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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低了霧濃了
窗外九份海面
一片墨藍顏色
 
都過了重陽節
仍然未見IMG_4022.jpg - 九份金瓜石侯硐瑞濱瑞芳雙溪貢寮平溪人文歷史風景旅遊

白茫茫的菅芒花擺盪整座山頭     
是不是接二連三的颱風
推遲了花季
菅芒花不是最堅強的嗎 
 
 
二手書店大落地窗前
喜歡凝視窗外的這位小姐
對我說 
她請她的馬伕開車上來
特地一同回故鄉回味昔日菅芒花
初抽紫紅色花穗的那份美麗 
 
很驚訝
這位熟識書友所說的馬伕
這兩字有何特殊意義
而
沒香氣沒艷色的芒花 
也有紫紅的美麗
我倒不曾留意 
 
她
故居就在九份大竿林三番坑 
那是以芒草為屋頂木板為牆的草厝
五疊榻榻米大的空間 
擠了一家八口

日子過得很歡樂 
爸爸總是有許多求生本能
就拿芒草來說
孩子想吃零嘴
就會帶她們到溪邊
錯幾叢芒草根    
剔除芒葉與外皮 
便是白白的芒桿心
嚼起來比甘蔗還香 
 
這我聽都沒聽過
芒花桿也可以吃 
 
民國60年左右
九份金礦沒落了
她爸爸也失去了工作
舉家搬到了九份左前方的社寮島
也就是和平島
 
我很納悶
為何不從事九份地區的煤礦呢
 
到了和平島
租了一間柏油紙屋頂的違章建築
房屋更小更低
但是可以見到台灣造船廠的忙碌景象
也可以見到對岸的仙洞地區的燈塔
天與地還是無限的寬廣
 
對她和弟妹而言
最高興的是
飯鍋裡不再只是一堆的紅的黃的白的番薯
以及少許的米粒
而是
有一半黃顏色米粒的的地番薯飯
那是和平島海防部隊恤貧的營養米
沒有一般米飯的香味
但是
添上一小匙豬油
那可是美味到不行的人間美食
 
不賭不飲的爸爸
希望一夜致富
搬到和平島
最主要的目的卻是為了撈捕鰻魚苗
 
那時
一尾鰻魚苗可以賣得一元五角左右
五尾就等於九份舊道口麵店
舖了兩片三層肉的湯麵 
如果有機會碰到整群的魚苗
那可強過挖金礦的礦主
剪到抵採到富礦脈 

鰻魚苗
與九份的芒花一樣
越冷越大出
目前和平島公園所在的那一片水泥地
以前是潔淨的岩場與沙灘
是鰻魚苗巡游的地點
爸爸
總是叉起高高的兩根粗大的竹篙頭
大約各三公尺高吧
中間是一大張細網
赤著腳走在海浬
上半身吃力地冒汗
下半截凍得發抖
 
這我可以想像
在九份基隆山下的瑞濱
也有捕鰻魚苗人
只是他們會穿著連身雨褲
但是很怕水由胸口高處浸入
那比沒穿還痛苦
也更危險
 
那一兩年
不再有想起來就怕的地瓜
一半是是營養米一半是在來米
米飯開始有香味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台灣造船廠將那片岩場與沙灘
當作土尾堆
就像九份的金礦土尾堆
裡面藏有黃金般的廢鐵
一車車被載來傾倒
冒著被鐵塊不規則焊齒痕割傷
與被化學毒數污染的危險
 
許多底層人蜂擁而至
不分男女老少
以鐵耙子耙著
一公斤三元
爸爸也不例外
著實發了一筆又一筆的財
離開礦區是對的
 
借了十萬元
爸爸搭配著積蓄
買了一間有大灶的廚房
十五坪
從此風雨天不用蹲在巷弄裡
費勁地起小火爐

請來九份時的老鄰居
著實熱鬧了一番入厝宴
同時
返回老家祭祖

老家是雲林四湖
民國35年
爸爸13歲就離鄉來到九份當挑土工
本來可以繼承一分旱地 
當時人們不懂挖深井抽地下水
因此只能種一孰稻或是地瓜與土豆雜糧等
 
爸爸的大哥
也就是大伯父
一心嚮往成為純正的日本皇民
自願從軍
以便克服血緣種族的界線
可以取得與內地人相同的就業與經濟地位
不顧祖父的勸阻
與曾祖父視為數典忘祖地
怒斥為認賊作父
毅然成為志願軍
搭船到了馬尼拉
卻因為船舶誤觸水雷而犧牲
爸爸擔心大伯母生活困難
便將那一分田讓給了她
 
