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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書人說:

前幾天,.有位我尊敬的舊書界老書蟲,在格文回應往來中,
談起了國泰影業公司.直到今天才有空翻箱倒櫃找出這本國際電影十周年創刊號.

我一位最思念的長輩,
民國42年從湖南平江逃難到香港調景嶺,向同宗買了一根扁擔,就從地富反壞右,搖身一變成了販夫兼走卒.問他日子還好過嗎?他說,香港沒政治鬥爭,只是,因為一身汗臭還有一扁擔的青菜泥土味,上了公車,大家都離我遠遠的.就像我在湖南平江被鬥個半死時,人人都遠離我一樣.

這其實,離得遠遠的是那個時代的共同特點.
 
台灣亞洲影劇公司的丁伯駪先生,回憶錄裡說;在民國39年夏天,被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從天津選出的國大代表朱佑衡先生的家中帶走,請上黑頭車.胡裡胡塗關了半年後,才被提訊問話.實在找不到罪名,但是錯抓了,又不能隨便放,以免有損英明政府的威信,只好判個兩年管訓.
 
從火燒島結業後,他說,親朋好友在時代壓力下,離得遠遠的.罪名是甚麼?到了2004年他還是不知道,只是當時被問了一句,你認不認得郝凱曾?他是共產黨.而丁先生回答說,如果這個吃喝玩樂的郝凱曾是共產黨員,那麼共產黨早就敗亡無日了.怎麼可能是?

丁先生,立誓不再回去當公務員了.只因為曾經代表義興公司到香港去買影片.曾經幫助一位生意失敗的朋友,這位朋友知道他落難出獄,立即托人從香港帶錢來,恢復義興公司,重振旗鼓後,成立了亞洲公司.

亞洲公司的發展與在台灣電影界的重要性,以後再聊了.

我那位最尊敬的長者,是1906年生的.到了香港已是48歲中年人.平江高中的畢業證書,早在1928年平江暴動中與家屋同毀於共產黨放的大火中.就算是有,來到香港的高學歷難民比比皆是,那張證書也沒甚麼用處.這位長者,沒多久 ,病倒了.他說,香港政府把他送進醫院,免錢醫治,住了3個月,他很感激.原來政府的功用除了殺人放火,還可以為人民作點事.

這大概是這一輩子中,我從他口中聽來的最限制級,略帶有政治不正確的意味,畢竟,我是那個年代成長的,誰心中沒有個小警總?每天睜開眼就注意是否有匪諜在身邊.認為全世界,只有蔣總統領導下的台灣政府才值得感激.雖然香港不是匪區,但是怎能與復興基地相比較?當時,年幼的我,頗有些不以為然與懷疑..

只是,那三個月,醫生限制長者只能吃以綠豆製成的冬粉當主食.病好了,在調景嶺,我忘了他說的是第幾保第幾甲,遇到了平江同鄉.就帶著他到電影片廠裡當小弟,也到打石場打石工.當時,我倒忘了問是甚麼病?

這幾年,上了九份.有一位香港客人告訴我,九份的山與海,還真像是調景嶺.

猛地想起,我那位長者在調景嶺三年,來台灣這個他口中的永遠故鄉之前.曾經在電影製片廠裡沒日沒夜的當小弟.來到台灣後,我不曾看過他看電影,吃一口冬粉,綠豆湯或者談過政治人物,包括英明領袖蔣總統.

他總是說,電影都是假的,都是人演的.

老人家說是假的,當晚輩的怎會相信呢?於是,老是到電影院看"戲尾仔",這戲尾仔的名稱,是我這幾天一位九份喬伊小姐告訴我,才知道的,雖然年幼時我常如此.
 
甚麼是戲尾仔呢?就是電影院放電影快結束前的二十分鐘,便不再驗票了,就可以看免費的霸王電影.當然,如果有一元可以買碗魚丸冬粉或者是五角錢的綠豆湯,那就算是老師拿一百分跟我換這樂趣,我也不願..

因為三年前那位香港客人的讚嘆,想起了調景嶺時期的當電影小弟的長輩.我便開始留意電影畫報,倒不是為了看穿電影是不是假的,而是,為了了解這位我尊敬的長輩他曾經待過的從前,感覺上,可以同這位長者,處在同一個時空裡.
 
