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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來到台北市杭州南路二段收購二手書.
爬上了公寓五樓.開門的是一位老榮民.牆壁上還有一幅大國旗以及一張北港朝天宮 為背景的全家福相片.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一面牆,怕不有一千五百本,除了經史子集,還有許多有關於台灣的文學,宗教與神話.新舊都有,甚至,民國九十一年版李榮春先生的八冊全集都赫然在架上.
心中不禁狂跳,好懷疑,這些都是要割愛的書嗎?
他倒了一杯茶給我,然後說,今年八十歲,獨生兒子在美國工作,最近常回來台灣陪他,一陪就是三五天,不得不整理房子好讓他一家子人住.剛好,我的老長官也曾經讓你收過書,就給了我你的電話.請你幫忙.
我連忙說,非常謝謝,我們談了一下他的老長官.我便說,,請問您架上的書,都是要割愛的嗎?您確定嗎?像.....李榮春全集也都是嗎?
他笑著說,別再叫我考慮,再考慮我又捨不得就給全留下了.
我看他一付義無反顧的神情,好高興我的好運道,輕輕地脫口而說出台灣話,夭壽喔,寶死啊,
一說完,我就摀住嘴吧,心想,糟糕,怎麼可以在老人家面前講夭壽與死這個兩個詞.
看他還是一臉笑意,我才慶幸,還好,他是老芋仔阿伯,聽不懂台灣話.
這想法才閃過,沒想到他說,的確,這些書都是夭壽好.
那個"夭壽好"還是道道地地的台灣腔.我不禁一愣,懷疑地看著他.
他說,這句話民國四十年,他就說過,而且還是在大過年.那時候,台灣人只要是過年過節都很瘋狂.雖然光復五年了,市街上還是可以見到美軍轟炸後的殘磚破瓦,鄉村依然是編茅的茅草屋,可是一定是大魚大肉的大拜拜,而且四處拉親朋好友來作客.我那時候,就曾經被請吃迎媽祖的大拜拜.
我說,可是您怎麼會是親朋好友呢?而且,您為何有那麼多關於台灣的書籍?
他說,民國八十幾的退休那幾年,才發現自己對台灣很陌生,畢竟這裡住了快四十年.
我說,那您是跟部隊來的嗎?您那麼年輕,應該不是青年軍吧?
他笑著說,我是貴州開陽縣人,民國三十六年國民黨與共產黨打得兇,我被徵召入伍,那年十八歲.
我說,您才十八歲,就被徵召?您沒想過躲起來嗎?
他說,戰爭是可怕的,但是,最可怕的是戰爭背後這個"國家"兩個字..那時候,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家裡有五個兄弟,所以,最年長的大哥與排行第二的我就從軍,躲都不能躲,躲了,鄉公所的人天天來,家裡的人誰受得了?躲了,還不是更小的弟弟來遞補?更何況,不愛國是會被判軍法的.
我說,那您的大哥也到台灣了嗎?
他說,大哥一點消息也沒有.從此也都沒有回到老家,估計是早死了,只是何時死在哪裡?國民黨與共產黨都沒有資料.
他黯淡地說,那一代的老天爺開我們的玩笑,兩個黨都知道你家裡養了幾頭豬,好抽稅,;有生了幾個壯丁好抽兵,但是當兵後"是否死亡"這就便成不可考.我是個農夫,當時根本不識字,來到台灣參加軍中的識字班,識字了,第一件事就是在台灣最大的報紙,新生報,登廣告找大哥,就是沒找著.兩岸開放後,也是趕緊寫給貴州共產黨的統戰部,也是沒下落.
我說,您怎麼會想到要識字呢?他說,識字好喔,戰爭的時候更好.
我好好奇,他說,民國三十六年我成了國軍第七十五軍,軍長是湖南人的唐振寰,(按:當時沒作筆記,我的記憶可能有錯)我們這個部隊傷亡不大,因為總是晚了一步,我們趕到徐蚌時,徐蚌會戰結束了,中央政府已經慘敗了,就一路逃,逃到廣東,共產黨來了,又逃到廣西,廣西待不住又逃到海南島.有時候有草鞋穿,大半時間都赤腳,只有戰友們陣亡了,才可以從有草鞋穿的死難者的腳下摘下來穿;有一餐沒一餐,吃的都是稀到不行的稀飯,菜就別說,頂多是見不到肉絲的湯.轉進到海南島,島上不像台灣,那裡有許多土共,常常放冷槍,射暗箭.常常隔夜醒來,戰友們的腦袋就離了身,大家疲累睡死了怎麼被砍的都不知道,於是,活下來,識字的就遞補升軍官,不識字的就佔士官缺.戰爭是很可怕的,就只有升官這個好處.