回家
祭祖
感謝祖先
他奮鬥了快二十年了
終於有了一間北部的房子
以及七個孩子
那一次返鄉
是那一村子的盛事
也是成功的典範
至今還是老一輩口中的傳奇

只要年年冬天夠冷
廢土越到越多
他就可以一夜致富
還清房屋借款

只是
和平島的鰻魚苗
越來越少了
廢土車越來越多
可是來檢鐵的人
卻也呈倍數成長
土尾車還沒停還好
尚未緩緩從車抖傾瀉時
便已有壯年人跳上車上
搶那兩三分鐘挖掘
應了電視裡北京話說的
僧多粥少
倒在地上的廢鐵便少了
 
欠債欠學費
更麻煩的是
因為買了房子
部隊便不再視為貧窮戶而施捨營養米
又碰上石油危機
什麼都漲
日子更是回到從前了
 
那時國小五六年級的她
帶著弟妹
經常到番字洞附近的海域
用自製的魚叉扠螃蟹
冬天滾紫菜
夏天拔石花
當起弄潮人
春秋天便到水產行
剝蝦仁斬魚漿
說到這些往事
她可是很得意
也很愉悅
讀書上課
那時成了副業
 
一切都很自然
就像窗外的九份芒花
遇到颱風天也是會枯萎般的自然地窮困
哪怕是人與芒花同款堅強
 
快小學畢業的下學期
岩場與沙灘都填平了
因此
台灣造船廠的廢土車不再來了
而一整個冬天
鰻魚苗也同樣沒了蹤影
 
 
小學畢業的那一天
爸爸媽媽帶著她
獨獨只有她
到海洋學院旁的中興戲院看電影
好久不曾了
當她彎下背脊
冒充身高未滿的孩童時
媽媽卻要她板直腰抬起頭
原來
媽媽竟然為他買了票
媽媽紅著眼框說
今日你就好好做個人
以後就沒機會了
這時
爸爸聽到這句話
趕緊別過頭去
第二天
她就被帶走了
成了理容院小姐
那一年十四歲
六年五十萬
 
我聽了
好震撼
就這樣
沒有天災沒有人禍沒有酗酒嗜賭的爸爸也不是養女更不是童養媳
 
她看了我的表情
說
您沒餓過一頓或兩餐的吧
如果您恐慌過
就不會如此訝異了

她自然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沒有哭泣沒有反抗
他本來就是菅芒花
沒有艷色沒香氣
今天回想起來
當時就深像是菅芒花紫紅花穗的年紀
能值六年五十萬
莫大恩典的好價格
 
父母親都是光復前後
躲美國空襲警報長大的公學生
國民政府來了
讀一年就小學畢業了
因此幾乎不識字
收了錢蓋了章
怕不夠慎重似地又主動蓋了手印
但是那契約書
彷彿佈滿細菌般的
看也不敢看
 
有被騙嗎
她說沒有
而且契約書很有趣
她背一段給我聽
甲方某某某
今因乏資培育女兒
情愿將女兒委付理容院老闆
某某某調教
儻因風水不寧
致有缺憾
甲方不得藉詞興訟
 
她說
那是相傳數千年買他人女兒
的漢學家契據
不是讀書人寫不來
 
致有缺憾
風水不寧
 
讀書人
她說這六年
許多過往總是與讀書人沾上關係
那個年代
大學錄取率低
研究生更是稀少
 
這我就相信
我手上有一本三峽鎮志1992年版
第1410頁
便將歷年的碩士生共24位列名其中
可見是希罕的了
大學生對她而言是天上的星辰
雖然慕名而來日所恒有
但是她依然奉為神明
 
第三年
一位駿逸的大學生
因為同學的介紹
指名她做服務
一瞬間
她彷彿著了魔似地
傾心于他
那不是曲意承歡
而是衷心結納
 
17歲的她
立時成了文藝少女
每當出外勤
常常央請馬伕
多繞個路
到光華商場買些二手文學書
當大學生那份熱切結束後
便靜靜地在有限的時間裡
聽他對作家們的比評
 
那位馬伕見到他
便總是不掩飾嫌惡的眼神
那時
她也不曾多想
 
這位大學生
是基隆政治聞人的公子
 
自幼便是優秀老師家教著
果然爭氣
在那個來來來台大去去去美國的年代最末梢
也成了一流國立大學的天之驕子
慣看了燈紅酒綠
這一回動了誠摯的心
與她
海誓山盟了起來
 
這位小姐
自是芳心可可
暗自商量
只因為是紅牌
脫籍金怕是不少
因此也不敢向大學生開口
只得更努力地服務其他客人
期待多得小費
並且
激發理容院老闆的天良
能高抬貴手
讓她早日從良
 
