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隱私與安全，以下筆記有所更動與隱匿。）
女士說：
”我是平溪區十分寮平湖村坑頭的山頂出世，九份大竿林媳婦，瑞芳侯硐媽媽,婆婆和阿祖。深山林內。 坑頭整個山谷像是楊桃果實的五星瓣尖,v字型的陡深。陽光照射番子寮溪溪水的時間只有正中午左右。坑頭有一座三功煤礦（ 後改名重光）。民國36 年次。我們的家是”竹屏仔厝”（ 竹編夾泥厝）。蓋上一層又一層厚芒草的屋頂。稻穀殼，稻桿，桂竹，黏土，.... 石灰混製成的牆壁。每一戶幾乎隔一座山頭的散居。我們家的後方有水溝，是番仔坑溪的支流。前後埕，前埕比較小，五個礦車大，後面比較大是用來曬稻米用，二十坪。世居好幾代。”
”一條龍三間起，大約十五坪。中間是正廳。左側是房間，分成地面層和軟樓層： 軟樓層是一排竹管上面鋪一塊塊的木板子；我們一家十個人就住在這個房間裡。右側是廚房，工具，洗澡等等用途。屋內所有地面都是泥土夯實的, 坑洞很多。廁所是茅坑，當然不是衛生紙而是竹楷子。豬寮，雞舍就在旁邊。蛇，蜈蚣，小土蜂，老鼠常與我們共居。貓和狗瘦得看得到肋骨。”
”竹林，果園和山田（ 梯田） 總共三分地。老鷹常在天空找機會對小雞出手，惹得母雞焦躁地將孩子趕到羽翼腋下。果子狸在黃泥土挖秘密通道，山田裡有田螺，鱔魚，泥鰍； 門的前和後有楊桃，柚子，香蕉。是一幅畫，但是就像礦山裡的大部份農家有一股不安的氣息。那是因為務農兼礦工。”
“煤煙” 作者夏目漱石，另外一本”從此以 後”小說，裡頭的的主角代助說：
“俄國文學中的不安,起因於天候和政治的壓迫。.....，以鄧南遮為代表的義大利文學中的不安,則是起因於徹底堕落導致自暴自棄。日本的作家喜歡從所謂不安來描述社會,不過是拾人牙慧的舶來品了。”（ 林皎碧翻譯，頁84, 大牌出版）
不知道這位女士所說的不安是不是指煤礦工經常面臨死傷嗎？ 女士說：
”就是搞不懂，1950 年代整個十分國小學區，每個農家這樣窮赤，就算精壯成員全投入礦業還是這麼辛酸。我們家裡的傢俱幾乎都是竹編或是木頭等自製品。只有一張四腳桌是上好的木頭做的，非常沉重，傳了好幾代。甚麼木頭我忘了。那是家裡最珍貴的財產。是神主牌之前的供桌。還上了黑漆。”
”我十一歲才進入十分國小就讀。家裡經過坑頭，奇岩，大厝走到學校要兩個半鐘頭。為甚麼那麼晚讀書？我想那是因為我爸媽捨不得我七歲要走那麼遠的路。十分國小是輪流上課，也就是各年級分別各三天上課； 不像都市國小天天上，但也不是混合教學，兩個年級同一個教室由同一位老師一起上的那種。我很會讀書，第一或第二名。鄰居是在另一個山腰，距離我們家要二十分鐘徒步路程。雖然不安，但是父母親還是很喜悅的。”
”畢竟，他們從世襲好幾代地的佃農身份掙脫了。在平溪侯硐等等山區，沒甚麼工作機會。而且，做煤礦工是現領； 怎麼說呢？就是今天入工，明天就可以憑藉卡魯仔（ 賒帳紀錄卡）去礦業所屬或配合的調進所買東西賒帳，領薪水時再扣除。1950那年代 之前女性也可以入坑 共同或是獨立挑起養家責任。為甚麼獨立？ 先生或是爸爸哥哥死於礦坑或是受傷臥床之後，叫天喚地都沒有用，想要養活一家子的自立自強。”
這讓我很不可理解。1950 年代不是被經濟學家稱為台灣農業黃金年代嗎？甚至作家葉石濤先生說：
”五○年代的台灣社會是一個農業社會,農村朝氣勃勃,農民活得相當愜意;這是因為一九四九年推行的土地改革成功,在日 據時代幾達百分之六十的佃農,普遍獲得土地變成自耕農,農民已經不把農業當成獲利的手段,而當作某種生活方式,有濃厚的 重農心態而來的。沒有這農民的血汗經營,六0年代中期的工業 起飛也就沒有肥沃的根基了。.....。 ”
