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書店同業們的眼睛，好像都是很亮，不管年紀多大。長久扛書搬書，脊椎膝蓋難免變了樣；天天呼吸久未啟封的書頁，肺功能或許也不怎麼好。然而，天天睜得大大的，懷著希望，過手一本本的書，尋找出驚艷的著作。資深了，相由心生，肯定誰都會有夜裡穿山甲的目光。
舒國治作家的走馬舊書攤文章說：
一日,行於路上,見一人向我點頭微笑,隨即交身而過。這人臉孔應似見一 過,然怎麼也想不起朋友中有此一人。兩天後,偶逛光華舊書攤,選《國語辭典節本》一冊,付錢時,不想老闆竟又是他。頓時記憶飛閃,原本十多年前曾在牯嶺街他店裏打發過不少午後,猶記他說前台大校長錢思亮借車房給他權做店面,那時這老闆不過三十出頭,如今髮莖雜白,眼神卻閃亮依舊。便這眼神,令我記起他來。 （ 頁33, 遠流，理想的下午）
舒先生與舊書店的結緣算是很早，初中就開始，機緣也很好，一切都那麼自然。而他逛舊書攤的那時，舊書攤真的是有它該有的樣子。書是一疊疊地陳列，要很認真地翻找。燈光自然是不足，空氣流通未必理想，不是找預定的書為主，而是尋找未曾聽聞卻足以開眼的書。找個十分鐘，就流一對汗。冷氣是別想，有電風扇足堪稱五星級。如同金礦溪與山的淘與掘金者，在礦石，礦砂雜亂中讓淘書人挑出金子。
舒先生說： 老台北的記憶,於我,牯嶺街要算一重鎮。三十多年前,全家由父母領著坐 車到幽深巷弄中探訪親威,便已見過成排舊書攤的壯觀場面,但自己實地 漫逛,則始自二十七、八年前初中時。（ 本文是1992 年）本來我們班的班長和我二人每個星期六下午必被教務處留下來罰寫一週來未繳之作業。這罰寫措施有點像虛文,我們只費了一個小時,隨自己意思抄滿兩頁英文單字,字還故意寫得大大的,就算罰過了。
約下午兩點半,二人頭戴船形帽、肩背書包,已出現在牯嶺街頭。逛看些什麼呢?那 時的我,是個看過很多電影、很多漫畫、讀過一些出租店的武俠小說、費蒙、鄒 郎小說及極少數言情小說的孩子,原沒有太多可以縱情於牯嶺街之處;教科書又 非當時之需,卻也就這麼東翻翻西摸摸的開始了。
然一投身書閣之前,也爲這琳 瑯滿目、書冊與畫紙紛陳的舊物世界所不禁專注起來,兩三個鐘頭過去,雖然一本書也沒想到買,又雖然好像沒看進什麼,卻一點不感乏趣。這種專注,似不在書義,而在於山石上之苔痕呢。 舊書攤的欄置是繁類雜陳,並不分門別科,你看到它,是披沙瀝金後看到,印象 尤其深也。潘壘、繁露、郭嗣汾、郭良蕙、于吉、孟瑤等,書雖沒看過,名字卻多有目接,向不陌生。此亦舊書攤一特趣文化。 （ 台北游藝，皇冠）
這種專注,似不在書義,而在於山石上之苔痕呢？ 是多麽超脫？不受拘束卻又自得。
舒先生回憶永和： .... 它像是演員金永祥慢推著二十八时腳踏車在永安市場買菜的那種小鎮。像是江明、馮海這種不算大紅而又樸素自持的六十年代小生可以卜居的小鎮。像是武俠小說家高庸構思奇情打鬥聊寄閒愁的荒澀小地方。也像是電臺主持人包國良穿著汗衫站在安樂路家巷口的家居街景。 作家侯榕生在文化路,陳紀瀅、王藍在竹林路,皆能幽幽的享受收音機傳出的京戲聲。
這裏太過 粗簡平淡,以是即使有將軍(原註，抗日名將吉星文住在潭墘里) 國大代表等卜居,卻看不見官宅 大院的霸嚴氣象。這裏太零散,牆面太斑駁,牆角太生雜草,以是最沒有階級,最民化。 這裏又最荒疏,矮牆瓦房後零碎的麻將聲,只更顯得不知歲月,更悠慢遠離世事之中心。 倘一個人經過了抗戰的顛沛,經過了四九年的迢迢遷徙,頓時覺得老了,只想頹唐的打發衰年歲月,歪躺在藤椅,跳起二郎腿看看晚報,泡上一杯香片,哼兩句戲,吐他一口釀痰,打個四圈麻將。...（舒國治精選集，九歌，永和- 無中生有之城鎮）