畢竟,小的時候,不懂得甚麼是關懷;而長輩,也不會說他們曾經的過往給小輩們聽.在白色恐怖氛圍下,那一代的逃難者是謹言慎行的,萬一有個朋友曾經是共產黨或者是青面獠牙地像共產黨,那就很容易被警備總部請去喝茶.喝了茶之後,就算出得了大門回得了家,親朋好友街坊鄰居也都會離得遠遠的.他們那一代是不可能向下一代交太多的心,只怕是童言未必是無忌,說出去會害死一家人.
 
離得遠遠的,並不是只有台灣有,音樂學者吳玲誼小姐在2003年""江文也---補述"的文章裡說到了:出生於1910年,台北縣三芝鄉的台灣音樂家江文也,1949年國民黨政府敗退台灣後,他仍然滯留天津,在1957年中國共產黨的"反右運動"中被剝奪教學,演奏與出版的權利.1966年文化大革命,更是被抄了家.全家只能住在天津音樂學院的工棚裡.這離得遠遠的不僅是親朋好友與街坊鄰居,甚至是,江先生最鍾情的音樂.文革期間,每天掃十幾間廁所就是主要工作.音樂創作等於零,難怪他的小孩從未聽過父親的作品,也是由母親的口中才知道父親從前是位作曲家.
 
作晚輩的不曉得長輩之前作甚麼,看起來,兩岸皆如此.不過,這樣講,是有語病的.還是有程度的差別.
 
民國五十年代左右,都市精華區不列入考慮的話;在我的認知裡,台灣,大概有三種族群.一種是傳統的眷村.在竹籬笆裡面,可以聽到抗戰與剿匪的故事.一種是台灣傳統聚落或者是原民部落,可以聽到日本四腳仔刑事的殘虐與治安的一等一.另外一種大概就是當時稱為外省人,本省人與原住民的混居聚落,這個區域,如果有共同的語言的話,那幾乎都是討論現此時或者是即將的未來;是沒有共同的過往,也就沒有共同的回憶好憶舊.
 
而我這位長輩,1956年來到台灣後,就定居在基隆市中正區和平島 的台灣造船廠當看門的保警.
這可是不容易的職缺,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工作,直到現在還很不解.當時的台灣,在抗戰剿匪時期是將軍或縣長,到台灣賣麵或是當僱員的多得是.
 
就拿王文興先生1965年在龍天樓一書中,所提到長官部屬憶舊聚會來說.記得作家是這樣描述的:布蓬吹得一招一招的,便隱現出龍天樓三個字.這家酒樓主人是個從山西,因為避共匪的亂,來到台灣的漢子,孑然一身渡過海來,身上不名分文,曾經白日在街頭撿拾菸尾,夜晚露宿街頭.後來同鄉的幫助下,聚集一點資金,開了一家羊肉雜割的小鋪子.沒想到因著勤儉,不數年,開出了這家大酒樓來.這家酒樓樓上的正廳,掛著一個對聯;
 
故舊天涯三杯酒
遠地望鄉第一樓
 
這副對聯,王文興先生作為這篇文章的離鄉漢子聚會心情寫照.
 
文章裡,主角是一位老長官
 
老長官官階多大,我忘記了,只是他底下有兩位師長,旅長.......等等.
記得這些戰績彪炳的將軍校官們,來台灣的職業各有不同,
 
 
關師長,和魯團長合夥在火車站開了一家豆腐攤.關師長負責推磨豆漿,魯團長坐在鍋前炸油條.
查旅長,養了三百頭的來亨雞為生.
秦團長,一月三百元新台幣,為美國教會看門.
第三區隊隊長,無正業靠賭博為生
第二區隊隊長,隨身帶了黃金與政府部隊撤退台灣,用這黃金與一批上海商人做生意,
他被這批商人聯合謀殺了.
最年輕的公孫先生,十年前住過台灣,後來到敵後匪區滲透後來被共產黨處決.
 
或許,小說之言未盡可信.可是,我總認為比正史還可靠.若是搭配著,許多老一代的回憶錄.那就像是米酒頭配花生,品嘗起來很真實,不輸給xo搭鵝肝醬般的精緻正史.
 
記得,台北市南港區曾經有一位區長,陶先生,(南港誌)以及他的回憶裡說到,他在大陸淪陷共產黨之前,曾經是熱河省承德縣縣長,民國三九年逃抵香港,困居摩星嶺及調景嶺,民國四十年,奉准由香港來灣,剛到當時的台北縣南港鄉時,待業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才得到鄉公所雇員的職缺,當時心喜若狂到極點.
 