這麼算計著
 
於是拿回家的錢
一個月多過一個月
每個月休息的那一天
總是快樂地返回和平島
時髦衣裳
蹬起當時流行的超高高根鞋
將165公分的她更是顯眼
 
鄰居同情的眼光
漸漸轉成詫異甚至是
有為者亦若是的羨慕神情
 
那個邊緣地帶
有一半是老夫少妻的外省家庭
老夫是自食其力的退伍老兵
大部分的少妻
或是身體或是智能有障礙或是所謂豆菜底的不幸台灣女子
 
另一半是年輕夫婦三五個孩子
遠從中南部到基隆求生存的農家子弟
 
四面八方的人們
但是一色的景緻
柏油紙屋頂
再撿些海邊漂流木作牆作床
付一些租金給頭先佔有土地者的本地人
就是家了
而土地是屬國家的
因此通通是違章建築
 
颱風天時便是他們的最好的改建房屋的時機
自家房屋吹倒了放著不管
強風暴雨中
到處撿拾台灣造船廠被吹掀的屋頂鐵片或是鋁片或是塑膠片
 
家裡有黑膠唱片機
電視機
甚至是冰箱
弟妹們也穿得起牛頭牌布鞋
只是都不用功讀書
 
但是這重要嗎
當時成為鄰居小朋友偶像的她
熱戀中
也不曾多想
 
奇特的交易或是交往的半年後
也不知道哪裡來裡的傻勁
竟然答應不作防護措施
 
懷孕了
 
提了許許多多的理由
就是不肯為她付脫籍金
 
理容院老闆怒不可遏
但是她還是推說是意外
迴護著大學生
 
隨即被帶去施行手術
 
 
當時深怕影響大學生讀書情緒
幸好
依然是傑出
第一名畢業得了書卷獎
同時考取了研究所
 
但是
那幾個月
指名率降低了
她說
不懂男人的心理
拿起電話
打給老客人
總是亨亨哈哈地
而有一位在商言商的客人說
你這種女人
華西街企壁的滿滿是
何必找妳
 
黑牌軍了
一時間變成冷灶煮不出熟飯
大學生反而來得勤
依然買她的節數
因此讓她感動不已
 
然而可以拿回家裡的恩賞小費也少了
過慣好生活的弟妹
漸漸地不適應了
其中二弟五湖四海
在也沒有能力供應他的哥兒們
當不起人人尊敬的老大
 
開始受到嘲笑她有一位煙花姐姐
將來也是替姐姐載送的馬伕
 
幾次衝突後
對方四個14,5歲青少年帶了兩位同是19歲的青年
登門吵鬧
 
二弟不甘示弱地回嘴
兩位青年人發怒似地痛毆
不敵的二弟
奔逃到鄰居的死巷裡
操起煮飯的柴火棍子揮舞
一場混亂中
兩位年輕人
拔出扁鑽猛刺
由於是深夜
沒人敢開門
父母親也都去捉鰻魚苗了
二弟便失血過多而死亡
 
大學生
看到新聞報紙報導後
趕緊趕來安慰她
並且答應會央請有勢力的父親出面
 
之後
就沒再出現了
打電話到公館
不傳達也不回電
請馬伕去請也不應門
這位馬伕準備到研究所堵人
但是被她嚴峻地拒絕了
 
人證物證確鑿
可是擔罪的是那四位年輕人
而且不是殺人罪
是較輕的傷害致死罪
最不可思議的是
兩位主嫌
沒事人地在基隆廟口閑晃
 
這位小姐非常哀傷
卻也無可奈和地繼續執勤著
 
一個多月後
大學生鼻青臉腫地買她的節數
畏懼地偷瞄著門外坐著的馬伕
向她道歉並解釋那兩位年輕人的父親
不是他儒雅的政治家父親惹得起
 
 
沒有賠償
那四名青少年的父親不願討論民事和解
 
而馬伕自從大學生走後
也開始和她不對盤了
這位馬伕
是礦工之子
只是腳有些不良於行
不能繼承父業
離開了九份地區永久煤礦附近的家
只有十九歲
是從小廝升上來的
也負責載送這位小姐的外送
三年多了
除了工作需要
講不上幾句話
雖然她總是會敬重他對她的莊重
 