他說,後來我就火了,同樣是當兵,為何只能昇士官長?但是識字後,也沒甚仗好打,我從大陳回來後,還是掛上士官的領章當駕駛兵.
大陳島?
他說,他在大陳足足待了兩年半,最後一個月的那幾天,共產黨的飛機與船艦常來轟炸,最後蔣經國就來帶我們與老百姓到台灣.
我笑著說,您們這些老榮民也真是的,那時候的國防部長是優秀的俞大維先生,並且有第七艦隊保護大家過台灣,而您只記得太子蔣經國先生.那時候,他不過是總政戰部主任.
他也笑起來了,說,俞大維顶是好的喲.只是我忘不了,撤退前幾天,共產黨早上才對上,下大陳島空襲猛丟炸彈,軍艦也猖狂地,不分軍方與民間建築,團團圍住猛砲轟.死傷了不少人,直到中午才罷休.
可是蔣經國下午就乘著小型的水上飛機,從台灣來到了大陳港,馬上換快艇,巡視上下大陳島一圈.你說,現在全世界的政府官員只會參加支持者的遊行,誰敢進入敵對陣營裡的大門口?更何況對面的一江山島,兩個月前才被共產黨佔領,島上所有軍人全部陣亡.
他嘆口氣接著說,你說好了,這是不是讓人欽佩,就算是作秀,也要有那個膽.你教歐巴馬到古巴,阿扁到金門,小馬哥到馬祖,通通乘坐小砲艇繞一圈看看,看他們敢不敢?
於是,我們聊起了蔣經國與暫居大陳的黃八妹,還有沿海的民間海上救國軍.
聽著聽著,我突然想起了當時二十四歲官拜少校的周光斗先生所寫的" 從夾縫中走過--我的回憶錄"一書中,提到的""1955年元月二十六日,大陳專員公署貼出佈告,大意是告訴民眾,"願意疏散的話,馬上到專員公署登記.政府準備船艦接運到後方去"只是含糊其詞的,並沒有大陳撤退的詳細說明.島上仍是謠言紛傳,人心惶惶,政治部主任兼大陳專員公署專員沈之岳,要求所屬採取一切措施澄清謠言,安定民心:宣傳這一方面,這個宣導工作自是份內的工作;另由行動組清查潛伏的"匪諜",夜間偵訊,筆錄口供,將這些嫌疑犯一律採"自己挖坑自己埋"的方式處理."真的有那麼可怕的事情嗎?
他說,這就是戰爭的可怕,戰爭是你死我活的,倒楣的是老百姓,不過,那時候,不這麼處理,難保台灣不會變成海南島,為了讓一萬多人平安撤退,政府只好這麼做了.
他看到我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情吧?他接著說,戰爭是可怕的,沒有經歷過的人卻最嚮望戰爭來解決爭端.台灣人是幸福的.我都在想,是不是因為台灣人拜拜很虔誠,感動了上蒼,才會五六十年來沒有戰爭.你知道嗎?台灣最近軍中不是烏漆嘛黑嗎?我跟你講,戰爭的時候更是見得不人.我們的軍長,俞大維以及蔣經國算是好的.我就拿蔣經國來說好了,大陳島全部居民與部隊撤退後,最後一面中華民國的國旗就是他與斷後部隊升上去的.
我說,看來,您還是忘不了蔣經國先生.接著,我說,周光斗先生對蔣經國總統在大陳島的敘述與您很接近.不過,那時候大陳島還有土共嗎?