我是到府收購舊書人，每次讀舒先生的散文很有感。永和是我的收書的重要書源之一。早期外省與本省還有在分類的年代的， 在永和比例是各半的，直到現在還是。外省底層平民，老作家，老軍人，老畫家，工商，老公務員真是不少。不分省籍，書經常是好幾個書櫃起跳。大前天才在網溪別墅旁收書。也是外省的大哥大姐。網溪別墅是由本省籍楊仲佐先生興建的，他也是畫家楊三郎先生的父親。永和會從中和獨立出來，是與楊仲佐和河南人段劍岷很有關係的。（ 詳樂伯二手書店部落格）
舒先生說：
永和有一條豫溪街,便取河南(豫) 與溪洲 (溪) 二義合成,乃河南開封人段劍岷與網溪老人楊仲佐合力鼓舞倡建之鎮。（ 舒國治精選集，九歌，永和- 無中生有之城鎮）
我們到府收書，雖然收書範圍是全台灣，但總希望當天或次日就可以到府。基隆有句諺語： 基隆無城，吃飽就行。這個行，就是走的意思。不用受到開關城門的限制。很多愛書人也是希望當天到。為什麼要全台灣呢？如果生態和環保允許，台灣黑熊肯定也願意下山到台北覓食的，範圍寬，才能收到更多適合自己書店的書。會累嗎？不會，有書收，再高的公寓與蜿蜒只能步行的狹窄山俓石階梯都覺得很輕快。猴子不會嫌香蕉樹高，漁汛來了漁夫不怕浪大。但是台灣舊書店很多是校長兼撞鐘，一做幾十年，有家人的話，家人就變成免薪水義工。收書範圍很難跑太遠。於是，書店收書來源攸關舊書店生存。
舒先生有一篇何以宜蘭開不成舊書店： 你且去看,在宜蘭,很難開舊書店(像羅東中山路三段 223號的 「生活舊書坊」 是極難得的例子),主要,舊書的收取有其難處。乃各家庭的舊書熬不了太久,常因幾年一次的颱風淹水,書便全毀了。再就是平日太潮,書在每人家中,永遠是發黃發皺的,書架上發出的霉味,也令它們永遠有垂頭喪氣的品相,久而久之,終於弄到幾年之後實在留下太住了。 那些在台北念書的子弟,後來長住了下來,在台北住家的房子不大,常將書架 上的書搬回宜蘭老家儲放,然總是為此事多所躊躇。乃書回宜蘭,命運更不可測矣。.....（ 宜蘭一瞥，聯經）
宜蘭收書，常聽到愛書人說多久前遭受水災，就如同黃春明先生作品所描述的。我們接到到府收書電話，就會跟愛書人報告說，泛黃髒舊污漬請勿自行拋棄，我們會過濾帶回店裡整理搶救。
舒先生關於吃那更是在行。我們到府收書人，收書前，慣例不敢多進食，尤其是樓梯多，也不敢喝太多水； 書量大時，比跑五千公尺的運動量大，運動前是不好吃很多； 收書不借廁所，避免打擾愛書人，水就要少喝。收完書，那就是福利時間。看搜刮來的喜愛的書，逛附近街景風景點，吃庶民美食。知道哪裡有好吃的那是自己和同行者最好的慰勞之一。
舒先生天生是二手書店界國師。文章中總是讓人探尋事物的本質。記得幾次我到不同的德國人的台灣府上收書，愛喝啤酒跟愛足球的德國愛書人 們常說的事物的本質，natur der sache。舒先生文章不只人文自然，事物的本質；也告訴我們哪裡有平民國宴的，而且是預算內的，比如說基隆廟口十九號攤滷肉飯這篇散文。 閱讀舒先生文章後，常有這不成熟的心得，事物的本質除了是哲理，也是生活。可以說前述三者兼具才能有美食？ 舒先生說：
台灣小吃中若說最本質的、最每日必吃、最全民的,大概是滷內飯了。它幾乎是 台灣的「國飯」了,如同牛肉麵是台灣的「國麵」一般。
前些年有些黑道大哥走避大陸,後來回到台灣,言談中總嘆說:「沒辦法,那裏吃東西不習慣,沒有滷肉飯。」
有人問過我,全台灣滷肉飯哪一家最好?哇,好大一個問題!自北到南,滷內飯吃過不知多少攤,但真要說最好的一攤,不瞞看官您,我答得出來,便是「基隆廟口十九號攤」(原註，晚上才開)
....
