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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瓜石水湳洞陰陽海


紅星杜鵑花。去年。金瓜石山上產。

67歲的陳小姐,家裡排行是老么,上面有一位哥哥和九位姐姐。
 
在一旁,她的三姐說;她與排行的四,五妹妹都在一出生,一兩個月,就送給鄰居與親戚當養女。至於,六妹,因為哭得太兇,又被送回來。
 
那位六妹,我去年有這份榮幸拜見她。她談起了她們的父親。
 
老么的陳小姐說;爸爸的親生父親姓游,土城人,出生後就過繼給沒有生育子女的養父;養父,人們稱呼他叫:【da gou lau mor】。
 
我們的阿公,也就是爸爸的養父;是日據時代大溪庄的保正。富甲一方,在街市裡開有棺材,雜貨等三家店。
 
常常到台北板橋林家花園內賭博。若是賭贏了,就會請【鼓隊】,敲鑼打鼓,一路吹彈演唱回大溪。
 
我們的媽媽,12,3歲時,被當作童養媳,而被我們的保正阿公收養成養女。那是因為她鶯歌鎮的親生爸爸與保正阿公賭博,輸了,將她抵了賭債。
 
聽我們的媽媽說,阿公與阿嬤都是很疼養子女的。但是阿嬤比較嚴格。
 
阿公家裡與平常人家不一樣,經濟很不錯。經常有一鍋的豬腳在桌上。我們的媽媽剛到時,很喜歡吃這味,有一回偷吃了一大塊。她呢,發誓沒偷吃。可是那豬腳煮熟冷卻後會結凍,就明明有一塊大凹陷而被揭穿。
 
只是,12,3歲被送來棺材店,看到的都是棺材,好恐懼。
 
媽媽後來有與爸爸送做堆了。
 
媽媽比較講原則,這個童養媳做得比爸爸兇。
 
結婚後,爸爸當過一陣子公學校的老師。之後,黃仁祥先生的禮聘,而來到金瓜石工作。
 
與我們一起聊天的91歲阿嬤說:仁祥仔是日本時代金瓜石的頭人。他被稱為【苦力頭】,手下有不計其數的工人,多種企業與一家類似百貨公司的【調進所】。
 
仁祥仔是金瓜石的王。
 
老么的陳小姐說,受聘,舉家搬到金瓜石後,媽媽總是在祈堂巷邊的內九份溪溪邊洗衣服。有一回,爸爸直接將上衣丟到她面前的水面上。媽媽,就讓它漂走,說,要洗的衣服,就給我放進衣簍裡,別給我用丟的。以後,爸爸就不敢如此了。
 
媽媽總是認為爸爸不計較的心真的是太軟了,甚至當童養媳的她,認為是軟弱,有些瞧不起他。
 
金瓜石那時有許多大陸的溫州人來到金瓜石當外籍勞工為日本國營的礦業公司挖礦。
 
其中有許多人都會向兼開有菸酒配銷的雜貨店的爸爸借錢。
 
媽媽總是會勸阻爸爸,別借top了,或者別借超出溫州勞工所能領的當月薪水;至少,也要舊債結清才能借新債。可是,爸爸還是我行我素,溫州勞工一開口,他就借;許多溫州勞工常常在當月領完薪水並沒有來還債,就跑回大陸了。
 