”跟農村的興旺狀態剛好相反,五〇年代的台灣都市是百業蕭 條的荒蕪地方。城市好比是鄉村的延長,祇是高樓大廈多,馬路廣闊一點罷了。由於台灣還是個農業社會,所以除非和公家、務 農發生關係的行業,否則幾乎找不到任何工作。（一個台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葉石濤，前衛出版社）
女士說：
”可能是擁有所有權的緣故。爸爸礦坑返家之後，媽媽一早起床時，兩個都會深情地看著自家田園，嘴角好像是連生了七個女兒突然生個兒子般的喜悅。礦工早上入坑精神最是萎靡，而出坑卻是撿回一條命般的煥發；相反地，礦區女人一早精神抖擻打理自己的領地，午後則是操勞時邊注意入坑的家人是否小泥俓平安歸來。”
”那時，平湖村很多山坡沒甚麼雜樹，幾乎都是果園，梯田和礦區。聽已經過世的爺爺奶奶說起，永過，平溪十分寮的地主很大量，並不會逼迫田租。只是，不用再繳租了，媽祖生，七月半，月娘節，咱人過年，重陽，肉粽節，天公生都能供上一隻雞，湯圓，肉粽，月餅，年糕，菜頭粿等等。那是多讓人對得起祖先和神明。而且不用挑穀擔去繳租或是為地主出公工。”
在日據時代台灣文學中常出現逼迫田租和地主權勢這兩者主題。 祖籍廣東1948 年後逃避共產黨統治來到香港的彭成慧先生。他的爸爸是小學老師，慈悲善良，有一塊很小的地委託親族文開叔公收租。文開叔叔是忠心耿耿的。彭成慧在一篇散文中回憶自身廣東親歷自家佃戶的困境, 有一段說起有一家佃戶，被受託的叔公給搜出一斗糯谷來了和當場沒收。而這糯穀是貧窮佃戶為了中秋節時做湯圓和糯米糍用的。佃戶妻子苦苦哀求，老婆婆牽著孫子踉蹌跟在後面。作者小小心靈受到劇烈衝擊很不忍。
（頁140,彭 成 慧，楓林拾葉，自由談雜誌社，廣東）
女士說：
“爸爸是挖煤工，大哥是機電工，大嫂是童養媳也有入坑。都是在三功煤礦。那時，婦女可以入坑。媽媽忙家務農事。養育七個子女。我在六，七歲就揹著大姪子和小侄子照顧著。其它哥哥姐姐們也都是礦工，差別只在坑內或是坑外，同時，也要擔任農活。媽媽頭髮灰白了，用髮髻袋包裹梳理得一根頭髮也不翹起；她 一生最奢侈的恐怕就是用茶油一週抹擦一次。煮飯，養豬，養雞，種茶，種田都能調理得很順遂。家裡能有白米飯那已經是很滿足。雞，豬肉那只有年節才有。不用當禮物送給田主和預備田主巡田時殺給田主吃。然而要預留給親友來作客時的桌菜。也不知道媽媽是怎麼持家的，七個子女這樣也養得大。是台灣人所說的天公仔子。而且，媽媽帶大七個子女之後接著帶兩個孫子，那是大哥大嫂的兒子們。”
”殘存了的台灣傳統，哥嫂的收入是交給媽媽管理。媽媽簡腸凹肚剩下錢，偶爾從十分寮買回豬油脂來煸出豬油，放進克寧奶粉罐裡。每次煮菜，她就用竹筷子插進豬油裡，迴轉一圈，再將豬油均勻抹在鍋子上，讓青菜不至於那樣乾。量都抓得很一致，不會忽低或忽高。那不知道婆傳媳母傳女是多少代傳承精進的勤儉功夫，親友相仿都是礦工兼農夫，都是礦坑共同面臨死傷和農業合作出力的夥伴，因此父母就像所有礦山人對親友都很慷慨。”
”媽媽47 歲，我11 歲那一年的六月，乾旱了很多天，那是多雨潮濕的平溪區難得的晴天。芒花枯到捲起了尾巴，比麻衣還黃；溪溝乾涸了, 溪石上的青苔都死綠沒有光澤，還有水的大華壺穴躲滿了石斑，溪哥仔小魚苗。我正在十分國小上課時，被老師叫出去。礦區學童很害怕被老師唱名，不會有好事，絕對不是賞一顆金柑仔糖或是頒發獎品的好事。常常是父親死傷於坑內的通知。”