他說,我沒遇到過,我是被分配到民宅裡居住,那時候阿兵哥真的做到了不拿一針一線的境界,不再像大陸時期那個樣子.我到了台灣後,還常常跟他們見面,你知道嗎,他們是以海為生的,在國共戰爭的大陳島的日子,並不好過.到台灣居然買了房子.看到他們過得去,我心才放下來.一萬多個老百姓被撤退,他們都紅著眼,有些人低聲哭泣,有些人癡呆失神,那個情景真讓人心酸,那可是他們童年的家啊,甚至有些老人家預備百年後的棺材還在大廳裡炫耀著.你說,戰爭是多麼可怕呀?
說完,我們一陣沉默,我不知道他想到甚麼?而我想到的是,他不是也離家六十幾年了嗎?
我問他說,你有回老家嗎?他說,有啊,但是只有回去一次.我說,怎會那麼少呢?他說,回老家很花錢,而我的家在台灣,我台灣太太過世了,我也不忍心早晚沒有人燒個香給她.
我連忙說,很抱歉.
他說沒關係,走過戰爭的人是不忌諱生與死的.
我問說,你怎麼會認識您的夫人的?
他說,是介紹的.我那女人雖然娘家裡窮,常常赤著腳,過年與拜拜的時候才會捨得穿上喀喀喀的柴屐,卻很有禮貌有志氣.那時候軍人待遇很不好,但是她不准我凱公家的油,鼓勵我考公職人員,後來考上了,到陽明山的國民大會附近的公家機關當送茶水的.在旁邊的新園街住的時候,他總是會做些手工加工,貼補家用.牆壁上這張國旗是她幫我買的,那張相片,是我們全家人最後一次到北港朝天宮 拜拜.你知道嗎?台灣就是因為有拜拜,媽祖才保佑我們沒有戰爭.
我笑著說,對啊,台灣是眾神保佑的國度.他說,對啊,對啊,真主阿拉,上帝耶穌都是.
我們笑了起來,他說你知道嗎?我到台灣才懂得笑,我們那一代人在戰爭下連笑都不好看.我好希望台灣不要戰爭了,不過,如果必須戰爭,那麼我希望是全台灣人有共同的決心才可以,你知道嗎?抗戰為什麼會成,剿匪為什麼會敗?就是在全民的決心兩個字.台灣獨立的話,共產黨肯定打,但是,我們台灣人,尤其是主張台灣獨立的人是否準備好決心上戰場?我不喜歡台灣獨立,我們都是中國人.
似乎有些沉重了,我們又沉默下來,我們不約而同地看著牆上那幅中華民國國旗,他歎口氣說,但是,如果真的發生戰爭,我還很硬朗,我一定會要求上前線,保護我們的國家,誰也不能侮辱那面國旗,你知道嗎?一百年來,多少人為了這面國旗而犧牲?
我說,您不是說戰爭很可怕的嗎?他說,是很可怕,可是戰爭一開始,我們也只能向前衝,至於是不是政治家的陰謀,他們會不會因此撈到好處,就沒辦法管了.我曾經效忠這面國旗,不管藍綠政黨,我們老兵都不會讓祂倒下.
時間不晚了,該赴下一家的約了.喝完我那杯茶,很快地呈上酬謝金,收完書,向他告辭,臨別時,他問我你曉得李榮春不?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他一開頭說被請拜拜的事情.我說,知道啊,我很喜歡他的樸質文筆與那股創作的憨勁.他的小說中,我尤其喜歡"太平街"一書中,描寫宜蘭頭城的拜拜,典當衣服大請客的那一瘋狂鬧熱的景像.
他說,民國三十九年,我從高雄左營,調台南,彰化,民國四十年來到北海岸的老梅國小附近.那時候,閒不住,一放假就往腳踏車店租腳踏車與戰友們四處閒晃.是百合花剛開的季節,嚇,滿天的炮竹,長長的迎媽祖隊伍,滿街喀喀喀的柴屐聲.那時候大家很窮,關老爺佩的關刀還都是竹子加木板做的,那時候我還年輕,非常好奇,在隊伍裡跟著走,最後來到廟埕前看歌仔戲與布袋戲,老百姓看到我們,就要我們吃吃免錢的平安飯,我們那時候臉皮薄,那敢喔?
我還記得,有一位老百姓說,今天先別反攻大陸了,先吃些媽祖請的好料.大家哄堂大笑,那平安飯可豐盛了,各種小吃更是多.就在吃的當頭,來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當地人,滿臉的縐紋,皮膚黑得像有光澤的黑炭,一看,就知道這是標準的農民或者魚夫.拉著我和同伴,咕嚕咕嚕的聽不懂他說些甚麼?