爸爸在金瓜石幾年,有賺了錢,除了邀我們兩位同樣是老師的大舅與二舅一起在黃仁祥先生會麾下擔任重要職員外,還回到三峽鎮的【城仔】買了兩塊農田,一座山。
 
買這田,是為了讓子女們於放假時,可以親近這塊土地,優游於稻穗,柑仔園與流水間,享受大自然。
 
爸爸的生活很單純與寡欲。卻是對茶葉很了解與鍾情,每逢三峽鎮有朋友親送當年的新茶,他看了看顏色就會知道,這茶是產自山陰還是陽的那一面。買山,就是退休後準備種茶。
 
在他於1942年被日本政府以思想犯的罪名抓進監獄之前,每年總是會到那裏收租。
 
【城仔】當時是個偏遠地方只有一座一人行的獨木橋與世界接連。
 
爸爸常常在進入之前,總是會先到入口處的雜貨店買一堆餅乾,糖果與各式乾貨,然後在到市場上買一些當時視為珍品的三層豬肉,然後請挑擔夫挑擔,送給兩戶田佃仔。
 
91歲的阿嬤說,彼當時,太平洋戰爭開始了後,日本政府開始是在瑞芳先抓瑞三礦業的李建興與李建和。
 
然後,越抓越多,兩年後,金瓜石也抓了一大片,甚至是打鐵店的打鐵師傅也被日本政府抓去調問,逼供他們打造刀鐵是為了配合李建興,李建和,黃仁祥等頭人要造日本人的反。
 
阿嬤說,也不知道日本政府為何要如此,所有金瓜石的智識分子與有錢有勢的頭人都抓光了,大家人心惶惶了好幾年,深怕事情牽連到自己身上來。
 
日本人的刑求逼供的方法,是讓人料想不到的恐怖,花樣百出。礦山不許礦工與住民賭博,抓到了之後,就是排成一隊遊街走回派出所。然後就在特製的刑具,那是剛好可以容得下十隻手指的孔內,壓夾手指。小偷,如果抓到,那算是無法說的慘了。
 
與他為好友的三姐接著說,這也難怪,日本時代可以夜不閉戶。
 
91歲的阿嬤笑著說,那時陣,大家住得都很窄,五,六坪大擠十來個人。厝內只有一堆小孩子與記帳本。沒甚麼好偷的,誰家需要關門呢?那時候的金瓜石比台灣其他地方都還富裕。
 
日本時代,還是有往死裡鑽的偷金者。九份是台陽金礦顏家私人的;而金瓜石是國營,還是有人迫於生活去偷。反正是一條命,偷到了,過一天算一天,不敢在祈堂巷的酒家,藝旦間或是尻梢間的妓女戶快活,都是跑到九份輕便路的朝鮮樓等酒家。
 
 
除了官法嚴如霜,日本人做事情很講規矩,對礦山人民的生活與前途都安排的好好。
 
我們都是金瓜石公學校畢業的。那時的校長赤瀨川是由台北的古亭公學校調來的。校長與礦業公司的所長非常好。於是,幫校長蓋了一間,無論是布局,建材與樣式都是台灣第一美的公學校。那時,就如同台灣人在金瓜石當警察補的很少,在全校30幾位的老師中,台灣出身的只占兩位。
 
我們公學校六年高等科畢業後,那時13歲就會有工作機會。礦業公司的人事科,就會派人到畢業班面試,每個小朋友就排列一排等著唱名;分別派到各個單位從學徒做起。而我先是被校長留在學校當兩年校工。
 
三阿姐說,那是因為她很優秀,才會被校長器重。
 
阿嬤又說:兩年後,她就調到礦業公司的供銷所,與另外10幾位同事負責整理長長的傳票。這個工作做了30幾年直到礦業公司的後身,台金公司結束營運為止。
 
這個單位與仁祥仔的調進所一樣,礦山人所需的食,衣,住,行,育與樂的用品都有在供應。等於現在的大賣場。
 
那時,服務的對象分三級。最基層的是大多數的台灣人,當場挑選可以記帳。高一級的是【青簿仔】,可以打電話來,指定東西,然後由供銷所派送到家。最高級的是,日本主管官員;小使仔,也就是學徒,每天早上拿著本子,走遍他們的家,一一詢問,需要甚麼,然後下午就配達。
 
日本人念舊情,到現在,住在大阪的校長女兒還是會與她聯絡與見面。校長那時也很認真,組織了100多人的女青年團,帶著我們到台北公會堂,也就是中山堂,參加舞蹈,音樂等比賽。而我,在校時,也常常代表瓜山國小到瑞芳,侯硐,四腳亭,雙溪等地講演比賽。
 
三姐接著說:對啊,校長往生前還曾與我六妹見面呢。
 
日本人做事情都很講道理,太平洋戰爭之後,怎會抓猴硐的瑞三礦業一堆人,又牽連到仁祥仔這一大堆人?這真是奇怪。
 
 
86歲的三姐說;她是在親身爸爸家旁邊當養女的。他每次經過我時,總是會摸摸我的頭。然後愛憐地說我很乖。
 
爸爸,大舅,二舅與仁祥仔七,八個人出事後,好多人被調問。
 
我的養爸,是最基層的礦工,我常見他站在每一列行進的五分礦車上,負責顧好那高高豎立的旗桿上的電線。他沒被抓去。整個礦山恐怖到人人都不敢多說話。
 
91歲的阿嬤說,戰後,有人說,那是因為日本人想謀占金瓜石私人龐大的產業與財產所致的。
 
 
老么的陳小姐說,媽媽說過,我們的爸爸被抓去台北監獄後,每隔一陣時間就會寄衣服回來換洗,那時候,媽媽總是會再要送回去,洗過後的爸爸的衣服下襬的右側,放上純金片,大小厚度有如箭牌口香糖,然後再縫起來,遮掩住。
 