我不曾向這位長者請教,是如何取得這保警職位,不過,我倒是看過他的身分證,寫的是平江高中沒錯.我忘了哪本著作說的,民國三十九年之後來灣的大陸人,可以由五位聯名證明,就可推定學歷為真.或許是這個辦法吧.
 
和平島 ,也就是老一輩人所說的社寮島.1885年左右,在英國人陶德(John Dodd)筆下,被稱為棕櫚島.但是,我最近幾回,回到和平島 踏看長者的故居就是沒找到棕櫚樹.倒是有找到民國初年間曾經在此一遊並寫下遊記的日本作家佐藤春夫所記錄的媽祖廟.
 
這位長者的台灣太太昨天告訴我,民國四十九年,她母親經由一位住在基隆市區博愛團的阿姨介紹,與這位長者成了親.
 
博愛團是日本時代由九份顏雲年與林熊徵、辜顯榮..為貧苦百姓興建的集合住宅.
 
我問說,您厝內當時是不是日子很不好過.她很驚訝地說,汝哪知呢?我說,當時過得去的人家,是很少下嫁給中下階層的外省仔人.她說,沒錯.
 
這的確是如此,除了228事件之後的民族因素外,誰願意將女兒嫁給一位隨時要反攻回大陸的異鄉人呢?
 
記得,張騰蛟先生民國53年左右,在(初進岳家門)短篇小說裡描述道:一位世居台灣的本省人岳父,嚴正地向書中,月薪390元的上尉求婚者,宣示他女兒三不嫁,不嫁窮人,不嫁軍人,不嫁外省人.
 
這位長者是如何打動岳母的心,是不可考了.而這位長者太太今年80歲,也忘記了她阿母為何作主將他嫁出去給這個從未見面的先生.只記得,聘金是六千元左右.沒有作大餅.請了30桌,一堆講話像阿兜仔的外省仔人.
 
這位長者太太還說,結婚後三年,就向一位外省人,開1500元買下一塊百外坪可以看大港海,看到仙洞巖 的菜地.我日時負責整地,檢拾石頭,到了晚暝,阮尪接續著將石頭扛到海邊擲,大約三個月後,才將地整平.於是,阮尪就從台灣造船廠的垃圾廢料堆收集來的柴板,雇工起厝.因為是國有地的違章建築.所以三番被政府派人來拆厝.一來就是2,30人.那時候,為了保住家園,我就手牽著三歲養女,抱著一歲養子坐在牆角內.拆了三番,政府的工人攏故意沒完全推倒.於是,每番,第二天,阮就會將倒下來的牆再扶正.到了第三番煞,有人教阮要找議員幫忙.後來,門牌號碼就申請下來.而這位議員也不肯收他們的禮物.
 
我問說,那這位長者不是就是一位保警嗎?為何不動用自己的基層警界的人脈?她說,我也不知道.
 
這時,我記得,年幼時,曾經聽過這位長者說,在台船公司整地時,常常挖出很長的手腳骨,研判起來應該是西班牙或是荷蘭人.於是,我就問她說整地時有挖出這種人骨出來嗎?她說,阮這塊地是沒有,但是隔壁是有.有頭殼也有身軀,恐驚有七八副.但是,跟咱人同款吋尺,並沒特別長.
 
我問說,那這些遺骸呢.她說,當時另外一位齊姓的外省保警,揀揀作七八擔,擔到海邊囤海去了.
 
將先民的遺骸倒在海裡?她看我一臉驚訝,說,那些外省仔真梟雄,打日本打共產黨,打到甚麼攏不驚,沒錢沒地起大眾爺廟,乾脆放水流.
莫怪,她放低聲音說,隔壁厝邊來來去去幾若家,沒有一家是安寧的.
 
我又很好奇地問,賣菜地給他們的那個外省仔人是何等大人物?哪有這片大的地好賣給左鄰右舍?
 
她說,這個外省仔人較早來,也是台灣造船廠的外省工人,初初到,就圍了三千坪的山坡地,割一割,就賣給許多外地來的人,包括外省仔,中南部起來討吃的,中壢桃仔園的客人仔,南方澳 仔來的討海人.四海五路,甚麼人攏有.阿山政府牴來時,敢揀得就揀去配,國有地,歸個山汝若是敢佔,攏是汝的.這個外省仔,人真是好,是阮這裡通早有冰箱的頭面人,熱天時就會將冰箱裡他們自製的冰棒包,分送給厝邊頭尾.
 
