

值勤姐姐若是按(從)德發病院倒返來。就會說:先生(戴醫師)生得若沿投(好英俊),人復客氣。勿+會(不)親像臭狗仔(日本巡查)看輕咱的身分,食夠夠。然後呢,較嚴重的,歸工(整天)精神茫茫渺渺(很聊遠,意思是神情恍惚)。
狗狗真是無辜,老是被九份地區的大哥大姊那一代人來比喻日本警察,這就先不管了;我說,戴醫師在這款環境難道不會起心動念嗎?更何況她的前妻已經因病亡故了好幾年。而距離娶陳月桂女士有七年的婚姻空窗期。難道都不會到這四大家族開的娛樂場所坐一坐?

大姊說:沒有喔。戴醫師是個真抱重(注重)名聲的紳士。阮養爸是鱸鰻(流氓),但是戴醫師無看輕伊。阮養爸若是看到戴醫師經過門腳(門前),攏(都)會喚伊入來坐。戴醫師手若閒(有空)著會入來坐,阮養爸著會(就會)歡喜歸日(高興一整天),但是坐一停仔,談散一停仔(著)就走,內底聽著戴醫師來,特別梳妝的大姐姐們,還沒畫好目眉線,伊著(就)走了,留下空思夢想的大姐姐們在怨嗟。

我說這未免太嚴謹了吧?是不見可欲才能讓自己心中無欲嗎?

大姊說:哪是,伊身邊水的姑娘不干焦按爾爾爾(他身邊並不乏美人兒)。病院內底的護士,有的人才也真出眾,不比阮兜(我家)值勤姊姊差。我長長(常常)看到伊往診(出診),彼些的替伊提皮包的看護婦(護士),係(那)也攏真水呢。

彼時陣,大家攏在講,死去的頭一位太太真無先生的緣,不知誰人有這個福氣辶+叕(跟)著伊?大姊停頓了一下,又說:戴醫師是以結婚為前提的與查某人交往,伊不是採花香的蝴蝶。不可能暈船的。

我說:這戴醫師這爾寶惜自己?

大姊說:哪是,伊也有藏人的時陣。

藏人?

大姐姐說:我自細漢(小時後)著驚(就怕)警察。我讀書干焦(只)讀到國民學校一年級完。八歲(1941年左右),著(就)開始走YAMI(音:一ㄚ ㄇ一,走私的意思),彼當時,經濟管制,我攏(跟)三個共條街的小姊姊,四個人加起來不到四十歲,早起(早上)五點搭黑皮的燒炭火車到宜蘭的四結,羅東,頭城的庄內(鄉下地方)去尋米,按怎尋呢(怎麼找呢)?

自細漢,我著誠(真)會曉(聰明),我十四歲開始著(就)到瑞芳一坑做拚塗尾仔工,彼當時,阮大姊的尪(姐夫)在做監督,我真(很)矮,管理者來點名,我驚不肯用我,當時,阮們都是戴草笠,所以可以蓋著我細漢面(幼稚的臉);身高驚不夠,顯現出矮又細,著(就)提(拿)了兩個磚頭貼骨+交(墊腳),按爾,才過關。

如何尋米?就是去問種田人有沒有撙節(節省,意指隱匿未上報日本政府而偷藏的自家收割的稻米)通(可以)賣的米?這是違法的,一般種田人可能驚阮憨慢(怕我們愚笨誤事)不些敢(不太敢)賣給我們。買到了,就趕緊搭十點多的火車回瑞芳街仔;賣給識悉(熟是)的了後(之後),又復(再)趕搭十二點多的火車到宜蘭的庄內。

我說這樣可以賺多少呢?她說三分之一。但是攏(都)會真驚惶,誠(很)驚警察掠(怕警察抓)。所致,耳孔利目珠光+金(耳朵要利眼睛要放亮)。看到前頭日本警察來,著愛緊將米袋仔藏在街路頂。我不曾被掠(抓)過,但是我的朋友有人予(被)抓到後當場充公。但是這些日本警察不會為難我們這細漢仔查某,並沒將阮送入派出所,用刑逼問,米是甚麼人洩漏出來的。

所致,我看到警察,攏會真驚。我也曾在頭城街仔看到警察就趕緊避(躲)到一戶日本人厝內。彼個日本人太太真好,緊將我藏在柴火間。日本警察走了,則(才)叫我出來。出來後,才想起,不免避(不用藏),為什麼呢?因為,彼是下晡時(下午)。當天我第三回坐火車到頭城,去庄內用舊衫褲換青菜。彼時陣,宜蘭的生活水準沒瑞芳的高,所致,宜蘭的庄腳人肯將青菜來換。這青菜,日本警察是不會來掠(抓)的。日本太太三推四辭才收我送伊的青菜,伊呢,煞(卻)顛倒(反而)送我一粒卵(蛋),你知麼?彼當時一粒卵比現此時一截人參還珍貴。

我聽了,說,日本太太還真是好。不過,你厝內敢不是開娛樂場所?敢也欠你趁錢?(還需要您賺錢養家嗎?)