滷肉飯的肉必須切成小條,肥、瘦、皮皆在邢一小條上,澆得白米飯頂,危顫顫一 科動方成。切不可用絞肉,絞肉便嘗不到肥肉的晶體,已被絞成油水;也嘗不到瘦肉 的彈勁,已被絞成柴渣。這店的滷肉飯,味最和正,很像我們小時候記境中滷內飯的|那種風味,並且顏色也不太紅,不致醬油兮兮的。這樣的飯,配一碟清煮的高麗菜,也極合。....（ 台北小吃扎記，皇冠）
很想馬上衝去基隆廟口了吧？
舒先生，一九五二年生於台北。原學電影。之後，心思移注文學。作品散文為主,短篇小說〈村 人遇難記〉曾獲時報文學獎,後收入六十九年 短篇小說選》(詹宏志編,爾雅版)。一九八三至一九九O年浪跡美國。九十年代又續 寫作。 一九九七年以《香港獨遊〉獲第一屆華航旅行文 學獎首獎。 一九九八年以《遙遠的公路〉獲第一屆長榮寰宇 旅行文學獎首獎（ 理想的下午茶，遠流）
到府收購舊書，街景中，最大感慨的是,城鄉風貌很快由農漁牧綠地濕地轉往水泥建築。台北，五十年來的轉變，舒先生很簡約地總括，我們這到府收書走卒是很有感的，他說：
四十年來台北最大的改變,我以為可得一句話:由水城變成陸城。 那時的台北,是水渠密佈、水田處處的台北。每個台北人都受到水的籠罩,婦女浣 衣,在隨處可見的小溪小河邊。人們行路,常沿著河或溝 ,並隨時準備過橋;甚至推開家門就見一塊天天踏跨的橋板。早晨開來 的公車,車皮上還沾著水珠。
（ 水城台北，皇冠）
很難想像吧？水城變成陸城。
舒先生總是總結出與教科書不同的觀點。不在書義。我這讀者受益良多。
舒先生的京都的長牆：
京都另一最大風景資產(除了山門),是長牆。人依傍著它踽踽行走,似永走之不定 ,此種寬銀幕畫面,是世上最美的景。而自己這當兒的沿牆漫步,得此厚堵爲屏, 心中爲之篤定,非同於跋行曠野荒原之空泛無憑藉也,即此一刻,正是最暢意卻又最一 幽清的情境。便因這無數堵的牆、直統統的到底、卻一轉折又是重新的無盡,便教西方千百雄麗城鎮無法與京都頑頡,也令京都在氣氛上堪稱舉世最獨一無二的城市。.... （ 門外漢的京都，遠流）
到府收書是一種托缽沿街化緣似的工作，成天在街頭遊走。台灣各地的圍牆少了。但每當遇到這種日式或是三合院圍牆便很心適。
舒先生在民國109 年8 月舒國治先生發表新書。目前正在各大新書店陳列。公路上的旅行。一九八三至一九九O年在美國公路旅行的見聞與感受。
讀後有一個想法-想去美國到府收購舊書二手書。
另外的省思是，我對美國人與文化太不了解了。舒先生很細節報導就如同日據初期伊能嘉矩等等的台灣報告書，更勝一籌的是文筆讓人深深陷入。所致，我們很容易變成坐在巴士或是自駕者，我們就是親自旅行者，跟著每個字看見美國，而不是讀者而已。
再幾天就是美國總統大選了。敗選的一方該怎麼辦？ 別擔心，美國會沒事的，川普和拜
登有一人會有工作可作，有一人會包袱款款準備疫情結束後去旅行。
前幾天，光芒被道奇打敗，也是沒事的，搞不好光芒沒能冠軍遊行，就乾脆旅行去了。在遙遠的公路這本書已經告訴我們，任何失去工作的美國人不會覺得天垮了下來，而是另一段旅行的開始。不安定的謀職就是最好的旅行。
當然，書中的特識，所探討的書義之外的山岩苔蘚，不只這一點。