只是每次應召出勤時
留心點
便會見到他隱約的憎恨與悲悽眼神
 
那幾天
馬伕很是跟她作對
尋些小事責罵她
慫恿店老闆將她轉賣台中或是高雄的同行
並且拒絕載送她已然冷清了的外送
 
果然
轉台中了
就要動身前往的前兩天
那一天正是弟弟的七七之期
 
那兩位主嫌的年輕人
竟然就在基隆廟口旁的電動吃角子老虎店
被歹徒以扁鑽刺殺數刀
原因是拒絕借煙而起了口角
奇的是
刀數與砍刺部位彷如弟弟所受到的肆虐
不同的是
因為是在鬧市
兩位年輕人很快被送醫
並沒有流血過多而死亡
 
行兇的竟然是馬伕
 
馬伕行了兇之後
向其中一位哀嚎中的年輕人
再借一次煙
同意後
禮貌地說聲謝謝
自顧地抽著煙
借了電話
打給熟識的三組刑事
宣稱自首
然後
到隔鄰的隔壁雜貨店
買了瓶烏梅酒
喝起酒等警察來
 
那兩位有勢力的年親人父親
認定是這位小姐指使
要求警察局嚴辦
當時的老刑事組長
拒絕了
說
我們不能為了績效
也把這位小姐扯了進來
更何況這位小姐
也曾服侍過你
她的個性你比我們聊解
 
還是不甘願
逼得最高階長官也出面
說
您是望重地方的頭面人
她沒有動機啊
兩位的公子與這位賺食小姐不認識
沒有情仇財的跡象
除非有我們警方所不知道的內情
 
這位小姐連台中業者也不敢要了
最後被轉到專作日本人生意的酒店
那是她自動再延長兩年
因為怕去萬華或三重的私娼寮
 
馬伕被判決確定後
那位馬伕哥哥受馬伕之託
到酒店買她的開瓶費
這是行兇前就講定的
並將自己的妹妹押在店裡
陪她一一拜訪那四位青少年的家長
沒想到一報出馬伕姓名
敬煙敬酒
馬上和解賠償了
 
 
馬伕被判了12年
在牢裡
兩位青年的父親
勢力如影隨形
因此一再與人鬥毆
一再犯則
並且再一次
在獄內因傷害罪而被起訴
假釋就成了不可能
 
 
不讓她會面
也拒絕回她不停寄來的信
成了單向的筆友
甚至
這位馬伕也沒有
呈報她的寄信人資格與資料給監獄主管
 
馬伕出獄的前幾天
那兩位青年人的父親
來店裡找她
嚇了一跳
 
畢竟已是35歲人了
有了歷練
旋即以招呼客人的方式招呼他們
靜默中
依然呼風喚雨的兩位先生
向她致上了一疊紙鈔
沒有說一句話
以日本人的90度
向她一鞠躬
在隨行者的簇擁下緩緩離開了她新開的酒居
 
酒居
那是做純的
他本人就是媽媽桑
賣酒
也陪日本客人聊聊天
 
而馬伕依然作她的馬伕
 
我問她
為何不嫁給馬伕
她說
愛情又不是感恩
怎麼可以像寫小說般地
只因為感恩就以身相許結為連理
這對馬伕不公平吧
更何況我已無法生育了
 
我想到了那位大學生
她說他取得博士學位後
目前已是新聞上看得到的政治家與教育家了
時時想起他
便是一份溫馨
雖然已幻滅
她說
愛情會幻滅但是不會消失
 
馬伕不愛看書
因此候在五番坑口等
 
取得她同意後
陪她走一段去拜見他
 
這位先生
155公分高
乾乾瘦瘦
挺直著腰正看著基隆嶼海面
 
頭髮灰白
彷彿是枯白的菅芒花
在風中擺盪
 
這就是鬧市殺人的行兇者嗎
 
她為我向他介紹時
這位先生誠摯地對我彎腰致意
當我伸出手來時
他才敢伸出手來同我握了一握
 
見我正經八百地與他恭敬地攀談著
不像是我平日輕鬆作風
這位小姐笑得好開懷
彷彿是滿山綻放的紫紅芒花穗
那般地青春熱鬧
 
這幾十年來
我只嚮往著滿山的白茫茫
的確忽略了芒花也有想望
而不是只有滄桑
 
這位先生迷醉地望著她的笑容
或許也是來自芒草滿山的礦區
他才會體會芒花的美麗吧
 
今年九份芒花開得遲了
 
這位馬伕
是不是也有遲來的機會
在人生的秋天季節
與這位小姐
偕同綻放
美麗的紫紅花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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