這我記得,我也曾吃過那冰棒袋,也在他家裡看過史豔文大戰藏鏡人.那時,我總是會將藏鏡人當作毛澤東,而史豔文當然就是蔣中正.我還記得,我將這個想法,告訴過這位長者,這回,長者到沒有再說,電影都是假的那些話語.
 
我就是那個年代,這個年代恐怕至少延續到民國65年左右吧?楊逵先生1974年的(冰山底下過活七十年)的散文裡,這樣說他讀小六,11歲孫女楊翠的演講:我門時常看到有許多人成天在街上混,不務正業;不是小偷,就是強盜;不是在酒家進進出出,便是賭博.要是政府沒有能力使這些害群之馬回頭,國家有再多的人民,多大的財富,也是無法挽救正在患難的國家.
 
不過,楊翠小妹妹的這番話,看在熱愛和平島 的我,倒覺得很像當年島上的現狀.民國五十六年左右,長者就被里長欽點成為鄰長.那時,鄰長最大的好處是有免費的中央日報與民眾日報可以看.
只是,我到現在還是不了解,這兩種報風迥異的報紙,為何會湊在一塊送給里鄰長?讀中央日報會覺得復興在望:讀民眾日報卻會懷疑它是不共匪同路人辦的.小一就愛讀報的我,卻是這樣明白甚麼是龍蛇混雜這個成語.因為,兩大報最大共同點,總是這樣形容和平島 ,而和平島 的確也常因為殺人,小偷,強盜,放火,而上地方版.不過,欺負女性的案子不曾有.
 
而我,也幾次看到警察將長者附近的年輕人上了手銬,手銬還貼心地蓋著黑衣服,現在想想,這在那不講究人權的年代還真是少見。帶在路上走,邊走,警與匪還邊聊著.
 
有一天的早晨,就是這個景況,衣服內的微微露出的手銬陽光下銀亮。
 
傍晚,長者下班後,聽了我的敘述,.他也沒說甚麼,就帶著我去拜訪山上那位年輕人的家.年輕人的父母親都是在台船廢料場檢拾廢料裡的鐵屑銅末的拾荒者.
 
這位長者的台灣話說得真是好,而那位客家人的台語卻不是那麼輪轉.於是,國台客語齊發,只是桃園與湖南口音猶在.滿熱鬧的.長者的國語有時很讓台灣人一頭霧水,例如,長者會把(我的鞋子)發音成(我的孩子),(上街)說成(雄該).所以他乾脆學講台灣話.只見那位客家阿伯一會憂,一會兒喜,好像還頗引以為傲似的.他們就配著花生,喝起了米酒頭,最後,客家阿伯在這位長者的堅持下,收下了長著準備的壓驚紅包.而這位客家阿伯隨手拿起了一顆綠蠵龜下在和平島 海邊的蛋,給這位長者,說,補一補,補一補.這個只有我知道哪裡有,而且每窩蛋,我都拿最小的一顆.也順手拿了一些去掉膠外皮的銅線,說,小瘦牯,拿去跟賣麥芽糖的阿叔換糖吃,今天辛苦你啦,小瘦牯(這三個字,久了,不確定是不是如此稱呼我?).
 
我那長輩回到家中後,拿了二十元,要我到柑仔店買了幾斤純白逢萊米.隨即要我送到客家阿伯家.我很納悶,為何不送營養米呢?那不是比較澎湃有誠意?長輩只是笑笑沒說甚麼.
 
甚麼是營養米呢?這位長者的米,總是吃,由和平島 海軍贈送配發給附近窮困居民的軍用米,只是顏色有一半發黃了,這位長者都說,那黃色是有營養的象徵.
 
好高興,第二天放完學,中午就在巷口等待麥芽糖阿叔騎著自轉車的到來.我曾經除了立志從軍當軍人外,另外一個心願就是當麥芽糖人.從軍,可以保家衛國,麥芽糖,可以帶給小朋友歡樂.麥芽糖的鐵盒放在把手的前方,而裝廢銅鐵酒瓶的籃子就放在後座.小朋友或許沒有零用錢,但是只要肯到台船廢料場檢,就可以幸福地換一口麥芽糖.那不是,也符合國父說的,立志做大事不作大官嗎?
 