剛剛那位說今天不反攻大陸的年輕同輩人翻譯後,才知道是要我們去吃拜拜,給他掙些面子,因為他的房子在庄仔尾,客人都被庄仔頭的住戶搶光了,輸人不輸陣,直拜託我們,還告訴我們這是軍民關係的工作項目,算是出公差,可以請公假.
一到了那邊,茅草屋下,天哪,雞鴨魚肉,那可是那時代最缺乏的.他說完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乾了三杯當時最好的紅露酒與遞上了香蕉牌香菸,就又轉頭去街上拉客了.
那時候我們,雖然部隊裡的政治指導員曾經說過民國三十六年的二二八事件,導致本省人不諒解,有教我們注意自身安全,我們還是跟著走,更何況在台灣待了一年多,這裡的老百姓比大陸與海南島友善多了,至少沒有放暗槍,射冷箭的.後來,我們怎麼回到營區都不曉得,衛兵說,是那位農夫用牛車將我們與腳踏車,一趟一趟像載豬一樣載回來的.
他懷念地說,吃喝得好痛快,大家都醉了.其他的台灣人,知道我們是大陸人,便跟我們說起國語來.最後,大家醉茫茫地,將兩隻手的食指與中指併攏,敲著桌沿,朗誦起自己改編自民國三十四年剛光復時,台灣人瘋狂學習祖國的國語中,國語教材的第一課,內容我忘記了,大約是:
我是台灣人
你是台灣人
他是台灣人
我們都是台灣人
我說,這段課文,我好像在東方白先生的自傳裡讀過.
這位老先生又說,抗戰時期在大陸的台灣人不敢自稱台灣人,怕被誤會是日本人.
我說,的確,李榮春先生的"祖國與同胞"這七十萬字的小說裡,也是這麼說,台灣人大部分都是自稱福建人或廣東人.而他們彼此間自稱番薯仔.怕被大陸人誤會為日本人派來的間細,或者被看作日本人.
他很高興,接著說,當時,我好感動,他們當我是台灣人.稱呼我"少年芋仔",當我是一家人.現在,我老了叫我"老芋仔".從來沒有人叫我"阿山仔".後來,蔣經國不是也說,我是台灣人嗎?我告訴你,搞不好他也吃過善良台灣人的大拜拜.
他看著牆壁上那張全家福的北港進香照片說,那一回吃大拜拜,我聽到台灣人都會幫別的客人夾菜,同時說,這夭壽甜,這夭壽水.我就學會了這一句,從民國四十四年從大陳回來,與台灣人接觸就稍微多一些,我就常常拿來炫耀給台灣人朋友,他們聽了都誇我說,汝夭壽鰲.這就變成了我的感恩語言了.我是在民國46年送完灶王爺的隔天結婚的,大年初二順便與新娘子回岳家作客與拜年.
那是大過年呦,我就在"作客宴"上,親友客人面前說,我真歡喜,娶到夭壽水的牽手,還有夭壽好的丈母和丈人.
我聽了哈哈大笑.拿起了一本剛剛放進箱子的一本書.那是黃順興先生的前妻寫的,她說,她是台灣彰化人,但是十八歲以前都是在日本成長與受教育,民國三十六年左右才回到台灣,完全不懂台灣話,很快地與同是彰化人的黃順興先生戀愛結婚,黃先生的大哥常常將台灣三字經掛在嘴上,對著她與眾人說.她誤以為那是敬語,大過年那一天,就在廳堂上,看到大哥來了.她就兩手放在膝蓋上,九十度鞠躬,然後恭敬地說,xxx.
我說完,他笑岔了,喘個不停,害我嚇翻了.
我說,這不成,不該在您老人家面前沒大沒小.
他用台灣話與貴州國語夾雜著說,夭壽喔,你讓我回到五十年前了.
不能再聊了,他很高興地說,嗯,這幾天我要到彰化那些大,小舅子家,去問後他們順便到北港拜拜.
我說,您是台灣人了,可別用錯敬語了.
他又笑了起來,那純真笑容還真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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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23 lobo於立立二手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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