”我叔叔在教室外等我。他焦急地告訴我。你家火燒厝，死了四個。用跑的，我一小時半跑回到家。喘不過氣，口渴到懷疑怎麼沿路還有淚水可以流下。神主牌在前埕地上。豬寮，雞寮完整，豬也沒竄出，雞照樣遊山。整個房子好像是被燒了一天一夜般的只剩下曾經的牆跡，那是猶如白蟻啃食過後的殘屑。那張桌子灼燒了表面，但依然完整，然而被移動到快門口前。媽媽和鄰居叔叔壓和燒死在那張方桌的旁邊。身上滿是芒草黑灰燼。”
”沒找到兩個姪子。入夜時兩個孩子才從後壁溝走回來。根據死難者鄰居的太太和兩個姪子以及燒毀的現場得到結論說。 快中午，日頭斜斜剛碰觸溪溝時，鄰居叔嬸看到我家房屋所在冒濃煙，那時窮人家沒有電話機，叔叔趕緊走過去看； 我媽媽和叔叔要我兩個姪子躲到後壁溝。我媽媽非常捨不得那張方桌。於是和叔叔一起要扛出。沒想到太重不容易搬出，而茅草屋頂突然燒垮壓住他們。兩個姪子嚇得躲著不敢出來。他們的屍體都無法辨識只剩下黑色骨頭。我們家若不是茅草屋頂，或是有貴重的細軟，我媽媽和鄰居叔叔或許不會捨不得那張桌子，也不會就那麼慘吧？”
”我們連孝服和媽媽的壽衣都沒能力置辦。村子裡展開救濟。二十或是三十元捐助我們，那已經是坑外偃車工一天的薪水了。古早，長輩對興建翻修土地公廟最是心頭大事。你去看看礦坑前坑頭福德宮，牆壁上的捐款都是二，三十元居多，五十元是排在第一名了。李建和等礦業老闆也寄付和饋贈舊衣服等等物資。三功煤礦的老闆提供山下礦業宿舍給我們，要我們搬出這個傷心地。人在絕望中，即便受贈一朵水溝邊的野薑花，那花朵也是會輝映著鑽石般耀眼光芒。他們幾乎都是興建福德宮這等大事盡心張羅後只能籌出十元的本鄉人，而礦主在那年代破產的多得是。對我影響很深。我退休後就成為猴硐地區的志工，去年起也有在猴硐礦工文史館幫忙。”
”所有的救濟金我們分成三等份，其中一份轉給鄰居叔叔的太太。我爸爸一生三次火燒厝，命運很悲戚。分別是雙溪區太和煤礦與平溪區石底煤礦。我們都是跟著爸爸入坑所在而定居。前兩次我沒有出生。沒想到搬回老家平湖村還是沒能免除災厄。爸爸還是繼續下礦坑。坑內礦工的命就像坑口外的芒花，隨時會被踐踏與割除。那時壽命通常不到五十歲。爸爸卻很高壽，雖然砂肺症，常常喘不過氣。他晚年毫不猶豫地將老家的土地捐出讓政府造路，蓋章時好像還清了舊債的輕鬆。我知道，他是以此方式默默報答當年救濟的村民們。”
”我知道我小學畢業後必須成為煤礦工人，所以認真讀。二姐早在九歲時被送到十分寮宮廟當養女，很幸運的是，她很受到疼愛。我在她養父母家住了一陣子，之後回到坑頭新家住。媽媽過世後，感覺自己變成是一隻急著長大的小雞，想翼護兩個姪子和肩負起媽媽昔日的家務，希望家裡重見陽光。於是在坑頭新家，我也抬頭凝視山上半個鐘頭路程的那三分地，雖然已經棄耕了。原來，那是一種盤算，籌劃一天的工作，如何讓土地猶如春天的繁榮滋養一家人。”
詩人拾虹先生的“小鳥” 這首詩說：
”不管會不會飛翔 畢竟
我已經長成了兩隻小小的翅膀
只要輕輕地撲動
就可聽見青空中的迴響
包圍著我的是母親
綿密蒼白的髮網
我還是時常小心地探出頭來 想想
樹葉是怎麼下落
果實是怎麽熟黄
望著青空
我總是這麽想
冬天過去
我就拍動翅膀
讓你們仰頭就看見春天在
歡躍飛揚”（ 頁45, 船，拾虹詩集， 曾定宇，基隆市文化中心）
女士說：
”我十六歲國小畢業就來到侯硐瑞三本礦。工作機會侯硐遠比坑頭多。投入坑外的掩車工。我本來也想進礦坑當女礦工。但是法令更改女性不准入坑。在坑頭的三功煤礦，民國50年左右發生一件意外。一位礦工叔叔是坑內改修工。有一天，他的太太進去幫他忙，當他的二手。沒想到落磐（還是冷磺, 也就是無聲無味的沼氣，不好意思，我當下沒有筆記，忘記了。）兩個人都罹難。屍體送出來時，沒多久，腦髓就從口和鼻流出。我親目珠看到。因為阿嬸不屬於正式員工，沒有勞保給付，很悲慘,小孩和他們的爸媽陷入比我們火燒厝時更嚴重。礦工出事，當年是礦工自負，除了勞保，公家和礦主是沒有任何給付的責任。”