等啊等,等到下午四點半,才看到送中央與民眾日報的送報伯伯騎著自轉車的到來.今天看樣子,麥芽糖不會來了.於是,回到長者家裡,就見到了那位送報伯伯坐在用粗細不同的鐵線綁著以防崩落的竹椅上.
 
那陣子,送報伯伯都會在下午五點左右,等候長者回來.而這位長者總是會陪他坐一會,然後,彼此以台灣話或者是筆談的方式聊天.從來沒看過送報伯伯說過一句國語.而長者總是會請這位伯伯一起吃晚餐,晚餐裡除了營養米煮的地瓜飯外,還會有一碟辣椒,還有一片送報伯伯專屬的臘肉.那臘肉可是讓我流口水的人間極品.
 
我就翻開報紙一看,當然先看中央日報,到了地方版,一則頭條,標題大約寫著,悍警制伏惡盜,
內容是,龍蛇混雜的和平島 ,經過多日埋伏,兩位英勇警察強力制伏拒捕的兇惡殺人犯.該殺人犯砍死某位黑幫老大,逃亡至今......
 
我一頭霧水,看看地址,也沒錯啊.我想問這位送報伯伯.他卻只顧著口中念念有詞,右手彷彿寫字般地運筆著.老毛病又來了,我也就沒問.這件事,我就放在心裡好久,這幾天,我再回去舊址尋訪時,發現已經沒有他們的舊居,變成了一座王爺廟的廟地之一.不知道那位惡盜淪落到哪裡?
 
長者的太太也不知道,只是她說,二十年前,後面中壢來的客家鄰居,才十七歲,就被七八個少年仔,劈死在那間被發現許多先民的遺骸的厝宅前.那一年,這位長者已經去世了.
 
那位十七歲的少年,我也認識,排行第六的他,我印象是靦腆的少年.還常常在寒冬的夜晚,與捕鰻魚苗的爸爸,撐著大網,在曾經有綠蠵龜的和平島 海邊,在海水淺處游移撈捕,後來舉家搬到八斗子 .怎麼又會回到舊居而被殺了呢?
 
十七歲,我記得,我十七歲那一年,正是悲慘的越南難民四處海上漂流.真假難辨的海南血書正在台灣傳閱著.我將中央日報的海南血書內容問這位長者,您當時是如何抵達香港的,他笑而不答,如果給您一個海螺您也會寫血書在襯衫上,然後塞進去嗎?他還是不說.我問他十七歲時,您作甚麼事呢?他還是不說.
 
記得我十歲左右,有一天,晚餐是煮麵條,煎了一大盤荷包蛋,這位長者,還特別炒了年節才有的宮保辣雞丁,螞蟻上樹,自己醃製的辣豆腐乳,辣蘿蔔乾,醃辣白菜乾,款待那位送報伯伯.送報伯伯只顧著喝長者自己釀製的湖南米酒,只是,很意外,竟然開口說著不怎麼標準的國語,只是說的是,承蒙,承蒙.而這位長者講的還是有口音的台灣話,無免客氣無免客氣.之後,就是各自喝著米酒頭配著花生米.沒有再筆談了.那時這位長者已經六十五歲了,送報伯伯,告辭時,說承蒙照顧.這盛筵是巧合嗎,如今思考起來,很怪。
 
這場景,我忘不了,但是我不懂.而且也不懂得問,為何長者會款待這位送報伯伯呢?這位台灣人,從此再也沒見到了.
 
直到十二,三歲那一年,我才有些領悟.那時,這位長者本身已經貴為國民黨的小組長.我對這種會議,總是很期待,因為桌上總是會有五顏六色的糖果餅乾與會冒泡的汽水.我偶而會見到一兩位本省人參雜在外省叔叔伯伯之中.其中一位本省人,氣質真是儒雅,新來的那一天,不停地彎腰鞠躬,猛說會好好學習.散會後,起身退到牆角,頭微微低著,兩手掌微貼在大腿兩外側,站著,不知所措地,去留俱不敢.這位長者趕緊讓他先告退.外省叔伯之後就閒聊,其中一位說,和平島 真是龍蛇混雜,竟然也有思想有問題的人.
我們最好離他遠遠的.只見這位長者趕緊拿出自製的米酒說,要好好待他要好好待他.那位叔伯說,怎麼帶啊?萬一也把我們帶進深淵裡.
 