可能這樣吧?每次,爸爸送回來的衣服比較沒有血,而大舅與二舅則是血漬斑斑。
 
我們的媽媽也不知道爸爸,大舅與二舅會被抓的真正原因。她私下猜測,或許底下的工人真的想造反吧?
 
而爸爸他們都是讀書人,沒有的事情不肯隨便供認,避免更多的無辜被牽連,因此被刑得很嚴重。
 
所致,與爸爸有關的三峽人,土城人以及溫州人大部分就通通來得及而都各自跑回故鄉去躲避風頭了。
 
1943年,老么的陳小姐出生了。出生的後第四個月,他爸爸就被以自殺名義通知說往生了。滿身傷痕。偷藏一張小小沾滿血以血用手指寫成的小紙片,短短述說著冤曲與訣別。那張遺書,年久月深,後來也不知道在哪裡了。她不曾見過爸爸。
 
親友勸她們40歲的媽媽,將老么的陳小姐也送人吧。
 
媽媽說,這老么是我先生的紀念品,要親自撫養她。
 
老么陳小姐就這樣,晚上陪媽媽睡在一旁,直到26歲她嫁人為止。
 
所致,爸爸的故事天天可以聽得到。
 
1942年,因為這場官司,停止了兩家雜貨店的營業,也耗盡積蓄而破產無法在金瓜石立足。於是,就搬回媽媽的娘家,鶯歌鎮。
 
開始,換媽媽揹她去收租了。她媽媽總是先將它放在草地上,然後,趴在獨木橋上,緩緩匍匐前進,然後走到【城仔】那塊田地。那田佃仔就會遠遠看到,然後高喊,頭家娘來了,大夥趕緊去接,將老么的陳小姐抱過來。
 
商量好了當年的租穀數量,她們就回家,等候牛車送過來。
 
那租穀就是她們一年的用度,但是,總是都得先還清上一年度欠剃頭店,肉店,柴火.....雜貨店的全部記帳款。
 
事實上,光復後的初期,田佃仔還是很貧困的。有一回在他們家吃中餐。一碗飯裡有許多一條條曬乾後的番薯簽。番薯簽不曬會壞掉不能保存久。但是味道與現煮的番薯飯差很多。她將一條條癟癟的番薯籤都挑出來放在桌上,結果碗裡只剩一湯匙的米飯。偷個田佃仔不坐在身旁的空檔,問媽媽那能吃嗎?
 
國民政府來到了台灣,推行了三七五減租,之後是耕者有其田。那塊田就屬於田佃仔的了。可是,好意外,每年,他們都還是送許多的稻穀來,我與媽媽,就靠那兩戶田佃仔的幫忙,而可以有米飯吃。
 
 
那幾年,田佃仔還會宰殺果子狸,取其血,滋補我媽媽。他們認為那是世間最珍貴的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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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91歲的阿嬤,86歲的3姐與67歲很年輕的老么姐還有負責倒茶端菜的後輩陳小姐。
 
她們三位很爽朗。一直以為我叫樂伯,是老到多老的歐立桑。原來只比阿嬤的孫子大五歲。大有叫我樂伯很吃虧的神情。哈哈。她們都是金瓜石日據時代的老鄰居。我們從中午11點坐到下午2點20分。她們比18歲少女還青春,走階梯,長坐。都吃了兩碗以上的地瓜稀飯。記憶力又好到彷彿所有的往事,都是昨日才發生。
 
 
昨天我中午聽她們說故事,讓我這知識淺薄者對礦山人有深一點的認識。我也被感染了明亮。很感激。祝福她們,平安快樂,身體健康吃百二,各位書友,大家也是喔。
 
老么的陳小姐說,台灣以前曾有人經要求日本道歉,可惜沒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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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份樂伯二手書店(3月30日星期五見面。3月31日周六早上記錄。)



紅星杜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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