”這女性不准入坑的規定也很好，如同正副總統盡量避免同時視察，以防同時罹難而使國家陷入混亂。一個家庭若是夫妻同坑同卡大（ 坑道）,發生意外那家庭就會烏天暗地。我就當起坑外偃車工。您所購買的礦工歲月一甲子這本書和瑞三本礦前的礦工文史館都有一張相片。那張相片是軌道上一臺笨重的煤車。裝的不是輕的煤炭而是笨重廢土石。大約兩百公斤。我們三個女人，利用一根粗木棍，斜插在車底，利用槓桿原理，再將臺車偃倒，倒出裡頭的廢砂石。那是很吃力的。”
”我的先生是九份大竿林人，是坑內挖煤工，那不是陽光下工作的人可以理解的抑鬱。我們是在瑞三本坑認識的。他挖煤時，若是地形，碳脈等等因素，常常躺在比火化簡便棺材還小的空間，用各式鶴嘴鋤將煤炭挖出。這還是輕鬆的，最辛苦的是黑龜的掘進工。那是會吸進大量粉塵和容易被鑚敲的石塊擊傷。錢比較多，而他們即便平安，卻常因砂肺而提早在中年時就臥床然後往生。”
”年節拜拜，我們才會殺雞。我們家有四個孩子。孩子有時問我，為甚麼雞肉要留著親友來，讓親友吃和為甚麽只有爸爸可以吃雞腿？ 我回答說，礦工本來就是慷慨，親友都是死傷邊緣的礦友，他們來，可以讓他們只吃素嗎？瑞三坑內是四十度，都必須脫光衣服，容易口渴，雞胸肉比較澀，不像雞腿好吞，爸爸有雞腿，才有體力為我們賺到米錢。”
”可能是看他爸的辛苦吧？我四個孩子都很有成就，非常感心和有孝。 我先生很幸運，難免有 砂肺，現此時爬樓梯就會喘。這已經是祖宗和神明保佑了，比起難友和烏龜工好很多。每次瑞三礦坑發生礦災，我就會和其它家眷一樣焦急地在坑外等。深怕出事的那個卡大 是剛好是我先生正捲曲著因而永遠繳不回入坑名牌。”
”民國56 年我二十歲就嫁到侯硐。瑞三本坑收起來後先生去大廈拚垃圾而我則是做泥水小工。嫁給他時，不是坐轎而是披白紗坐礦區的五分臺車。 決定結婚，我對婚姻我並不畏懼，再怎麼危險都沒有礦坑恐怖。每個煤礦山人心中都有一個警報器，當礦災的消息耳語傳播著，就會震撼心臟跳得比台車的聲還隆隆。剛結婚第三年，民國58 年瑞三煤礦發生粉塵爆炸十人死亡。除了勞保，礦主李建興也有賠償。那一次礦災和其它接續而來的，就像多年鬱積的驚惶瞬間爆發一樣，一聽到死傷我總是恐懼到說不出話。人至為絕望時或許不是哭泣而是設想家人該怎麼辦。很幸運，先生總是平安無事。事件一發生，若是在坑外，我先生就像所有礦友，立即歸隊向所屬的義務救難隊報到，聽候差遣準備投入救援。而我則是靜靜協助罹難礦工的妻子或是招呼他們的子女。礦山人不只好客同時也彼此協助，那是血液裡的基因。”
女士另有行程，而我也該繼續下一家到府收購二手書舊書，不好多打擾和請教。她說，兄弟姐妹都很好，父親也壽終正寢而不是坑內。一切都很ok，天公伯沒再為難他們。她媽媽，鄰居叔叔和所認識大的罹難礦工們都那麼善良，真不知道天公伯是怎麼想的。如今的侯硐，平湖等礦區靜謐祥和，是遊客與居民的世外桃源。”
（2021 年2 月12日 除夕。新北市平溪區到府收購二手書收購舊書的收書日記。非常感謝女士，祝福新年快樂，大家也是。）
附錄：
（1）： 葉石濤：“受害最深的,莫 過於失去土地、領取四大公司股票和實物債券的小地主了。 像我 家歷代都是小地主,大半生活費都要靠微薄的地租來維持,一旦 失去了這筆收入,家計立刻陷入窮困,無以爲生。雖然我一家都 深明大義,很明白「不在地主」是封建餘孽,應該把土地還給實際耕田的佃農,但理想和現實之間總是有頡頏的一面,如果不加一 緊設法,一家人就有餓肚子的危險。還好,我的弟妹已長大且在一 工作,還可以勉強渡日。否則,一出獄我就要面臨無可逃避的麵 問題,成為名副其實的「羅漢腳」了。”（一個台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葉石濤，前衛出版社）