我到現在,還是不能確定,長者說的是(帶)還是(待)?那位氣質儒雅的台灣人又曾經有何遭遇呢?
 
只是,我知道,這位學習者,失業一陣子,後來在基隆市仁愛市場擺攤賣綠豆湯.而長者總是每個禮拜從和平島 走到仁愛市場買個一兩碗,又再走回來.來回怕不有十公里遠.冰的熱的回到和平島 都涼了.問他為何不坐車,他說,運動啊.其實,我們都知道,除了有時間,他也是捨不得公車錢.
 
我當時說有好身體,才能反攻回大陸嗎?他又不回答.
 
今天,仔細回想起來,他似乎不曾說過反攻大陸,甚至每年總統蔣公的壽辰,也不見到他去參加遙祝.這我實在不能理解.記得,民國六十四年總統蔣公駕崩時,我佩起黑紗布,難過地去安慰他,他還一眼茫然地問我說,小仔仔你怎啦?有人欺負你不?我那時,國二吧,氣他不以國家興亡為己任,領袖仙逝了,還問我為何心情不好?不過,他還是好脾氣地問我要不要吃麥芽糖?我心裡更加不快,我多大了?我都快成為一位革命軍人了.真是的,患難的國家就要更患難了,還麥芽糖?
 
長者是個謎?雖然很親近,如今想來卻很疏遠.脾氣好到讓我覺得是沒個性.看我生了氣,就只會哄我.他就是這副德性.寫到這裡,讓我想起那往事.
這個聚落的夫妻們,可能因為晨昏都在外頭工作,很少拌嘴吵架,要打要鬧,不是年節就是沒得出工的大雨天.而且不時行吵,而是打.通常都是阿姨們比較容易犯愁吧?愁大怨深下手比較狠.
 
長者家也不例外,記得剛懂事的12月送灶王爺的那一天,好像因為長者太太買了煤炭球起大灶,長者搖搖頭,,問了一句,怎不用我劈好的柴?費錢哪.惹火了她.彼此說了幾句,就聽到長者太太說,你擱應,你擱應.你台灣祖媽,三錢五文勤勤儉儉在累積;你無良阿山,三百五千恬恬偷偷寄大陸.長者的聲音就小下來不敢頂嘴了.只是,細下聲來嘴巴叨念著.
 
沒想到,長者太太還是聽到了,就將一把柴刀扔了過來,幸好長者司空見慣渾閒事,腰身一側就避開了.柴刀飛撞木板牆壁,摔到地面,當時的地面是土打的,但是還是可以聽到咚咚咚的三聲.長者落荒而逃,晚上開飯時,長者太太差我到海邊找人,她說去叫係個沒良心的腳色返來食飯,只會看海,一定又是在想伊大陸賢慧的阿山婆仔,x伊娘,騙我大陸沒娶,死阿山,死沒人哭的.
 
我到了海邊,果然在看海,他鬆了一口氣,好像逃家的小孩看到家人來領回一般地暗自歡喜.甚至還有些得色,彷彿很有面子地輕快著腳步.久久,擔憂地問,小仔仔,那柴刀有沒有缺了角?
 
真是沒有火氣的男人,當時心裡想.
 
但是,有一回,大約是小四左右吧?長輩住家所隔的一間通鋪,換成台東的排灣族一家四口來租.她們的孩子與我們同年齡.上同樣的國語課本.小孩子嘛,本來就跟狗兒們一樣,玩著玩著也會吵架.但是,那天才剛上完吳鳳被原住民射殺的課,我不知怎地,就脫口而出說,青番仔,青番仔,回到你們山裡去.而她們也愣在那裡,然後痛哭失聲.這時,長者聞聲出來,惡狠狠地告訴我,如果你被罵台灣清國奴或者是大陸外省豬,你會作如何感想?
 
這是,我惟一見到他發脾氣的一次.當時還不懂這位長者的深意,直到成年之後,才深深感到愧疚,是我這輩子最難過的一件事,而且無法找到她們,好鞠躬道歉.我怎會不尊重我們的朋友呢?或者說,不尊重我自己.20歲那一年,我有機會讀到民國六十年出版的(域外夢痕),才懂得排灣族的偉大文化,而猛然驚醒.作者是年輕的陳英雄先生,正是台東排灣族.他以樸實無華的筆觸,描述著他的族人.我總是在書裡試圖找到那兩位兒時玩伴的身影.
 