房子；貨卡車司機動人禮節 和唱牛歌的牛仔；美國作家們秉性與歐洲不同，習慣於孤獨；與美國文學中的寂寞感； 舊書店；傑西詹姆斯的密蘇里；西塢-青少年的天堂； 南方紅頸；..….. 美墨邊境的偷渡客與城鎮。
以下是其中兩則節錄：
（1）倘若美國算得上地大物富,生命力積聚極為雄厚,那麼便同時就 有不少的人要去消耗這些生命能源。紐約的地下鐵中有多少西裝革履 的人每天忙著做事,也同時在地上就有相當的閒人、退休老太太從容 地正在上下公共汽車。你站在摩天大樓的辦公室中,在最忙碌時把眼 看窗外,下方的公園中必是最安詳的無所事事之人打瞌睡一幕場景。 這便是平衡,也是美國還沒有瘋狂的一個理由。
你即使有固定滿意的工作,你只要在美國,仍然是在 「不安定 的謀職」中;因為你談失業、談救濟金 、談經濟不景氣、看街上醉 鬼、與遊蕩漢討飯人擦身而過,這些生活情調將你陷設在好像你也 是其中一份子。為什麼,因為你喜歡旅行,或是說,你不介意旅行 的可需性。也於是突然有一天你被裁員裁掉了,你壓根兒就不覺震驚,因為你可以開始一償旅行之宿願了。還有,等你退休時,也是一另一趟旅程之開端。
（2）有時一段筆直長路,全無阻隔,大平原 (The Great Plains,如愛 荷華,內布拉斯加,南達科打) 上的風呼呼地吹,使我的車行顯得逆滯,為了節省一些車力,遂鑽進一排貨櫃車的後面,讓前車的巨型身體替我遮擋風速。當前行的五、六輛貨櫃車皆要超越另一部慢速 車---如一輛老夫婦駕駛的露營車(RV)-時,你會看到每一輛 貨櫃皆會先打上好一陣左方向燈,接著很方正地、很遲鈍地、很不慌 不忙地進入內車道,超過了那輛慢車,再打上一陣右方向燈,再進入 外車道。就這樣,一輛完成,另一輛也完全如此,接著第三輛、第 四、第五輛,然後是我,我於是也不自禁地很方正的、很不慌不 忙地,打燈、換道、超前、再打燈、然後換回原道。完成換道後, 我聽到前行的貨櫃車響了兩下喇叭,又看到駕駛的左手伸出在左後視 鏡前比了一比,像是說:「Good job」我感到有一絲受寵若驚;他們竟然把我列入車隊中的一員。（遙遠的公路, 新經典文化）
值得一讀再讀。我不懂文學，仰望舒國治先生，不敢自稱是推薦。然而，誠摯建議大家購買這本著作。文字內容 之外；內頁編輯，封面設計，質感溫潤； 是很難得的文章，圖片與編輯都注意到了的好書。也除了新書店，將來也是舊書店所珍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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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公路：
封面設計：陳柏昌
編輯協力： 詹修蘋，陳博昌
行銷企劃 楊若榆、李岱樺
版權負責 李佳翰 副總編輯 梁心愉 初版一刷 二〇二0年八月三日 Thinkingdom 新經典文化
發行人葉美瑤
出版：新經典圖文傳播有限公司
作者： 舒國治
（非常愛書人：2020 年10 月30 日新北市中和區到府收購舊書二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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