她說:彼個時代重男不重女,何況我是人的新婦仔(童養媳)?更加講(再說)阮彼個養兄,伊並沒愛(喜歡)我。不可能娶我送做堆。我雖然九歲十歲,但是,我家己知影著愛趁錢,這世人愛靠家己。趁的錢,交予我養母,阮養母也真疼惜我。

我不敢多問大姊的一生。將重心拉回戴醫師。

大姊說:藏人的事情,講起來話頭身+長身+長長(故事很長)。日本政府撤退了後。真多外省人來到咱瑞芳。有的外省人真好,有的著(就)較橫。好的外省人,也是真尊重阮。光復彼當時,我則(才)十二歲,著(就)看到外省仔人來阮厝內坐,開講,泡茶,若是來食飯,也會帶伴手(禮物)。規規矩矩,所致對伊們的印象不錯。二二八是按怎發生ㄟ?我不知。但是,阮兜著(就)企在明燈路頂(上),後壁(屋後)就是鐵枝路。扌+囊(穿過)鐵枝路著是(就是)稅捐處,農會等等。

她嘆口氣說:外省人予(被)人按(從)稅捐處打出窗仔門(窗戶)外,跳出來,跳在鐵枝路上,猶原打(照樣打),打得親像是做彘嚎(像豬被殺前一樣哀嚎)。彼當時,聽ㄟ講,戴醫師也曾藏過外省人。

後頭,國民黨政府派部隊來掠本省人。本省人真多被綁在瑞芳分局對面公園的樹頭(樹幹),彼當時,瑞芳公園內面有一條路,路的兩平(邊)都是大欉樹,然後槍殺,槍殺了後,開放參觀;但是有兩個主事者,被認定是大鱸鰻(大流氓),被命令跪在瑞芳火車站前。彼當時,瑞芳火車頭正在改建。然後槍殺。唉,我細漢(我當時小)不知影世事,也辶+叕(跟)人去看。一世人,永遠記著ㄟ。

有一許臺灣人,走去山頂避(藏),但是,有的腹肚飢(肚子飢)去偷掠(抓)雞,被人報;有的是山頂人驚政府怪罪牽連,走去報;有的是平常有結怨,予(被)人報。結局,攏去予(都被)掠去槍殺。

說到這裡,大姊嘆了口氣繼續說:別位(別的地方)我不知,但是我有聽到風聲,知影戴醫師有藏臺灣人,並且有為臺灣人去講情。

我說請教大姊,那戴醫師藏了那些人?

大姊說:藏外省人時,不使講,驚有的臺灣人不歡喜;二二八了後,真多的瑞芳外省人走親像是飛,轉去大陸囉。部隊來了之後,是外省人的權利(有主控權),藏臺灣人,彼的時代,予藏的(被藏的)合(和)藏人的,誰敢講?這款事情誰人敢洩漏?即麼(現在)臺灣是民主自由國家,我則(才)敢講。但是呢,除非是問當事者,無(否則),是無人知詳細了。無定著(說不定)先生娘也攏無知。只是,卵殼密密亦(還)是有縫,大家攏會有風聲。

我說,有風聲?按爾,戴醫師不是也冒很大的風險?

她說:這確實。戴醫師是盡忠的人(對人真誠)。伊的所作所為,我只是知影一點點麼。我著(就)感念這個阿舅仔,到現此時。所致,後手(之後)瑞芳的人,大家攏替伊運動(助選),予這個樹林仔山仔腳人當選臺北縣議員,臺北縣議長,臺北縣長。但是呢,戴醫師從此也以臺北為生活中心離開瑞芳了。真可惜。

講來也好笑,想到伊,第一個叫出口的名字竟然是阿舅仔。阮即(這)款地位哪通好(怎好)牽親引戚(攀親道故)?只是戴醫師予(與)我的印象太深,七十年囉,伊的笑容,現此時開講起來,深像是企在我眼前。

這樣談著,談著,竟然也喝了三杯茶;同時,我們也做了快二十根的雞卷。好吃。他送我六根。我問她說,今天都是元月十六日了,年都過了,為何還要做呢?她說,十五歲的孫女兒愛吃啊。她說,五十歲起,沒體力做拚塗仔工,她就在瑞芳火車站前賣麵,這可是招牌呢。好得意啊。她的臉上滿是五彩春光。打字打到這裡,才想起漏寫了一段,起頭,就問我戴醫師還在嗎?我說七十幾歲就仙逝了,她好惋惜;又問我Jin ke如何呢?她好高興戴陳月桂女士到處跑到處做義工與教學。也為她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而難過。

那小火爐好溫暖,但是,我該回店裡,提醒他要聽醫生的話,該打針時,就如同十九歲聽戴醫師的話,不要怕,別再躲在桌子下了,要不然我要請先生娘來拉你了。她哈哈大笑。

就沒再多聊了。非常謝謝這位大姐,讓我學習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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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bo於九份樂伯二手書店 民國一百年元宵節過後的第一天

 

 

呂赫若作家的【媳婦仔的立場】-昭和十八年(1943)民俗臺灣

以下九份,都是今年三月同一天

呂赫若作家的【媳婦仔的立場】-昭和十八年(1943)民俗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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