之後,那戶排灣族也就搬走了.我都來不及說聲對不起.快過年前,又搬來了一家阿美族人,其中,一位當完兵的年輕人,沒有回花蓮豐濱,只是因為沒車錢回家鄉.但是又不肯借錢,也不肯接受這位長者的邀請,一起圍爐.大年初一溜進管制區,跑去釣魚,用滿地爬的海蟑螂或者海蝕平台上到處有的紫菜,來作餌,釣到的魚,跟長者換了些營養米,自己用海邊撿來的漂流木,煮起三餐來,直到初六開工,拆船工寮開始供應餐點.
 
當時,那位長者說,小仔仔喲,這是不是一個偉大民族的縮影呢?
 
那位長者是民國75年過世的.過世那天上午,我恰好陪著他,愉快地聊著.他才告訴我,年輕時曾經從湖南東邊的平江縣,走船跑馬到四川的重慶去批買藥材,才發了家.我可不是共產黨所說的地富反壞右,因此,平江暴動的時候,才挺身對抗共產黨.沒想到,房產給燒了,被共產黨給俘虜了.與其他20人被綁在大糞坑旁.他眼看著,前面的人都被抓出去用刺刀刺死,而他被歸類為巨惡元兇,隔夜要送往縣城當樣板,半夜,情急之下,死力掙脫束縛,連著身上的綁繩,跳進糞坑裡.只能將眼鼻伸出,躲藏了一天一夜,才逃過一劫.
 
他還得意地說,老大人過世時,我極盡奢華辦後事,讓族人瞧得起.好感謝,那四川買藥,一路上的苗族,羌族,藏族...等等少數民族,讓他見識到甚麼是真誠與偉大也讓我賺到錢.
 
我在想,他是在向我暗示,希望可以風光大葬吧?這樣他就多了我這一張贊成票.我笑著說,您真是地富反壞右的小農民封建思想,而且不是彭德懷,還真是像毛澤東有政治手腕.
 
說說笑笑,握著我的手,突然,口吐白沫就往生了.
 
那一天他閉上眼睛的笑容,讓想起;我高中畢業時去報考陸軍官校的往事,很好笑,體檢那一關就因為鼻竇炎而不能成為一位職業軍人.將情況敘述給長者聽.長者聽了很難過.那是我頭一回看到他會難過的表情,好像他死了他的尊翁一般地哀戚.接著,就趕到菜市場買空心菜,地瓜葉,一包雞丁,一塊肉類的東西,問我知道這是啥東西?曉得不?我說不,他說可憐的小仔仔,連豬肚都沒吃過,難怪鼻子不好.就關起門窗和著辣椒炒.辣死人了,這味道飄出去,家家戶戶肯定會受不了.作好菜了,分一些給左鄰右舍,然後就要我放開胃來吃.只是,豬肚與鼻竇炎有何邏輯上的關聯?忘了問.
 
他也沒問我將來怎麼打算.我對文大學沒啥興趣,晃蕩了好一陣子,才重拾課本準備聯考.放榜那天,一早就看到他攤開了中央日報,他打開白天從不打開的日光燈,拿著報紙對著祖先牌位拜一拜,坐下來,拿出放大鏡,戴上老花眼鏡,就開始核對錄取考生的姓名,我心裡想,怎麼那麼迂,打電話報上准考證號碼不就知道了嗎?
 
於是,我就到紅色的公共電話筒打到廣播電台.我回到長者的窗前,他還在對,他分不清楚甚麼是甲乙丙丁社會自然組,就是按照報紙的排序一直對.也怪,長者的太太,也沒來跟他吼兩句或是指派他作東作西,而我也不想滅了他難得的操心,就在窗外看著閒書等著他.十一點半時,就見到他拍了一下大腿,笑開了嘴,趕緊轉身朝著他祖先牌位彎腰三鞠躬.趕緊走進房間,拿出皮夾,提著菜籃,走出門來,看到我.直喊著,我趕緊買菜去,等下可別亂跑.他從來沒有告誡我要好好讀書,甚至還告訴過我,學歷都是假的,沒用的.因此,我很驚訝他當時的笑容.現在想起來,就親像是過世時他那一霎那的開懷,這部分,改天再聊.
 