（2）： 彭成慧散文：
”......除了分谷之外,有些田租却是佃戶自動收割,並非當場均分,而是晒乾以後,繳納若干成給地主的,這樣的辦法,免得地主到田中守候的麻煩,但缺點却是佃戶常常拖欠租谷。父親在「下沙」的田產,有一二 塊也是這種辦法收租的。我記得 非常清楚,有一天我跟着文開叔公去收一戶這樣的租。佃戶是兩夫婦和幾個小孩, 還有一個年老的婆婆。他們這一家,看來非常貧窮,住的是一間非常破舊的房子, 大概也就因為太窮了。所以每年的租谷總無法激清。這次文開叔公非常生氣,因為應收的租又無法全部收割,過去所欠的更不必說了。那天湊巧佃戶外出耕作未歸, 只剩婦人及小孩在家,文開叔公以爲他故意迴避,不信他沒有能力繳的,因此他便 親自走進他們的房裡搜尋了。果然,在他們的床屏後面, 他搜出一斗糯谷來了。”
”於是,文開叔公便振振有詞的說他們把谷暗藏起來,有意拖欠,其實那斗糯谷,當時在我看來,似乎是他們一家僅有的一點谷物了。 文開叔公堅要把這斗糯谷帶回 去,而佃戶的妻子,背上背着一個熟睡着的小孩,臉上流着兩行滾熱的眼淚,苦苦哀求,說他們並非有意拖欠,實在無力繳納,那斗糯谷只是想留下來作中秋節時做湯圓和糯米糍用的。她用最悲慟的表情懇求開恩,不要把那斗糯米谷帶走,老太婆 扶着拐杖,牽着兩個小孩,蹌蹌踉踉的跟在後面。當時的情形,我看見實在難過, 我很同情她們,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我想不獨不要帶走那斗糯米谷,而且連已繳納的一點租谷也還給她們。我想勸勸勸文開叔公,但又不知從何勸起。結果,文開叔公終於把那斗糯米谷帶走了,我跟在他的後面,不敢回頭觀望,我一面走,一面聽 到那婦人絕望的,悲憫的哭泣聲。當時,我幼小的心靈上覺得很奇怪:文開叔公平 時一向都是和藹可親的,不知什麼緣故,這次竟然爲了一斗糯米谷而那麽硬心腸, 一點人情也沒有。（頁140,彭 成 慧，楓林拾葉，自由談雜誌社，廣東）
（3）：
穿越世紀的聲音笠詩選： 拾虹本名曾清吉（ 後改名鄭定宇）。南投縣竹山人。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九日生。現居基隆（2008 年去世）。台北工專畢業。自一九七○年左右進入中國造船廠基隆總廠擔任工程師迄今。高中 時代結識鄭炯明,後受其鼓勵,服役外島時開始寫詩。一九七二年獲優秀青年 詩人獎。作品入選日文《華麗島詩集》、《台灣現代詩集》。著有詩集《拾虹》、《塢之心情》(付梓中)。 拾虹是一位具有優異資質、自我要求 甚嚴的詩人。他那獨特的抒情,使他 早期的作品如:〈拾虹〉、〈寄給戰場〉、〈船〉等,獲得很好的評價。 拾虹不是 為了當詩人而寫詩,他是為了記錄喜怒哀樂的現實相,而不得不操作語言的詩 人。「以今日之我絕對地否定昨日之我」, 拾虹的這種反省和體認,對於建立詩人的風格裨益甚大。（ 頁476,編選者：超天儀/李思賢,李敏勇,陳明台/鄭炯明 文學台灣雜誌社，出版 者:春暉出版社 中華民國81年(1992)9月）穿越世紀的聲音笠詩選，鄭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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