那一代人凡事都有所顧忌,而且,閒著沒事也要盤算未來.要笑得開懷,還真不容易.
 
 
說到盤算,事實上,他早在過世前15年就和同鄉們合買了一塊向南可以看到山與水的墓地.我曾經問他,幹嘛早早買,會不會觸霉頭啊.而且為何不像大官們朝向西邊的故土呢?他說,這裡是我的永久故鄉,只要有山有水,管它的座向?作人最好別麻煩人,更何況,這裡不是眷村也不是紅圍牆的傳統聚落,人多可以幫忙.早早準備,兩腳一伸時,身邊人才不會手忙腳亂.
 
這位長者83歲出殯的那一天,有一位他的86歲平江老鄰居,是民國38年就來台灣,爬到中階港務局公務員後退休,當我小時候,老是指著趙恆惕老省長寫給他那幾百個麻糬大的小字的長幅跟我說,死了後就歸我.他說,這個老傢伙,可厲害了,不僅會寫詩,還寫得一手好文章.20歲的時候就將鄉政府給接收了,收編了二十幾桿鄉自衛隊的槍,自己當起了自衛隊長,平江暴動時,組織許多(挨戶團),對抗共產黨.不知道殺了多少土八路.民國39年時,捨不得累積起來的財富和妻兒子女,誤以為共產黨像日本鬼子,沒多久會被中央政府趕跑,才沒先溜出大陸.如果,早點來,以他的能力那就不一樣的局面了.
 
很可惜,當時沒想到,該請教這位86歲的長者鄰居,民國39年到民國42年在做什麼?怎麼能沒被鎮壓而死?有組織游擊隊抗日嗎?怎麼抗的,還是假借抗日順便魚肉鄉民?又是如何逃亡到香港?
 
然而,如今想來,早到又如何呢?難不成,開得成龍天樓?還是佔地為王?只是,當時有些震撼.這位長者還曾經這麼剽悍?江湖老了那漢子,還是過世前,他常說的,台灣是他永遠的家,因此,才會隱忍委身草莽中?那麼珍惜而沒有火氣?當然這都只是我的猜想.成天不是修修補補那屋子,就是寫著毛筆字.就是沒看過他寫過詩更不用說文章了.不過,那個年代,不是很多人也因為動筆為文,遭了冤,而被離得遠遠的?
 
想想,他是對的,離政治遠遠的,才擁有了美好的晚年.兩個孩子(收養來的一女一子)與台灣的太太陪伴著他,不是也很好嗎.我每年都到他墳前探望,那些台船保警也葬在附近.只是都是單身,略顯淒涼而已.想到齊姓保警也在其中,我不禁笑了出來,明年一定要去鞠躬致意.好傢伙,好狠,敢將先民遺骸放進大海裡,進行海葬.我收過他包的過年紅包,記得他總是很慈祥地說,小仔仔,好好讀書,我死了後,記得給我燒炷香,送我到山頭.他86歲時離開人間,我這幾年,把他給忘了.
 
今天離題了,本來想回覆那位我尊敬的二手書的老書蟲,好好向他報告國際電影十周年創刊號裡,,關於國泰電影公司在新馬地區的發展經過.改天吧.那些,都有文字記載,假不了,可以不急.
 
不過,寫到這裡,突然想起來,有文字的,都假不了嗎?都敢殺共產黨了,難道不會騙國民黨?搞不好這位長者的平江高中學歷也是假的?
 
真是的,不禁拍自己的頭,我的思想不就和那位,不讓楊逵先生為自己多陳述辯解,的軍法官一模一樣?我心中還殘留著小警總.真是的.
 
在(我的三十年)散文中,楊逵先生有一段回憶;民國38年4月6日,楊逵先生與妻子葉陶女士還有五歲的么女被黑頭車帶走,換了幾個機構,關了一年多,才被軍法處判處十二年徒刑.審判時,軍法官說楊先生不滿現實,所以是左傾.過去楊先生會抗日,所以就會反抗我們的政府.認定楊先生以文字為叛徒作有利宣傳.
 
江湖艱險,人生實難.不管電影是不是假的?我想,我那位長者,以他的方式,度過真實的一生.
故舊天涯三杯酒,不知道他們在半山腰的墓地,看山看水,還望鄉不?還是,待過了四十年,這裡,已經是家鄉.
趙恆惕的那幅字,現在也不知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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